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澤宇
布偶樂隊:搖滾,我和你們想的不一樣
文-宋澤宇
布偶樂隊受到關(guān)注,來自于《奇葩大會》上那個十分個性的參賽選手——樂隊主唱袁園。一頭綠色頭發(fā)格外醒目,唱起《Never Shut Up》,現(xiàn)場所有人都跟著嗨了起來。演出完畢,她沖馬上要消失在臺上的樂隊成員揮揮手,告訴大家今天的主角是自己,不用介紹他們,逗樂了何炅,隨后又一本正經(jīng)地聊起“我想讓大家了解現(xiàn)在的年輕人做搖滾樂隊是個什么樣的狀態(tài)?!?/p>
如果說在她之前出場的“搖滾圈紀委”臧鴻飛,還是大多數(shù)人心目中玩搖滾樂該有的樣子:留著長發(fā),始終對社會現(xiàn)狀抱有質(zhì)疑;那么袁園顯然打破了人們的固化思維:“有人問,為什么現(xiàn)在的搖滾樂都不憤怒了呢?我思考了很久。放眼望去,現(xiàn)在我身邊的大部分朋友都吃穿不愁,我們?yōu)槭裁催€要為了憤怒而憤怒呢?因為別人灌輸給你的概念,搖滾樂就該憤怒嗎?我們可以憤怒,但我們不止為了憤怒?!?/p>
很顯然,出生在九十年代的搖滾新人身上,有種十分不同的東西,時代賦予他們的烙印也與從前迥異?!叭绻梢灾刂媚挲g、職業(yè)、身高,你會給自己一個什么樣的設定?”面對這個問題,袁園攤手回答:“除了身高,我發(fā)現(xiàn),我今年23歲,我是樂隊主唱,老娘已經(jīng)活在自己的人生設定里面了?!?/p>
當身邊許多同齡的朋友過著被安排、被動接受的生活,像一只被操控的布偶,她告訴大家,布偶樂隊就想擺脫這種束縛,像他們唱著《奇葩大會》的那首主題曲一樣:浪、蕩、放、棒,帥得一筆。
在采訪布偶樂隊前,不論節(jié)目中、視頻里,他們給人的印象就像躁動的Live House現(xiàn)場一樣,調(diào)動著所有人,大家一起揮手,跟著音樂,把一切情緒都宣泄在這種氛圍中。后來袁園聊起一次現(xiàn)場演出:“蹦了一個多小時,我都累了,底下大部分都是學生,還是特嗨?!?/p>
采訪當天,到他們所屬公司的那間四合院,四月份天氣正好,不冷不熱,門口不遠處有條河,附近居民零零散散地在河邊散步、遛狗。院內(nèi)兩支陽傘,幾把椅子,跟外號是“現(xiàn)場收割機”的樂隊風格相比起來,清靜得讓人有些意外。
進門時,貝斯手小六已經(jīng)坐在會客廳里低頭玩手機,據(jù)說他的女粉絲最多。不一會,袁園也來了,舞臺之外,她看起來更像個見到生人話不多的小女孩。想起謝娜曾經(jīng)打趣自己也是個普通人,希望粉絲理解為什么私下見到她,也有不“嗨”的時候。
打過招呼,袁園問:“我們今天的采訪風格是什么?”得到“放飛自我”的回答,她會意一笑,招呼大家去院子里坐?!澳莾耗苓叢稍L邊吹著小風,多好呀?!鞭D(zhuǎn)頭望去,吉他手鞠薦和鼓手高偉已經(jīng)找好了位置。
他們都說貝斯手小六是個話癆,但在采訪時,彈吉他的鞠薦聊得更多。而袁園和高偉呢,似乎很好地還原了主唱和鼓手的角色,一個更活潑,一個問到問題時,顯得有些羞澀。
布偶樂隊四名成員,除了高偉,其他三個畢業(yè)于同一所學校。用他們的話說,這些人都是學音樂的,想創(chuàng)作想表演,自然而然就湊到了一起。
兩年前,組團多年的樂隊第一次巡演,那時還沒有經(jīng)紀公司,演出場地全部是袁園自己搞定的。樂隊靠著一個接一個電話聯(lián)絡,就這么走遍了半個中國。之后在北京的一次現(xiàn)場演出中,他們遇到了當晚本來打算去看其他樂隊表演的現(xiàn)老板。
不久之后,樂隊發(fā)行了第一張同名專輯《布偶》,開始有計劃地在各地演出。適逢上了《奇葩大會》,布偶樂隊受到的關(guān)注逐漸多了起來,很多人留言私信,各類媒體采訪,袁園曾調(diào)侃:“身邊有朋友經(jīng)常酸我,袁園你要出道啦?!倍敱粏柕郊t了之后怎么辦?他們集體表示:希望自己的音樂被更多人看到,希望站上更大的舞臺,但不想紅。
“想要被看到,又不想紅,不矛盾嗎?”
