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遠斌
《文學(xué)評論》2015年第2期刊載了李會玲女士《〈詩經(jīng)·生民〉“履帝武敏歆”釋義辨正——兼及歷代闡釋的學(xué)術(shù)史考察》一文,文中對“履帝武敏歆”句的解釋讓人耳目一新。文章考證,“帝”指“上帝”;“履帝武”是“詩人用形象化的詩性語言比喻姜嫄遵行上帝的旨意, 按照上帝的規(guī)則生活”;“敏”,“在上古三代是指一種德性,并且曾作為衡量人、神關(guān)系的標(biāo)準(zhǔn)”;“履帝武敏”,“是指姜嫄勤勉地按照上帝的旨意與規(guī)則生活行事”;“歆”指“上帝‘歆饗”。在此基礎(chǔ)上,文章認為:“《生民》首章中姜嫄的懷孕原因是她‘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地獻祭求子,又因她‘履帝武的‘敏德,上帝‘歆饗了她的獻祭,于是回應(yīng)了她的求子祈求,而不是因為她踩踏了上帝的腳印?!比绻恼碌挠^點成立,其學(xué)術(shù)價值不容忽視,不但姜嫄履跡而孕的神話失去了存在的文獻根據(jù),而且周王朝姬姓的由來也成了問題。因歷史久遠,《詩經(jīng)》字句的“達詁”詮釋是非常具有挑戰(zhàn)性的,筆者對“履帝武敏歆”的管窺異于李女士的考證,故撰文商榷。
李女士立論的支點在《詩經(jīng)·大雅·下武》“繩其祖武”句的獨到理解上,李女士認為:“‘繩其祖武用的是比喻義,用形象化的語言描述武王繼承祖德、遵行祖訓(xùn),像遵行繩墨規(guī)矩一樣地不會出其左右,而非說武王在事實上亦步亦趨地踏著祖先的腳印行。這種用法還見于《楚辭·離騷》之‘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我們先來看“繩其祖武”句究竟應(yīng)如何理解。古代的繩子是用草麻等接續(xù)搓成,故“繩”字有接續(xù)延長之義項?!对娊?jīng)·周南·螽斯》第二章“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之“繩繩”,即用此義項,指蝗蟲的綿延不絕。朱熹《詩集傳》:“繩繩,不絕貌?!薄断挛洹贰坝姥孕⑺?,昭哉嗣服。昭茲來許,繩其祖武”之“繩”,亦用此義項,指繼續(xù)循著先祖的足跡前行。朱熹《詩集傳》:“繩,繼。武,跡也?!薄吨杏埂罚骸胺蛐⒄撸评^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薄笆觥?,遵循繼承。遵循繼承先祖之事業(yè)是后輩盡孝的重要內(nèi)容,“繩其祖武”所強調(diào)的就是這一點,這與“永言孝思”句前后相承?!峨x騷》“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句義明確,指努力跟上前王的腳步。“繩其祖武”“及前王之踵武”兩句同義,指繼承發(fā)揚前王的事業(yè),并非像李女士文中所分析的“繼承祖德、遵行祖訓(xùn)”。顯然,李女士以“履帝武”喻指姜嫄遵循上帝旨意,是不妥當(dāng)?shù)摹!对娊?jīng)》語句,句法簡單,表意直接,不會婉而晦地表達遵循上帝之旨意,《大雅·文王》“順帝之則”句和《魯頌·閟宮》“上帝是依”句是很好的例證。
若“帝”指無形之上帝,“帝”有“武”也是不合乎邏輯的??鬃右浴叭宋洹贝琜1]《毛傳》《孔疏》以“夫髙辛氏帝率與俱行,姜嫄隨帝之后,踐履帝跡”解之,司馬遷《史記·周本紀(jì)》以“巨人跡”代之,想必均有意避開無形上帝與有足跡間的抵牾?!多嵐{》沒有介意這一抵牾,以“大神之跡”解之:“有大神之跡,姜嫄履之,足不能滿。履其拇指之處,心體歆歆然。”《鄭箋》的“大神之跡”解釋雖然使“敏”(拇指)字有了著落,但“大神”何以有“跡”,卻不能自圓其說。聞一多《姜嫄履大人跡考》一文論曰:“上云禋祀,下云履跡,是履跡乃祭祀儀式之一部分,疑即一種象征性的舞蹈,所謂‘帝,實即代表上帝之神尸?!甭勔欢嘞壬囊娊饩?,不但解決了“帝武”解釋上的難點,而且對“履帝武”句作了文化還原上的闡釋。
