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世佐
40年前,1977年8月20日,美國宇航局向外太空發(fā)射了一艘名為“旅行者2號”的空間探測器,上面裝有一張珍貴的鍍金唱片,代表整個人類文明。其中只有一首樂曲來自于中國,那就是管平湖先生的古琴曲《流水》,如今這首曲子還在悠悠渺渺的外層空間中播放著,在浩瀚無邊的宇宙里尋找人類以外的知音。
整個20世紀留有錄音的古琴大家中,管平湖先生的藝術(shù)成就得到了琴界內(nèi)外的普遍公認。今年他誕辰120周年,也是他逝世50周年,時間并沒有沖淡后人對他的敬仰,他甚至已經(jīng)變成了古琴的一個代表性符號。
我生也晚,幸而家父是管老的好友,有幸親聞他的琴聲,目睹他的風采。
發(fā)掘彈奏失傳古曲
管平湖(1897—1967),幼年也算官宦子弟,父親管念慈是清宮里叫得上名號的畫家,母親亦是慈禧太后賞下的宮女。只是家道中落,他獨自一人出來闖蕩,雖然琴藝精湛、畫藝出眾,但是時局動蕩、曲高和寡,管平湖只好靠買畫為生,生計越來越困難。
1950年的一天,山東諸城派古琴家、佛學家夏溥齋聽了電臺錄播的管平湖的琴音,很驚異地對家人說:“這個管平湖有問題?!?/p>
第二天,夏溥齋到電臺門口專門等候來錄制節(jié)目的管平湖,問他:“琴音有異,何也?”管平湖流淚:“欲自殺?!?/p>
夏溥齋忙追問原因,管平湖訴苦:“貧困逼人,加之家事紛爭?!?/p>
夏溥齋開解他:“以子之才,大有前途。辛勤鉆研,復興琴學,國家之寶。男兒當自強,糾纏家務無乃惑之甚者耶!” 夏溥齋又為他介紹學徒,托人調(diào)解其家庭糾紛,解決他生計問題,讓他能安心鉆研古琴。
夏溥齋收藏一把唐代古琴,許多文化名人常去夏家,聽夏溥齋彈奏古曲和一睹那尾名為猿嘯青蘿的古琴。夏溥齋多年前就曾說過,如果誰能把《廣陵散》《幽蘭》的譜給打出來,就把猿嘯青蘿贈給他。
1952年,管平湖應聘為中央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研究所副研究員,潛心于古琴打譜的研究工作,如《廣陵散》《幽蘭》《離騷》等失傳的琴曲重現(xiàn)人間。古琴界為之震動。
于是夏溥齋邀請諸多琴友,在眾人見證下,將琴給了管平湖,還作詩云:“懷寶良難得賞音,王孫擲去抵千金。攜回卅載今相授,珍重成連海上心?!?/p>
猿嘯青蘿陪伴了管平湖人生最后的12年。諸多名曲的打譜、演奏、錄音都從管平湖與猿嘯青蘿的“配合”而來。
1967年,管平湖逝于北京,終年70歲。猿嘯青蘿作為遺物,傳給了管平湖的子女。
管平湖去世后43年,猿嘯青蘿在中國嘉德上拍,成交價1904萬元。
修復保護傳世古琴
管平湖是一位杰出的古琴家,也是畫家,更是修復專家,他修琴技術(shù)更是一絕,溥雪齋、查阜西等人曾著文稱他為“北京今時第一”。
管平湖愛琴。1946年,管平湖抱著唐琴清英乘坐三輪車去廣播電臺演播。迎面飛快地開過來一輛卡車,由于車速快路面窄,一下子蹭在三輪車上,車子被突如其來的汽車撞翻了,管平湖被甩出去兩米多遠,膝部、肘部多處被挫傷,好不容易才掙扎著爬起來,而那張琴卻依然完好無損地被緊緊抱在懷里,始終沒有著地。
