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闖
在民國京都印壇界,有一顆璀璨的明星——張樾丞。他曾和陳師曾、壽石工、鄧散木、吳昌碩、魏長青、齊白石等諸多前輩一道,將民國時期的篆刻藝術(shù)推至明清以來的最高水準。
張樾丞(1883-1961),原名福蔭,字樾丞,以字行,河北新河人。光緒九年(1883),張樾丞出身于河北一個貧苦農(nóng)民家庭,14歲時到北京東琉璃廠益元齋刻字店當學(xué)徒,從此開始獨立謀生。他在做學(xué)徒時“每日除侍奉主人及諸般勞務(wù)外,稍有暇晷,即刻苦讀書寫字,鉆研印藝”。[1]18歲時,張樾丞便自立門戶,在北京琉璃廠來熏閣琴書處開業(yè)治印,并因其精通篆法,擅長仿古篆刻而名聲大噪,求印者日益漸多。光緒三十四年(1908),北京琉璃廠“藻玉堂”主人王雨請托張樾丞為梁啟超所書的“龍飛虎臥”鐫字,刻字一出,極為精到傳神,觀者為之贊嘆,張樾丞從此聲震河北。孫殿起在《琉璃廠小志》中如實地稱贊道:“真鐵畫銀鉤也”。[2]張樾丞平生治印數(shù)十萬計,上至王公貴族,下至文儒墨客,皆以得其印為榮。民國二年(1913),張樾丞開始自己打造店鋪,取店名為“同古堂”。民國時期,北京同古堂因篆刻業(yè)而聲名遠播,店主張樾丞也因此成為最具有傳奇色彩的篆刻名家。
一、同古堂追述,今時猶憶舊時路
說到張樾丞就不能不提同古堂,今人已經(jīng)很少知道有關(guān)同古堂的那段往事。民國時期的同古堂聲名遠播,其緣起卻是肇自于主人張樾丞買到了當時稀世罕見的漢代銅鼓。這件銅鼓一直是同古堂的鎮(zhèn)店之寶。在當時國人看來,一店一齋如沒有鎮(zhèn)店之寶,總覺得是淺薄飄浮,因為他們更希望“名之有典”,況且鎮(zhèn)店之寶還有安宅怯兇、提高身份、增加雅趣、拓廣話題的作用。張樾丞并不善于鑒古,卻有緣得此銅鼓,故以諧音“同古”為店鋪命名。同古堂創(chuàng)建以來,以治印、刻銅為主,后又兼營古籍文玩字畫,蘊藏頗富,逐漸成為舊時文人雅士必去的場所。
民國初年的同古堂,誕生在一個社會環(huán)境大體安定,文化氛圍比較濃厚的年代。1923年的同古堂舊址在今天的北京市宣南琉璃廠西街82號(舊名為西琉璃廠152號)。1937年全民族抗戰(zhàn)爆發(fā)前后,同古堂遷址至今北京琉璃廠西街80號,堂主張樾丞與其后人一直居住在80號后院。直到1954年,在全國公私合營的浪潮中,同古堂摘牌歇業(yè),至今未得重光。筆者有幸在去年3月份赴京交流之際,到同古堂舊址參觀。那里只有一間門臉,走進去是三間“筒子房”的格局,占地120多平方米,這些都是在初創(chuàng)和發(fā)展時期形成的。在此之前,這家店鋪是經(jīng)營古籍的,聽附近居住的前輩說其名好像叫“述古堂”。
當年的張樾丞已是篆刻界蜚聲海內(nèi)外的泰斗級人物。據(jù)相關(guān)檔案史料記載,他曾為故宮博物院治“故宮博物院圖書館章”,為清華大學(xué)刻治“游美清華學(xué)生監(jiān)督”章和“國立清華大學(xué)圖書館藏”等印,為北京大學(xué)刻治“國立北京大學(xué)授予學(xué)位”章及“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等印,為北京圖書館治“北京圖書館藏”印。1935年,他將已治之印編輯成《士一居印存》并刊行天下,這部印集很有影響力,由故宮博物院原院長馬衡先生為其題寫書名,溥儒、傅增湘、陸和九、張伯英及美籍漢學(xué)家福開森為其作序。福開森在其序中寫道:“張君樾丞所作為最善,樾丞雖幼年失學(xué),而愛好藝術(shù)出自天生。故能設(shè)勢布局,曲盡其妙,所制之印,陳之能自成其美,用之則與法書名畫相得益彰。”[3]書中收錄的印章雖只是張樾丞平生所治印的極少部分,但其涉及軍界政界要人、知識界名流,范圍之廣堪稱半部近代中國名人的縮影。當時上至清朝皇親貴胄、民國總統(tǒng),下至平民百姓,皆以獲張樾丞印為榮耀。民國著名詩人沈啟元在《刻印小記》中寫道:“我當初頗受苦雨齋的影響,凡有所刻必請教張樾丞,而刻文又必是六朝體的,蓋此公刀法以六朝勝,在北平幾乎只此一家并無分鋪,我輩于六朝有一種渴慕,那種怪體字的刻法,不喜歡。實際張公刻字,多半根據(jù)唐碑,略加變化,所謂六朝,亦姑作如是觀耳?!盵4]筆者從《士一居印存》中略作摘錄,不難看出時人對張樾丞治印之推崇,尤其是張樾丞為末代皇帝溥儀制作“宣統(tǒng)御筆”“宣統(tǒng)御覽之寶”“無逸齋精鑒璽”等八枚印章,獲得“國手”之譽,更是揚名天下。[5]
