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炎涼
一
真沒想到又在人民路上遇到了那個進擊的環(huán)衛(wèi)工人。
據(jù)我所知,中國幾乎每座城市都有一條人民路,無論這些城市是沿海,還是靠陸。
那年我想在家鄉(xiāng)小城的人民路上開壽司店,主要是因為那條路附近有幾所學(xué)校,我這人胸?zé)o大志,只想學(xué)學(xué)做生意。
那是烈日炎炎的八月,整條街上走動最頻繁的生物是一個穿著明黃色馬甲的環(huán)衛(wèi)工,她已年近五旬,由于個子矮,提著的蛇皮袋子乍看之下比她人還大,扒拉起垃圾桶里面的硬皮紙箱或礦泉水瓶子時可一點不含糊,還會不時朝馬路兩邊那些因為生意冷清而吹著空調(diào)沒精打采的店主們看過來,只要一眼,就能迅速地確定她們有沒有制造什么可回收垃圾。
那時我租賃的店面進入裝修期,聽說裝修這行水很深,我勻了時間來店里幫忙,并沒有留意到一雙尋寶一樣的眼睛在自己身上停過一秒,又一秒。
40平方米的店面,撕下來的墻紙堆在地板上,有一些因為浸了水軟軟塌塌的,隨時都帶著將人摔個跟頭的風(fēng)險。
事情發(fā)生在將這些垃圾收拾到馬路對面的垃圾桶的十分鐘后。
一個明黃色的身影突然出現(xiàn)在店門口。
她是連喊帶罵出場的,尖銳的聲音像某種刀的刀鋒,劃開了這個原本平常的午后。
我聞聲走出去,看到那個環(huán)衛(wèi)工人,她已經(jīng)滿面皺紋、身材佝僂了,可是氣勢卻讓人有種她能上來打死一只老虎的錯覺。不過她說話聲音雖大,但奈何語速太快,很難聽清她在罵什么。只是在我表明店主身份之后,那雙蒼老、混濁、棲息著欲望卻四處搜索的眼睛落在了我身上,五分鐘后,我終于聽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是來要錢的。
如果不給她一筆錢,她就不管垃圾桶里那些被稱為“裝修垃圾”的墻紙,還要把擺在路邊的那個大垃圾桶拖過來倒在我們店門口……
萬萬沒想到,我這連業(yè)都還沒開就遇到了恐嚇和訛詐!難怪大家都說這幾年生意特別難做。作為一個看到“環(huán)衛(wèi)工人打工幾年被騙×萬元積蓄”之類的新聞會心生同情的人,對于此情此景表示很無語。環(huán)衛(wèi)工人一邊按著她老舊的諾基亞一邊罵罵咧咧地走了,以為事情至此翻篇。
次日清晨,和朋友一同去店里,店門口是來自環(huán)衛(wèi)工人的惡意——昨天那個垃圾桶里的垃圾被倒在我們的正門口,偌大一堆,除了那些墻紙之外,還有瓜子殼、塑料袋,和高溫天經(jīng)過一夜的堆放已經(jīng)發(fā)臭的果皮,一群蒼蠅正圍著它們跳舞。
我和朋友對視一眼,翻出當(dāng)?shù)丨h(huán)保局電話,無奈那邊傳來一個聲音:“您撥打的電話已欠費?!?/p>
當(dāng)天脾氣暴躁的朋友差點兒和環(huán)衛(wèi)工人打起來。
二
很快,我就知道這是一個有故事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我相繼從街坊口中聽到了她的故事,作為故事的主人公,大家都親切地給了她一個昵稱:黃馬甲。
開雜貨店的大嬸說:“上回我家有一把火鉗放在門口,被黃馬甲晚上偷偷拿走了,還說是她撿到的,跑過來公然向我們索要五十塊,唉,那火鉗是老式的,現(xiàn)在市面上根本買不到了?!?/p>
隔壁賣服裝的少婦說:“有天下午我老公開車來接我,車鑰匙放在靠椅上,進店里一會兒出來就不見了,黃馬甲說她掃地的時候看到過,但不知道掃到哪里去了,我老公急得團團轉(zhuǎn),聞言翻遍了這條街上四五個垃圾桶,惡心得三天吃不進一粒飯,她才把鑰匙拿出來說給她一百塊就還給我們?!?/p>
對面店鋪的男生說:“上一回也因為和你一樣的情況,氣得我們差點兒對她動手。”
說多了都是淚。
大家總結(jié)道:“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故事會變成事故?!?/p>
事故來得比大家想象的還要快。9月,學(xué)生開學(xué)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條街的環(huán)衛(wèi)工突然換成了一位大爺,由于好奇,待那大爺掃到我店門口時,我將店里的廢棄紙箱挪過去給他,見他挺開心的,不著痕跡地問起:“咦,大爺,之前那位……大嬸去哪兒了?”
