遲子建
又是年終的時候了,我寫字臺上的臺歷一側(cè)高高隆起,而另一側(cè)卻薄如蟬翼,再輕輕翻幾下,三百六十五天就在生活中沉沉謝幕了。
厚厚的那一側(cè)是已逝的時光,由于有些日子上記著一些人的地址和電話,以及偶來的一些所思所感,所以它比原來的厚度還厚,仿佛說明著已去歲月的沉重。它有如一塊沉甸甸的磚頭,壓在青春的心頭,使青春慌張而疼痛。
發(fā)明臺歷的人大約是個年輕人,歲月于他來講是漫長的,所以他讓日子在長方形的鐵托架上左右翻動,不吝惜時光的消逝,也不怕面對時光。當一年萬事大吉時,他會輕輕松松地把那一摞用過的臺歷捆起,隨便扔到什么地方讓它蒙塵,因為日子還多得是呢。而對于中老年人來說,看著那一摞摞用過的臺歷,也許會有一種人生如夢的滄桑感,于是想到了撕日歷。
小的時候,我家總是掛著一個日歷牌,我的媽媽叫它“陽歷牌”,我們稱它“月份牌”。那是個硬紙板裁成的長方形的彩牌,上面是嫦娥奔月的圖畫:深藍的天空,一輪無與倫比的圓月,一些隱約的白云以及裊娜奔月的嫦娥飄飛的裙裾;下面是掛日歷的地方,紙牌留著一雙細瞇的眼睛等著日歷背后尖尖的鐵片插進去,與它親密地吻合。那時候我每天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撕日歷。
撕去的日子有風雨雷電,也有陽光雨露和頻降的白雪。撕去的日子有歡欣愉悅,也有爭吵和悲傷。雖然那是清貧的時光,但因為有一個團圓的家,它無時不散發(fā)出溫馨氣息。每當白雪把家院和園田裝點得一派銀光閃閃的時候,月份牌上的日子就薄了,一年就要過去了,心中想著明年會長高一些,辮子會更長一些,穿的鞋子的尺碼又會大上一號,便有由衷的快樂。新日子被整整齊齊地裝訂上去后,嫦娥仍然在日復(fù)一日地奔月,那硬紙牌是輕易不舍得換的。
長大以后,家里仍然使用月份牌,只是我并不那么有興趣去撕它了,可見長大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不管多么不愿意面對逝去的日子,不管多么不愿意讓青春成為往事,可我必須坦然面對它。當我串起今年的臺歷、將明年散發(fā)著墨香氣的日子擺在鐵皮架上時,我仍然會在上面簡要抒寫一些我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感的。如果能把幼時已撕去的日歷一一拾回,也許離異的家庭就會復(fù)活,父親又會放一條狗進我的睡房催我起床,也許我家那個已經(jīng)荒蕪了的院落又會變得綠意盈門。但日子永遠都是:過去了的就成為回憶。
可它畢竟深深地留在了心底。當我年事已高,將臺歷的日子看花了,翻臺歷的手哆嗦不已時,嫦娥肯定還在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