“我覺得是兩碼事,我們想要努力把自己的東西做得更好,其實不矛盾。”小六說完,袁園和鞠薦接話:“最理想的狀態(tài)是你演出的時候有粉絲來,你發(fā)專輯有粉絲買,但私底下還和普通人一樣,該買菜買菜。”“對,只不過你是修車的,我是做音樂的,沒有區(qū)別?!?/p>
之后的采訪里,他們回答問題時也總是類似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像在討論,觀點又總是不相背離。面對被網(wǎng)友貼上的標簽和隨之而來的質(zhì)疑,他們堅持做自己:關(guān)注多了,是好事;網(wǎng)友怎么說,隨他們好了;質(zhì)疑,要么不關(guān)心,要么懟回去。畢竟除了做音樂,玩搖滾,他們也沒想過干別的。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大部分音樂人口中中國搖滾樂的黃金時期。那時,崔健唱著《一無所有》,魔巖三杰讓許多人走上搖滾之路,來自全國各地的搖滾樂愛好者聚集在北京,許多年后,樹村依然是無數(shù)人心目中的搖滾圣地。
張楚后來在采訪中回憶:那個時代對文化的熱愛和對精神世界的向往讓人懷念。直到今天,像臧鴻飛一樣的搖滾樂手仍然執(zhí)著,還和當初一樣保持著憤怒。
新興的搖滾樂隊仍然像過去一樣,層出不窮,又迅速沒落。搖滾究竟是音樂,是精神,還是一代人,沒人說得清楚。但現(xiàn)實是,沒有了像竇唯、何勇這樣的時代標桿,更年輕的一代仍舊玩著搖滾,并為他們心中的搖滾樂奔走忙碌著。
與眾多搖滾青年相比,布偶或許是比較幸運的一個,因為許多同時期的樂隊已經(jīng)在自然淘汰中銷聲匿跡,而他們依然能一起唱著自己的所思所想和生活。微博上,他們這樣描述同名專輯的首發(fā)歌曲《Fight》:別讓你最后一點抗爭的動力被智能手機、互聯(lián)網(wǎng)、名牌衣服吞噬,沒有反抗精神的人是無趣的;他們把少女的小情緒比作可怕的占有欲,以至于要吃掉一切愛的東西,所以有了《粉紅少女食人記》;他們在《Come True》里放話嘲笑夢想的人,什么是錯我聽不懂,看明天是誰哭誰活該。
他們認為做音樂一定要受到自己和周遭生活環(huán)境的影響,看到什么人或者經(jīng)歷什么事,都和寫出來的東西脫不了干系。然而很多人對曾經(jīng)的搖滾樂始終有種偏執(zhí)的情懷,像做一個滿腔熱血的夢,不愿從中醒來。于是有人聽到布偶的歌,罵他們不懂搖滾、不夠深刻。而他們說,一代人和一代人的想法已經(jīng)不一樣了。
談起那個時代和自己的創(chuàng)作,布偶樂隊表示:過去很重,現(xiàn)在看來的很多大事都是在那個時候發(fā)生的。我們沒有生活在那個年代,現(xiàn)在一定要寫那么有力量、亢奮、有時代感的東西,我們寫不出來。
面對自己的作品不被人理解,他們倒是很想得開,認為如果只能看到表面上的東西,就把它寫出來,也沒什么不好。“好歹是真實的,不用矯揉造作地去寫看不到的東西?!?/p>
用他們的話說,不能讓二十歲的人去想五十歲的事,閱歷還沒到那兒呢。袁園更是打趣:“他們老想在這里深挖點什么,說出點中心思想來。不好意思,我們就是特別膚淺。”