“她辭職了。”
“辭職?”簡直不敢相信,那么愛錢如命的一個人會放棄工作,放棄繼續(xù)在這條街上做一個有“故事”的人。
“是??!這小老太太的老伴兒身體不好,去年查出患有癌癥,本來有個兒子,但兒媳婦不肯拿錢給公公治病,老太太實在沒有辦法,只能來這條街做清潔工,想著存夠錢就帶老伴兒去治病,但是就在前天,她老伴兒走了。”
我開始覺得她可憐了起來。
三
日子風(fēng)平浪靜地過了幾天,那段時間,料理店開業(yè)不久,生意漸入佳境,我每天都早早去店里做簡單的清潔,然后開始迎接那些渾身上下都充滿了朝氣的學(xué)生客人,他們的故事無非是某男生厚著臉皮去追某班班花了,或者姑娘喜歡上了班上哪個帥氣的男生。
我漸漸在他們的面孔中遺忘了聲名狼藉的黃馬甲。
幾天后的早上,一邊吃著早餐一邊去店里,不期然看到匍匐在垃圾桶邊上翻找著什么的身影,似乎有點兒熟悉,心中忽然有不好的預(yù)感。
就在剛剛,從那個垃圾桶旁邊經(jīng)過的時候,我往里面扔了一個鐵皮飲料罐子。
她好像很快就找到了它,飛快地將它撿了起來,放在地上用腳踩扁,再重新拾起來裝進了手中巨大的黑袋子里,幾個起承轉(zhuǎn)合的動作都很利落,一氣呵成。
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注視,她直起腰朝這邊看過來。我又看到了那雙蒼老、混濁、貪婪的眼睛。
中午隔壁服裝店的小少婦說:“黃馬甲前幾天請假去女兒家了,剛剛喜洋洋地跑過來說她女兒給她生了一個白胖外孫,所以這三天找了同事給她代班,去做外婆了?!?/p>
我說:“是這樣??!”
少婦說:“是啊,估計從我們這條街上訛去的錢已經(jīng)變成了她親外孫襁褓里厚厚的紅包?!?/p>
沒錯,環(huán)衛(wèi)工人為身患絕癥的老伴兒存錢治病的故事并非真實地述之于代班清潔工之口,它不過是一個蹩腳作者無數(shù)種對故事合理性的臆想中的一種。
這世上諸多詞語都能找到代言人,有些人代言漂亮,有些人代言悲傷,有些人代言肥胖,有些人代言優(yōu)雅……但在我們沒察覺的地方,漂亮的人說不定忍過整容之苦,悲傷的人也許曾經(jīng)是個快樂小子,肥胖的人多數(shù)有顆瘦子心,優(yōu)雅的人不是也得活在俗世里?
我不相信有人活成兩個粗體大字“惡意”是純屬惡意。你看到的惡,未必在別人面前不是善。
四
未來某天,也許會有個男孩舉起厚厚的紅包向小伙伴炫耀:“我外婆又給我錢了呢。走,買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