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軍
六月,一個周末的下午,我從家鄉(xiāng)返回上海的租住處。這是靠近徐家匯的一個小區(qū),建于20世紀90年代初,我住在一幢高樓的六樓。
天氣悶熱潮濕。一走進樓洞,就覺得有點不對勁,空氣里有股腐臭的味道,還有刺鼻的來蘇水味。有幾個戴著口罩的警察進進出出,在忙活著什么。我隱約聽到一個警察說,已經(jīng)通知了,殯葬車很快就到。哦,看來是樓里誰家有人去世了,怪不得剛才經(jīng)過小區(qū)傳達室時,看到門口聚集了一群保安和居民,在談?wù)撝裁础?/p>
死者是個什么人?為什么會驚動警察?傍晚,我忍不住來到傳達室,想解開疑竇。
傳達室向來都是小區(qū)的信息源,里面有兩個保安,還坐著一位退休干部模樣的老者。一問,他們對死者的情況還真了解頗多。
他六十多歲,算是剛剛跨入老年。是個殘疾人,視力微弱,接近于全盲,但自理能力很強。還患有糖尿病及多種并發(fā)癥,極有可能就是某個并發(fā)癥要了他的命。
這是個孤僻的人,無妻無子,甚至一輩子沒結(jié)過婚,一個人住在一樓那套兩室一廳的房子里。退休前,他在一家福利單位上班,退休金加傷殘補助每月能拿上萬元。按說是個闊佬,掙下的財產(chǎn)有幾百萬,這還不包括他住的房子。這套黃金地段的房子,至少值五百萬!當(dāng)然房子是父母留給他的,不算他的本事。
我感到好奇,他一個殘廢人,怎么掙了這么多錢?
退休干部說,他會炒股,是上海第一代股民,炒了二十多年的股票,賺大發(fā)了。
一個盲人,怎么炒股?
有盲人專用的電腦軟件??!還有個收音機,總是拿在手里,聽財經(jīng)方面的消息。他鬼精得很喲!
有這么多錢,怎么不找女人成個家,或者找個保姆照顧自己,何苦孤零零一個人過日子?我還是疑惑。
退休干部皺著眉頭說,這人就是怪,這么有錢,日子卻過得摳門!我跟他做了十幾年鄰居,沒見他買過一件新衣服,身上穿的多是從居委會撿來的,人家捐獻的舊衣服;還有買菜,他都趕傍晚菜場快關(guān)門時才去,一塊錢買一大堆處理菜,有時還撿人家不要錢的菜幫子,聽說一個月呀吃不上一次肉。
有個保安瞪大眼睛說,那他掙這么多錢干嗎?這不是傻瓜嘛!
天知道他掙錢為了什么!我看他就是個吝嗇鬼,葛朗臺!退休干部簡直有些憤怒了,他接著披露,這人就是上海本地人,有兩個兄弟,哥哥當(dāng)過某大型國有企業(yè)的副總,家庭條件優(yōu)越,弟弟一家在國外定居,跟他早就沒有來往了。哥嫂早些年偶爾來看過他,但不知為了什么事,跟他鬧翻了,據(jù)說是他認為哥嫂對他的財產(chǎn)有所企圖吧,所以對哥嫂極為冷淡,甚至翻臉攆人,哥嫂后來也再不來看他了。
一個人沒有愛情,沒有友情,難道連親情也不要了?這活著還有啥意思呢?
這我哪里曉得?這人腦袋受過傷,應(yīng)該是頭腦出問題了。是在當(dāng)年的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受的傷。他不是軍人,是民兵,運送物資上前線,越南人的炮彈射過來,一塊彈片把他整個頭皮都削掉了,眼睛受了重傷,幾近失明,好歹撿回來一條命。但身體的那方面肯定出問題了,對,可能就是那個物件壞了,不能找老婆了;那物件壞了,人的脾氣也就變了,變孤獨了,連親情也不要了。
聽到這里,我心里一緊。這是個可憐人啊,之所以選擇孤獨的生活,看來深有苦衷。
說到這里,退休干部嘆了口氣,你說這人苦逼死摳有啥意思,腿一伸人一死,沒老婆沒子女,這財產(chǎn)啊房子啊還不都歸他哥哥了?不過我真納悶,我到他那屋里看過,連個空調(diào)、冰箱都沒有,有一臺電視機還是老式的,給收破爛的都不收,他這些年掙的錢都哪兒去了?
保安調(diào)侃道,小沈陽不是說,人生最痛苦的事,就是人死了錢還沒花完。這人一輩子太虧了,掙那么多錢,也沒享受一天。要是我,連這房子也賣了,逛遍全世界,天天住賓館吃大餐,讓人伺候……你說他吧,混到臨了,也太可憐了,人死在家里好幾天,都沒人知道。業(yè)主來反映,說樓里有股臭味,害得我們幾個保安樓里樓外到處找,最后聞出是他屋里傳出來的,這才報警,把門打開……
退休干部擺擺手,不說了不說了,想起來就添堵。說來說去,這人這一生可悲可嘆可憐,太不值了,死了還讓一棟樓的鄰居不爽。
聽到這里,我心里的一些疑惑解開了,不過,又像是平添了另一些疑惑。
又過了數(shù)日,中午下班回來,經(jīng)過傳達室時,保安喊住我,說那個人的事情上報紙了,你看到了嗎?
我意識到,他說的是一樓那個逝者。我看到當(dāng)天的報紙上寫道:這位嚴重殘疾的老人,多年來隱姓埋名,向貧困地區(qū)和災(zāi)區(qū)累計捐款兩百多萬元。幾年前,身患重癥的老人就立下遺囑,身后將他的存款及有價證券變現(xiàn),全部捐給貧困兒童,這又是一筆百萬巨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