二、匠心篆刻,品質(zhì)卓絕鑄輝煌
從一個文化水平不高的刻字鋪小學(xué)徒,成為卓有成就的篆刻名家,在筆者看來,張樾丞的成就有賴于三方面因素。其一,他用功刻苦,不求捷徑。自立門戶后他仍然手不釋卷,每日閱讀《六書通》等印典。張樾丞曾說:“自來摹印大家,咸由書出。書法之美,溢為篆刻,變化無方,蒼渾無跡,吾幼倚此衣食,未窺本原,老乃悔之無及矣。所自信者,不敢牛鬼蛇神眩欲欺世耳?!盵6]這是張樾丞治印的獨到見解。其二,他十分聰穎,記憶力極佳,篆刻技藝超群。年輕時,張樾丞雖未得聞道已然會心,于方寸之間猶天寬地闊,分間布白,錯綜其事,其味雋永。張樾丞的篆刻技藝遠遠超出琉璃廠其他同行,學(xué)徒時期就有客人因不滿師父的印作拒不取活,而由他代刻方才滿意。其三,他虛心求教,努力彌補自己的不足。張樾丞曾向楊守敬、傅增湘學(xué)習(xí)金石書畫知識,向陳師曾、姚茫父、楊千里虛心求教篆刻之道。張樾丞為人忠厚謙謹,極有人緣。傅增湘曾說:“余識樾丞久,嘗浼為制藏書印識,亦第知其藝術(shù)名耳。已而聞諸朋好,審其所為,固有異于流俗者矣。”[7]
同古堂自1921年建店至1954年歇業(yè)關(guān)張,經(jīng)營約有三十三年,而堂主張樾丞“平生刻印計十萬”,可以說他的治印生涯主要是在同古堂完成的?!妒恳痪佑〈妗分皇菑堥胸┲斡∩牡碾A段性總結(jié),他最輝煌的成就是完成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開國寶璽的書寫鐫刻。當時的中央人民政府辦公廳主任齊燕銘為鐫刻開國大璽一事專門到同古堂與張樾丞等人商討,張樾丞與齊燕銘是舊相識,此次相見,兩人相談甚歡。齊燕銘尋來同古堂,只是傳達中央有關(guān)精神及想法,在征得張樾丞同意后,第二次才派人將張樾丞接到北京飯店,商談具體事宜。張樾丞接到任務(wù)后便開始翻資料、找印譜,認真設(shè)計了四種印樣,即隸書、宋體、漢篆、秦篆四種字體。文字樣式皆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之印”。半個月后,張樾丞親自將印樣呈送給中央領(lǐng)導(dǎo)人過目。后來他還去過中南海一次,回來后對毛主席大加稱贊:“老人家很偉大,歷代皇宮璽印多用篆文,而咱們毛主席體恤勞動人民,親定用易識便認的宋體字來鐫刻中央人民政府大印”。據(jù)同古堂第二代傳人張幼丞老先生回憶,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開國大璽用的是銅料。同古堂那時業(yè)務(wù)做得很大,每日所用銅料有的是在店鋪后院翻砂鑄造修整的,有的是在外邊訂購的。由于開國大璽是特制,所以用店里鑄造的銅料。銅章的鐫刻由張樾丞親自在印面上書篆摹寫,店外有專人給“起地”(粗刻)。1949年8月底,中央辦公廳有關(guān)工作人員來同古堂取印,付高額酬金給張樾丞,張樾丞分文不取,工作人員只好把錢帶回去。此外,還有一事值得一提,張樾丞還曾為周恩來總理治印。據(jù)當時琉璃廠文史掌故陳重遠先生在書中記載:“張樾丞為周恩來總理刻過長一寸、寬零點八寸的篆文印章”。[8]
三、友亦有道,繁華落盡見真淳
同古堂以刊治印章聞名天下,而堂主張樾丞許多涉藝交友之事,同樣被傳為佳話。譬如,刻銅墨盒一事。墨盒的發(fā)明無確考,但其大興是在清朝中早期。銅墨盒因其實用、便攜、經(jīng)濟、美觀而在當時的文化人中比較流行,直至民國,像毛澤東、魯迅等許多人都用過銅墨盒。而當年琉璃廠各文化用品店,幾乎都經(jīng)營銅墨盒、銅鎮(zhèn)尺、銅水盂等物,同古堂也不例外。
