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籬
廣 場
他在惠通路的路邊賣炒飯?;萃分卸尉o鄰著花橋市場。一到下午三四點鐘,花橋市場便搭建起清一色簡易的藍白灰紫幾種配色的迷彩布棚,開設(shè)各種各樣的大排檔。他不做排檔,他和一些賣鴨脖、烤魷魚、炸雞排的小二們圍在大排檔的外圍放攤子,面對惠通路一字排開,沒有桌椅板凳,客人來買了就走。走了再炒下一份。
下午四點半左右,客人還不多。他賣出第一份飯后,手機忽然響了。他看了一下手機,目光穿過漫天飛舞的明黃色銀樹葉,落在南來北往的行人車輛上。他按下接聽,和電話里的人說話。說著說著,他就發(fā)起火來。他火氣越來越大,簡直一腦門的火氣,大聲地對電話里的人放連珠炮。但他忽然息聲了,他嘴里將要迸出的更多的憤怒似乎忽然撞到了一種奇怪的力量,一下子被吞噬了,臉上憤怒的表情猶如被什么人沖過來猝不及防地狠拍了一掌,全扁在臉上,然后慢慢變成一種越瞪越大的恐懼。與他同步的,是他眼神戳住的對面的惠通路上,剎車聲、驚呼聲、奔跑聲、按鈴聲連成一片。旁邊幾個小二與花橋市場和惠通路幾乎所有的腳步,都已經(jīng)往他眼神戳住的地方匯聚而去,很快將他的目光頂出了原點,將那里圍個水泄不通。
他垂手捏著兀自在哇里哇啦的手機,老半天,從僵硬的嘴巴里掉出幾個字:“我的天??!”
幾股新鮮的血液像幾只巨大的蜘蛛腳,慢慢從原點往外延爬,朝著花橋市場、他攤子的方向,爬進人群,把那些水泄不通的腳一下子逼開,一直逼退到它停止的地方。直對他的炒飯攤的方向便開了一道恰好可以看到原點的口子。
那是一個女子,很年輕,穿著很有氣質(zhì)的蟹殼青的呢子大衣,寶藍色絲帛圍巾,一頭一眼就能看出很柔軟的黑發(fā)自然地束在腦后,成一個好看的馬尾巴。她的皮膚白凈,鼻子小巧,嘴巴不算大,眼睛很好看——并不是雙眼皮,也不是長睫毛,是因為過于靜謐、安詳而顯得十分的動人,并且,他記得她的額頭也十分的光潔。但這一切,都在他的記憶里,現(xiàn)在,像夢游一樣不知自己什么時候飄過來的他,呆呆地看原點的時候,記憶里的樣子都不見了——現(xiàn)在的原點,那個斜躺在地上的女子,除了身體完好無損,除了一個略顯寬了些的下巴和下巴上的那顆痣依舊可以看出原樣,整個臉部,都被車輪碾得分不出哪里和哪里了。他看那只修長但有些粗糙的右手,那只手上的炒飯呢?十來分鐘前,她在他的攤子前買了今天他賣出的第一份炒飯的?!敖o一碗炒飯!”他記得她當時這樣說。他奇怪地冥想起來,他似乎一直看著她拎著炒飯離開他的攤子的,他一直看著她消瘦的雙肩在銀杏葉子明黃的凋零里往惠通路上走的,這么短的時間,那盒炒飯怎么就不見了呢?這期間,他就關(guān)了爐火,然后低頭看了看手機,再然后接了兒子的電話,兒子說他又掛科了,他不懂什么是掛科,但他知道,這就得再耗一年,兒子還是不能畢業(yè)。去年已經(jīng)耗掉了一年,他今年好不容易又請客送禮托一個熟人,為兒子找到一個職位,就等兒子一張畢業(yè)文憑。從前兒子還蠻聽話,大學(xué)也考得不錯,可不知道為什么考上大學(xué)的兒子現(xiàn)在變成了總給他的錢包找麻煩的壞兒子。他氣急敗壞地發(fā)火,然后還沒有發(fā)完,他的火氣就被掐斷了,他看見蟹殼青呢子大衣的下擺猛地一擺動,就看見她那高挑的身子已經(jīng)仰面躺在路上,那條烏黑柔軟的馬尾巴和路過的一輛貨車的車輪緊緊相偎。