他們是出生在所謂中國搖滾沒落時期的九零后一代,當樹村的搖滾青年為100塊一個月的房租發(fā)愁時,他們還在看著動畫、還在牙牙學語;而當樹村沒落,他們成長起來,年輕人已經(jīng)在個性更加開放的時代唱著自己的歌。當誰也不知道他們的時候,寫歌做音樂是自己樂呵,但當他們發(fā)現(xiàn),有人在每天上下班時、健身時、不開心時聽他們的歌;有人說出“我聽了你們的歌鼓起勇氣”,布偶樂隊說:“雖然很肉麻,但這時你會認真思考,透露出的價值觀會不會影響到他們,寫歌做音樂,還是要有一些社會責任感?!?/p>
可以看到,布偶樂隊之所以會被更多人關(guān)注,或許是在老一輩搖滾人或者沉寂、或者努力獲取流行認同的當下,發(fā)出了代表年輕的聲音。他們讓大眾在對搖滾低迷的固有認知中發(fā)現(xiàn)了一點點不同以往的東西:過去為一代人發(fā)聲的搖滾樂并沒有失語,它只是更年輕了,因為唱著它的人們更年輕了;曾經(jīng)高唱著孤獨、理想,徘徊在社會壓抑和極度迷茫中的搖滾精神,也還在為新一代振臂,讓他們盡情宣泄自己特有的困惑和不安。在他們眼中,搖滾依舊個性、離經(jīng)叛道、想要沖破一切束縛,依舊敢對一切固化說“不”,依舊熱血沸騰。
如果不把搖滾固化,將它束縛在必須為時代、為社會憤怒的高閣之下,我們或許會發(fā)現(xiàn)新的理解方式,它也能為現(xiàn)在吶喊,活在當下。
我們也可以認為,時代賦予一代人的東西太重,以至于沒人能逃脫被烙印的約束。而他們說:我們就是這個時代的布偶,是這支樂隊讓我有了心臟。
早期的一些采訪中,布偶樂隊曾被塑造成的形象是“九零后的北漂一族”,或者“奮斗著的搖滾青年”:住出租屋,大冬天晚上站在路邊哆哆嗦嗦打不到車,或者有意去“擠”公交和地鐵。和所有你能想象的同類新聞一樣,他們被以這種方式拍攝,為了告訴大家這些“漂”著的年輕人現(xiàn)狀并不好,但依舊堅持著夢想,很勵志。
回憶起一次采訪,主持人幾度問到“你們當初究竟有多苦”,他們后來對此質(zhì)疑:“是有多想看到我們苦?。 ?/p>
或許對于多數(shù)人而言,過去搖滾人的命運被傳唱得太廣,以至于說起做搖滾,就是竇唯和王菲住在沒有廁所的四合院,就是痛癢樂隊的低谷,就是張楚離開北京的數(shù)十年……現(xiàn)在,那個看來特別“搖滾”的樂手臧鴻飛也在節(jié)目里說:現(xiàn)在音樂節(jié)多了,我們終于掙到了一些錢,太珍視這個飯碗了。這么多年過去,和流行音樂相比,我們只是比人家窮,當初的那種牛勁反而不知道去哪了。
“苦”,似乎成了搖滾樂的代名詞,如果你沒有因為玩搖滾苦過,如果你叼著煙斗打著高爾夫,就不能叫搖滾人。就像九十年代的樹村,那群人因為房租便宜集中在一起,后來他們中的一些崛起了,這代人的經(jīng)歷讓別人以為下一代還是這么來的。
但布偶樂隊說:其實并不是這樣。
“那能說說現(xiàn)在是什么樣嗎?”
“反正活得挺好,還能養(yǎng)狗呢?!?/p>
他們說起曾經(jīng)趕場演出,打了車就收不回演出費時,只是一筆帶過;他們認為現(xiàn)在能做自己想做的事,餓不死,精神生活非常充實,并沒有什么可苦的。
當內(nèi)容生產(chǎn)者們?yōu)榱双@取更多共鳴和流量,無法跳脫出“你不應該是這樣”的怪圈;當很多人認為吃得好、住得好才是過得不錯,他們表示:這只是源自大眾對成功和幸福定義的不同?!熬拖衩磕赀^年回家,親戚都會問你:掙了多少錢?開的什么車?但他們不會問,這一年下來你過得開心嗎?”