但值得一提的是張樾丞本人對銅墨盒的發(fā)展起到的個人作用。由于競爭者多,客人們對銅墨盒的質(zhì)量和特色等尤為注重,而在銅上刻字是張家擅長的,再加上張樾丞為人誠篤而善交際,文人朋友很多,常有名流雅士成為座上賓。有時是專門寫了書法小稿送過來,有時是在茶酣談興之余把筆墨端出,“請給寫個樣兒”。由于張樾丞所出的銅墨盒,刊刻精美,刀法把筆意體現(xiàn)得形神畢肖,而且許多名人作品不斷涌現(xiàn),頗受時人喜愛。甚至有許多作品流傳到外省市各地,成為文人案頭上的清供。
在張樾丞的事業(yè)中興階段,同古堂不但享譽四方,同時也是財源滾滾。古玩界收藏家陳重遠先生曾說,張樾丞當年和黃伯川、韓少慈在琉璃廠有“三大財主”之稱。張樾丞在不斷積累財富的基礎(chǔ)上于民國十四年(1925)和別人合資開辦了邃雅齋古書店,到民國十九年(1930),又在邃雅齋古書店旁邊獨資創(chuàng)辦了墨因簃碑帖店,也就是今日觀復(fù)齋店的前身,當年的舊址緊挨著同古堂。魯迅和其弟周作人就曾多次去墨因簃選碑拓。據(jù)《魯迅日記》記載:“魯迅在京十五年,共到琉璃廠四百多次,是先生漫步最多的地方?!薄?918年4月魯迅和陳師曾前往同古堂代季茀刻印,又自購木印五枚,買印石一枚,共六元?!边@五枚木印分別是:“隨喜”“善”“偽”“翻”“完”。后來,魯迅定居上海后曾兩次回京,每次回京都要到琉璃廠。[9]
從品性上來說,同古堂主人張樾丞也是位古風(fēng)敦厚之人。一方面,自己勤儉持家,待人誠懇。每次吃飯他都和店伙計一起吃。那時候,宣南珠市門口有個著名的“第一舞臺”,旁邊有一家大和糧油店,所制作的小米面好吃,張樾丞就經(jīng)常帶著店伙計去改善伙食。另一方面,張樾丞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慈善家。當年琉璃廠曾開過一家孤兒院,是由一些有錢人集資籌辦的,張樾丞也是積極參與者,他捐出了一筆錢供這些可憐的孩子讀書。
晚年的張樾丞仍然醉心篆刻,雷夢水在《書林瑣記》中記載:“偶為友治印,仍檢鐘鼎漢印諸書,以求結(jié)體之精湛,醉心藝術(shù),老而無倦焉?!盵10]張樾丞的一生對篆刻事業(yè)的追求孜孜不倦,他將中華傳統(tǒng)篆刻文化發(fā)揚光大,為祖國文化事業(yè)添了光彩。張樾丞不僅是中華民族引以為豪的一代英才,是北京人民的驕傲,同時更是我們后輩心中永遠尊敬、懷念的篆刻藝術(shù)家。
注釋及參考文獻:
[1]馬國權(quán).近代印人傳[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8:187.
[2]孫殿起.琉璃廠小志[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48.
[3]張樾丞.士一居印存(影印版)[M].成都:成都古籍書店,1989:序.
[4]沈啟元.刻印小記[N].上海:人間世,1935(21).
[5]臧修臣.邢襄百杰頌[M].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2013:528.
[6]北京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北京文史資料第54輯[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6:305-306.
[7]張樾丞.士一居印存(影印版)[M].成都:成都古籍書店,1989:序.
[8]陳重遠.琉璃廠史話[M].北京:北京出版社,2015:12.
[9]魯迅.魯迅日記[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9:324.
[10]雷夢水.書林瑣記[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1988:150.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xué)社會發(fā)展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