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德的海上精神之旅

胡繼華

每當文化呈現(xiàn)衰微之相，而光明的未來頓然暗淡，人們就痛感失落，發(fā)現(xiàn)泰古的聲音更曼妙更迷人。懷鄉(xiāng)病容易傳染，人們總是喜歡來自鴻蒙中的神秘歌聲

1492年，意大利冒險家哥倫布在西班牙女王的支持下，向著整個世界揚帆遠航，人類由此進入了航海時代，嚴格意義上的“全球化”也由此開端。

277年后，路德宗牧師、黎加小學教師赫爾德告別自己的牧區(qū)，搭乘一條滿載黑麥和亞麻的船，啟程孤身長旅，卻不知旅程的終點何在。赫爾德孑然一身，不知會漂向何處。他心中涌動著一股前所未有的激情，就像彼特拉克攀登風濤山時那樣：向外，他企慕一個無限遼闊的世界；向內(nèi)，他更新無限深邃的心靈?？墒?，除了橫流的滄海、洶涌的波瀾和隱隱約約的地平線，他什么也看不到。在蒼穹與瀚海之間惟有云煙，赫爾德情不自禁地遙想繁星密布的蒼穹。

“恒持大道真空理，清靜煙波可自由?！彼翁谮w光義的詩句，可謂隨船漂泊海上的狂飆突進時代領(lǐng)袖人物的心情寫照。在《旅行》日記中，他記下了漂泊的風險，留下了無限的慕悅，銘刻了形而上的沉思。在他眼里，大海上的一切，“賦予思想以翅膀、激勵和廣闊的空間”。然而，悲哉大地，以及大地上茍且的人，“被固定于一個死點”，“被封閉在一個逼仄的空間”。不安的靈魂，如果逃離這個陰暗的“洞穴”，將會擁有一個何等廣博而明麗的世界?。?/p>

赫爾德開導我們說：旅行乃是一場人性的實驗，一場精神的脫胎換骨，一場生命的洗心革面。逃離眼前的茍且，就是與強大而且粗糙的現(xiàn)實拉開審美的距離，以一個異邦人的視角來端詳和打量這個世界。文明式微，沉疴遍地，在文化的蛹體之下或許還能找到一種自然的真實。赫爾德懷藏這份愿望，反駁浪漫而詭詐的盧梭，力求透過生命的墮落與異化形式，在歷史上的每個時代去尋覓令人感到愜意的真理與秩序。

以海上旅行為隱喻，赫爾德描述了自然史和文化史的進化圖景，從而締造了一種開放的動力學歷史概念，為伏爾泰所命名的“歷史哲學”賦予了實在的內(nèi)涵。與盧梭針鋒相對，赫爾德斷言，那個天堂般史前史的夢幻，根本就是濫情的虛構(gòu)，根本就無法安慰現(xiàn)代人不安的靈魂。與其返回到茹毛飲血的“自然狀態(tài)”，不如扎根在每個歷史的每個瞬間，去回應一個時代獨特的挑戰(zhàn)，去發(fā)現(xiàn)一個時代的獨特精神。人類在其所有的年代里，都擁有大量的幸福，只不過每個時代的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去享用這樣的幸福。赫爾德這個判斷，被后學視為相對主義的原型，但以賽亞·伯林卻認為這就率先宣告了絕對知識信念的坍塌，因而開啟了波瀾壯闊的浪漫主義文化運動。

赫爾德隨船出海，進入世界。啟程就是突圍，這就給歌德的《原始浮士德》的書齋戲景提供了原型。“我還身陷牢籠？完全被困于書冊，出逃吧！進入寥廓的大地！”赫爾德逃離了黎加大教堂，浮士德在復活節(jié)的鐘聲里逃離了沉悶抑郁、鬼氣陰森的書齋。大海與自然就是自由、創(chuàng)造、青春、轉(zhuǎn)換的象征。法國象征主義詩人馬拉美，仍然在延續(xù)赫爾德和歌德的人性實驗。在《牧神的午后》中，馬拉美寫道：“肉體含悲，書已讀完，我們只有高飛遠走……”

越出有限的牢籠，把灰暗的書冊留在身后，詩人冒險家就擁有了一個新世界，一個瞬息之間又落墨成書的世界。不過現(xiàn)在這是一冊又一冊活書，一冊又一冊關(guān)于宇宙、地球、生命、人類、民族、國家、精神、文化的“神圣之書”。這部書記載宇宙的劇變，人類的發(fā)明，精神的飛躍，帝國的興衰，幻象的生滅，世界的構(gòu)成，普遍的歷史。赫爾德從這一冊又一冊“神圣之書”中尋找人類語言的最早源頭：東方民族唱起挽歌來，猶如墳墓前的土著人，發(fā)出陣陣慘痛的哭嚎，這正是自然形成的語言中保留下來的感嘆詞，是表達人類原始激情的自然音，它們將畏懼、狂喜、驚恐、欣慰等豐富而且微妙的情感注入到了我們的心靈。

懷著這種原始語言自然而且神圣的信念，赫爾德在民歌之中尋求民族文化的認同。民歌是文學的胚胎、智慧的原型、史詩的苗圃、精神的池塘，書寫了自然到文化、人性而神性的進化史上最絢麗的一頁。每當文化呈現(xiàn)衰微之相，而光明的未來頓然暗淡，人們就痛感失落，發(fā)現(xiàn)泰古的聲音更曼妙迷人。懷鄉(xiāng)病容易傳染，人們總是喜歡來自鴻蒙中的神秘歌聲。五方雜處，鄉(xiāng)土農(nóng)事，民歌多情，紛紅駭綠中蘊含著憂生憂世之情；魅力四射，袪魅的世界再次附魅，猶如嫩寒鎖夢，春夜凝霜。

（作者為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跨文化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