他們回憶起之前在哈爾濱的一場演出,已經(jīng)演到一半,一個男孩突然站了起來,“感覺這個人憋了很久,Bang的一下,好像甩掉了什么包袱?!边@或許是種共鳴,他們描述起自己堅持的東西:“能確定我們現(xiàn)在干的事沒白干,一直在往前走,一切都是隨之而來的?!?/p>
竇唯曾說:很多人打著搖滾的旗號,想得到的無非是名利。但很顯然,在面前的這幾個年輕人心中,搖滾依然非常簡單。他們剛剛二十出頭,還年輕地發(fā)著光,金錢、權(quán)力對他們來說,就像“往后的人生道路”一樣無法捉摸得一清二楚。談起未來,他們說:“無法想象自己四十歲的時候在干什么,生活還有很多可能性,我沒法給自己一輩子立那么大的目標,走下去就好了?!?/p>
《中國青年》:
所謂自己現(xiàn)在堅持著、不覺得苦的這個東西,可以形容它一下嗎?布偶樂隊:(袁園)
打個比方吧,如果把一個喜歡唱歌的人天天按在辦公室,去學會計,我對這份工作沒有熱情。但放在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我愿意去干,這就另當別論。大多數(shù)人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但還有些人更可怕,他不知道自己不喜歡什么。怕的不是沒人告訴你,怕的是別人告訴你,你連思考都不思考,就直接全盤接收了。《中國青年》:
對于大部分人來說,他們還沒有機會、或者條件真正去做想做的事,對他們有什么想說的嗎?布偶樂隊:(鞠薦)
我希望我們不鼓勵任何人做任何事。有人想掙錢,我們鼓勵他,不會說你別掙錢,你要追理想,可他的理想就是掙錢啊。這么下去,不就是喝咖啡高雅,吃大蒜低俗嘛,這是不對的。《中國青年》:
相比之下,會覺得自己是大部分人里非常幸運的那個嗎?布偶樂隊:(小六)
就像袁園里節(jié)目那句:活在自己的人生設定里。遵循理想的人永遠可愛年輕。《中國青年》:
身邊有人特別羨慕你們的人生狀態(tài)嗎?這種自由。布偶樂隊:(鞠薦)
我要有這樣的親戚朋友,過年回去就感覺不孤獨了。我家有個親戚總問我:你怎么還沒上星光大道?《中國青年》:
來北京很久,感覺自己家里的朋友距離越來越遠了。布偶樂隊:(袁園)
比如我還在這做樂隊,我之前的朋友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小孩了。聚會的時候不是要談得多深,哪怕晚上聚會你說:還早啊,才九點多。不行我要回家?guī)Ш⒆?,你這咋聊。(鞠薦)
我覺得回去一塊喝兩瓶酒、聊兩句,沒有任何其他的,就是想看看你。《中國青年》:
有時會感到?jīng)]有人理解吧。布偶樂隊:(鞠薦)
一個感覺就是:過年回到北京之后,感到家也不是家,北京也不是家。家里沒有了來北京之前給你的那種安定感,因為你還要回北京。(袁園)
一直飄著。《中國青年》:
這個階段,是不是考慮過以后?布偶樂隊:(鞠薦)
我們其實才剛剛脫離家里,穩(wěn)定下來??赡芗依锶私o你準備的,結(jié)婚或者什么的錢,最好原封不動地還給他們養(yǎng)老,這是我能想到自己最好的狀態(tài)。(袁園)
我其實很佩服走一步看十步的人。我腦子里想法很多,無法想象自己四十歲的時候在干什么,我覺得生活還是有很多可能性的,也可能過五年、十年不想唱歌了,我去干別的了,可我現(xiàn)在還是想的呀。《中國青年》:
覺得做音樂需要得到別人的認同嗎?布偶樂隊:(小六)
我覺得這個事想反了。(鞠薦)
如果我現(xiàn)在做一件事,就為了讓別人認同自己,那和初衷就不一樣了。(袁園)
想簡單一點,做樂隊要不要迎合市場、迎合大眾口味,如果要去迎合別人,想得到更多人認同,這也就聊到之前的問題,你想不想紅,想紅肯定要做別人喜歡的事情。我們盡量在不影響自己初衷的情況下做東西,有人喜歡,志同道合就挺好。(小六)
我們的目的不一樣。就像“一人我飲酒醉”,當一個小孩建立自己的人生觀和價值觀的時候,他看到這個世界是這樣,這么多人在吹捧一個“電工”,他會怎么想?一個成功的音樂人就是這樣?(鞠薦)
我們把不專業(yè)的人叫“電工”,不是埋汰電工啊。《中國青年》:
曾經(jīng)有個主持人說,你們和我之前想象的搖滾樂隊很不一樣,原來我之前對那些樂隊都是偏見?布偶樂隊:(鞠薦)
其實這不能怪普通大眾。這個事是怎么定義的,是輿論,做輿論的人給你定位,然后傳輸給他們的。他們也不了解,也不會去深究,就認為是這樣了。(袁園)
就像我回家,我姐一直跟我說,讓我別吸毒。做樂隊就不能好好做樂隊嗎,就非要吸毒?(小六)
最有意思的是藝人,進了局子就說我是為了創(chuàng)作,這個特別可笑。(袁園)
我們也被大學生問過:你們?yōu)榱藙?chuàng)作會去吸毒嗎?(小六)
吸毒搞創(chuàng)作只是個別的。(袁園)
我覺得,你要是清醒的時候把人生過開心、搞出來創(chuàng)作,這才是真實的。很多人有個誤解在這擺著:你們非得這樣干才能做事情。(鞠偉)
就是給自己找出口,找個借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