大貨車司機像從夢中醒來一樣,跳下車,慢慢從自動分開的人群間隙里踱到她的腳下,站在那里呆看。是個三十來歲的平頭小伙子,外地的,他已經(jīng)被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嚇得魂不附體——貨車不允許從城里過。這條路雖然不允許,但是管得很松懈,他也許因為著急趕路,想伺機從這個城市的惠通路超一下,省卻外圍十來里路程。他以前也許走過,知道下午三四點后,這條路一般沒有交警值班。但現(xiàn)在,他居然撞了人。他面如土色,兩只眼像澆滅的火炭般愣愣地看著倒在地上的她,或者,看他面前說話的各種嘴巴。
救護車和警察來了。救護,照相,問話,尋找手機、身份證和相關(guān)物品。什么都沒有。警察問司機話,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只盯著警察看,不斷地咽一下喉嚨,將他瘦削脖子上的喉結(jié)像自行車車拐一樣,隔幾秒就上下打個翻。
醫(yī)生出示鑒定結(jié)果:全身無一處傷痕,頭部被貨車輪碾過,頭骨碎裂,已經(jīng)當場死亡。
殯儀館的車來了。警察和醫(yī)生都在各自收拾現(xiàn)場。人群里有人喊了一聲:好像是自殺的。貨車司機死灰一樣的眼神動了一下,像一陣風(fēng)吹動草葉。
他聽見自己喊了一聲:“怎么可能?你見過自殺前還買炒飯的嗎?”一個戴眼鏡的警察抬頭往人群里掃一眼,然后盯著他,問:“你是目擊者?”他低頭,轉(zhuǎn)身朝炒飯攤位走去。
警察環(huán)視人群:“有目擊者沒有?”人群里,沒有人再回應(yīng)。
山 里
太陽從東山邊冒出了紅光,她已經(jīng)忙好一家人的早飯。大兒子天沒亮就去山里翻地了。深秋了,他們家還有一大片空地沒有犁好,山里人的收成靠天,得趕在冬月前,把麥子種下去,不然明年的收成更不保準了。她邊打開羊圈,邊喊二兒子,讓他快點把碗里的糊糊吃掉,把羊群趕進山里去放。陰歷十月的山已經(jīng)沒有多少綠色,羊們得趕緊將秋露下僅剩的那點綠色給搶進胃里,不然再過個把月,都要被冬天收盡了。
她喊丈夫,將倉里的玉米弄出來。前幾天天氣不好,都把玉米收進了倉里,今天一大早,看東山那邊的紅光很有勁,她催促他趕緊把沒曬干的玉米鋪開來曬。這是一家人小半年的口糧呢。
大兒子拉著馱了耕犁的?;貋沓栽顼埖臅r候,二兒子拿了兩塊玉米拌白面的烙餅,邊啃邊趕著牛羊往山里去。她和丈夫已經(jīng)鋪開一院子黃黃的玉米棒子,像一院子黃燦燦的希望。丈夫和兒子已經(jīng)坐上炕。她拍拍身上的灰進屋,端出一盆面糊糊,一碗咸菜疙瘩,一小盆小兒子手里拿的那種玉米拌白面的烙餅,在炕頭的矮幾上鋪開。然后將一條腿蹺上炕,邊吃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和丈夫與大兒子說話。