我父親為防止唐代古琴飛泉流落異邦,與日商斗智斗勇,將飛泉搶購到手。隨后委托管平湖修整。國民黨軍統(tǒng)中有好琴者得知此事,強迫管平湖交出飛泉。管平湖無奈謊稱“琴已經(jīng)取走”,告知家中尚有好琴,把來人支走,連夜把飛泉藏起來。
故宮傳世名琴大圣遺音、龍門風雨都是管平湖負責修復的。1954年,周總理特邀他到中南海演奏古琴,請他斫琴兩張作為國禮送給友邦,民族樂器廠工人在管平湖親自指導下圓滿完成了這一重任。
多才多藝的人生
著名的文物學家王世襄與管平湖素有來往。管平湖習畫,又曾是王世襄大舅、北派畫壇盟主金城金北樓的弟子,稱王世襄的母親“三姑母”。王世襄夫人袁荃猷善撫古琴,拜師管平湖。
在“京城第一玩家”王世襄的眼中管平湖多才多藝,說他精于各種玩好,藝花木、養(yǎng)金魚、蓄鳴蟲等均有獨到之處。
如香椽、佛手等南方花卉,經(jīng)他盆栽在北方均枝繁葉茂、果實累累。管平湖愛養(yǎng)金魚,每年選出魚苗,千百得一,稍長看出成色,金魚池專業(yè)養(yǎng)家自嘆弗如。
管平湖善養(yǎng)鳴蟲。鳴蟲中有一種油壺蘆被稱為大翅,十分名貴難求,但如果翅動卻不能鳴,任品類多好也身價掉落。有一回,有個養(yǎng)蟲家重金買到一個大翅,回去后發(fā)現(xiàn)翅動而不出聲,憤憤退了回去。管平湖聽到消息,趕到賣家那里細看了一番,出手買了去。過幾天,養(yǎng)蟲的人都在茶館聚,“忽有異聲如串鈴沉雄,忽隆隆自先生葫蘆中出,四座驚起,爭問何處得此佳蟲”。原來管平湖將松香、柏油、黃蠟加朱砂熬成的藥點在那只大翅的翅尖,眾人嘆服。管平湖之絕,在他選的點藥位置,在行家看來極不合常規(guī),甚至被視為大忌,他卻偏偏這么做了,恐怕和平湖先生深諳音律不無關(guān)系。
管平湖勤謹于藝術(shù),散漫于生活。他非常喜歡喝酒,常以酒代飯,久而成疾。1964年秋,管平湖肝病發(fā)作,家父與其弟子女兒晝夜輪流照顧,醫(yī)生專家全力救治,終于痊愈。出院時醫(yī)生叮囑:“必須戒酒?!比欢芷胶廊幻咳诊嬀?,大家常想方設法地把酒藏起來,管平湖總會尋出來,照飲不誤。1967年春天,姐姐世芬在醫(yī)院遇到管平湖,他囑其轉(zhuǎn)告家父:“未能戒酒,病恐不起?!辈痪镁蛡鱽硭ナ赖南?。
當年管平湖生活困頓,有家不得歸。雖家父拉扯八口之家捉襟見肘,但毫不猶豫地騰出兩間小西屋解決管平湖的燃眉之急。幾年后,管平湖生活寬裕起來,經(jīng)常幾十元上百元的接濟我家,他說:“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p>
還記得,那一年隆冬時節(jié),我放學回家就聽到管平湖先生的琴聲。我悄悄地掀起門簾,溜進里屋,只見他身上僅穿了件帶補丁的長袍巍然端坐,神情安然、心無旁騖地彈撥著琴弦。琴聲時如金石般高亢,時如月光般清澈。角落里煤球爐上一個搪瓷缸里焐熟的玉米糊飄散出一絲清香。
這沐浴天地之清氣的琴聲留在我的腦海里,琴聲是一個演奏者人格精神的寫照。從那一刻起,幼小的我就意識到,即使面對困頓,也不失君子之風,不忘儒雅之態(tài),這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真正的精粹體現(xiàn)。
(責編: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