《生民》“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兩句,所言的是高禖祭祀?!睹珎鳌罚骸案?,去也,去無子求有子,古者必立郊禖焉?!奔热患赖氖嵌C神,“履帝武”之“帝”應(yīng)是禖神,而不是其他的帝神。唐杜佑《通典》:“自周以前,天地宗廟社稷一切祭享,凡皆立尸?!蓖鯂S也認為先秦祭必有尸:“古之祭也必有尸。宗廟之尸,以子弟為之。至天地百神之祀,用尸與否,雖不可考,然《晉語》載‘晉祀夏郊,以董伯為尸,則非宗廟之祀,固亦用之?!冻o》之靈,殆以巫而兼尸之用者也?!保ā端卧獞蚯贰罚槭裁醇辣赜惺?,《白虎通義·祭祀》中的一段話做了很好的解釋:“祭所以有尸者,鬼神聽之無聲,視之無形,升自阼階,仰視榱桷,俯視幾筵,其器存,其人亡,虛無寂寞,思慕哀傷,無所寫泄,故座尸而食之,毀損其饌,欣然若親之飽,尸醉若神之醉矣?!苯獘愃漓氲亩C神亦無聲無形,故人或巫師“尸”之。聞一多先生的“帝”即神尸之觀點,是合乎歷史實際的。
《禮記·玉藻》關(guān)于禮儀性步法有這樣的記載:“君與尸行接武,大夫繼武,士中武,徐趨皆用是?!碧熳优c尸趨行的步子最小,步幅為半腳,后腳尖與前腳的橫向中心線齊,此為“接武”。大夫趨行時步子稍大,速度稍快,步幅為一腳,前后腳相接,此為“繼武”。士的步子更大,速度更快,步幅為兩腳,前后腳間隔一腳的距離,此為“中武”。據(jù)禮儀性步法“接武”“繼武”“中武”推斷,“履武”也應(yīng)為一禮儀性步法。在祭祀中,除了《白虎通義》中所說的“座尸而食之”外,尸還有“偃蹇以象神”之活動。王國維論《楚辭》之靈曰:“靈之為職,或偃蹇以象神,或婆娑以樂神,蓋后世戲劇之萌芽,已有存焉者矣?!保ā端卧獞蚯贰罚┒C神之尸“偃蹇以象神”,姜嫄按祭禮履神跡而動。聞一多先生所說的“上云禋祀,下云履跡,是履跡乃祭祀儀式之一部分”,不無道理。
李女士從《毛傳》《孔疏》,把“歆”與“履帝武敏”斷開,指“神歆饗”。如此斷句,不合乎《詩經(jīng)》“辭達”的表述習(xí)慣?!渡瘛废挛挠嘘P(guān)于神靈歆饗的表述:“其香始升,上帝居歆?!边@是“辭達”的四言句表述,但在姜嫄“履帝武敏”“攸介攸止”間突兀地插入“歆”字,來指神靈的歆饗,不但不能完整達意,而且與造句習(xí)慣背離?!办А迸c“履帝武敏”斷開是不妥當(dāng)?shù)?,還是應(yīng)按五言句來理解?!对娊?jīng)》中不乏五言句,如“我受命溥將”(《商頌·烈祖》)、“殷受命咸宜”(《商頌·玄鳥》)。這兩個五言句的特點是,后兩字為前三字表義的補充,“履帝武敏歆”句也表現(xiàn)出同樣的特點?!颁邔ⅰ保ㄩL久)、“咸宜”(相安)補充說明“受命”的結(jié)果,“敏歆”同樣為“履帝武”結(jié)果的補充說明。《鄭箋》將“敏”字解釋為“拇指”雖然不當(dāng),但對“歆”字的解釋甚妥:“心體歆歆然,其左右所止住,如有人道感己者也,于是遂有身”?!颁摺薄跋獭庇袪钫Z之作用,分別對“將”“宜”作程度或范圍上的修飾,“敏”也一樣,對“歆”作程度修飾。這樣,《毛傳》的解釋是恰當(dāng)?shù)模骸懊簦惨?。?/p>
感應(yīng)生子是上古時期普遍的信仰,食魚、吞卵、感應(yīng)夢境等生子的傳說在上古典籍中也多有記載。履跡是感應(yīng)生子的一種,在姜嫄前,華胥也是履跡生子。司馬貞《補史記·三皇本紀(jì)》載:“太皋庖犧氏,風(fēng)姓,代燧人氏繼天而王。母曰華胥,履大人跡于雷澤,而生庖犧氏于成紀(jì)?!弊髡邠?jù)感應(yīng)生子和姜嫄生稷的傳說,把姜嫄履跡而孕寫到《生民》一詩中,“履帝武敏歆”句所突出的就是這一點。李女士一文對“履帝武敏歆”的闡釋,顯然偏離了上古感應(yīng)生子的信念和姜嫄生稷的傳說。聞一多先的解釋也有偏頗處,他說,“履帝武”“疑即一種象征性的舞蹈”,“神尸舞于前,姜嫄尾隨其后,踐神尸之跡而舞”。這是聞一多先生據(jù)巫祭文化所附加的理解,其實“履帝武”除了強調(diào)履跡外,并不包含與神尸舞蹈之內(nèi)容。
注釋:
[1]《戰(zhàn)國楚竹書·子羔》載孔子之言曰:“后稷之母,有邰氏之女也,游于串咎之內(nèi),終見芺攼而薦之,乃見人武,履以祈禱。”
現(xiàn)代語文(學(xué)術(shù)綜合)2017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