丈夫話不多,埋頭將碗里的糊糊喝得叭叭響。大兒子原本是喜歡說話的,但是這半年來,也不太說話了,喜歡皺著眉頭。一年前,媒人給他說了一家女子,已經(jīng)見了面訂了親事,但因為一直沒籌夠下聘的禮金兩萬八,幾個月后,女方退了親事。大兒子從那時候起,變得喜歡皺眉頭,不愛說話。這個秋天,還常常嘰咕,說要和村里的同學(xué)出山打工去。她攏攏額頭掉下來的一縷花白的頭發(fā),嚼著玉米白面餅,不時看一眼和她的生命緊緊相連的兩個男人的臉,又不時下意識地往院外的路上張望一兩下。有這樣的餅吃,對于她的家來說,已經(jīng)很不錯了。那都是因為她的女兒。自從五年前,走出山外的女兒找了個好工作,每個月都會給家里寄上幾百元。后來,有時候是一千。但最近,女兒忽然連續(xù)兩三個月沒有寄錢回來,也沒有信和電話。她幾乎每隔兩天就托到鎮(zhèn)里去的人打聽,有沒有女兒的電話或者匯款單。女兒去年跟她說,她要盡快攢夠一筆錢,幫大弟娶上老婆的。只可惜,那個姑娘沒等到女兒攢夠兩萬八就著急地退了親事。她傷心又惱恨,只能將希望寄于山外的女兒。她沒出過山,不知道山外是什么樣子,但她知道,那一定是個和大山完全不一樣的世界。只是,她不明白為什么很多出山的山里人回來都說,山外的錢男人不好掙,女人好掙。那個世界是個謎,是個她覺得和天上一樣美和高攀不上的地方,也是個和山里不出糧食的荒地一樣冷酷無情的世界。她不想讓兒子出山,她拿不準兒子出山掙不掙到錢,再說,男人是這山地的主心骨,出山掙不到錢,再回來又誤了莊稼,下面的日子,可就接不上了。這山里,就像她想象不出山外的富裕一樣,想象不到的窮。但山里人也有自己的想法。她的想法就是,趕緊給大兒子娶門媳婦,都二十好幾了。她想讓自己和村子里差不多的女人一樣,盡早地榮升為婆婆,再榮升為奶奶。
大兒子皺著眉頭喝了幾口糊糊,拿了一塊餅出去了。丈夫喝了兩碗糊糊,也咬著一塊餅出去了。她一塊餅沒嚼完,糊糊還沒吃多少,也沒有食欲了。她忽然想起女兒上次回來的樣子,清瘦,蒼白。女兒這些年,真不容易,不知道現(xiàn)在過得好不好,那個未謀面的……她發(fā)了一小會兒愣,眼睛有些潮濕。
她起身收拾碗筷的時候,聽見院子里有人來。她走進院子。院子里來了客人,是他們這里有名的媒婆,說又為他們家大兒子說了個姑娘,姑娘人很好,就是歲數(shù)大了些。禮金也不貴,一萬八,外加一頭牛,也不要什么定親禮了。她趕緊把媒婆讓進屋坐,請喝茶。她心里高興,又不禁更加著急。這些年女兒倒是幫她攢了一萬五六了,牛家里有現(xiàn)成的一頭,這門親事再加加勁就能說成了。可這個節(jié)骨眼上,女兒沒消息沒電話,也不匯款過來,真是急死人了。她賠笑著跟媒婆說,讓她想法子拖些日子,女兒一有消息立馬就能把禮金湊齊。她的臉像一棵春天發(fā)芽的老樹,滿是皺紋,卻又在密布的皺紋里,生出一芽一芽嫩嫩的希望來。她一邊和媒婆說話,一邊不禁轉(zhuǎn)過頭,又朝院外那條通向遠處的路上張望……
會 所
他拿起一瓶香檳,又拿起一瓶白酒,雙管齊下給自己和對面的女孩倒?jié)M,然后舉起自己的那杯,拉女孩的手端起那杯香檳,和自己來個交杯酒。女孩抿著通紅的小嘴笑,舉起酒杯喝干了杯子里的混合酒。他也一口干了,繼續(xù)再一次勾兌兩杯,如此三四次,又附耳悄悄地和女孩說了句什么話。女孩點點頭,然后吃吃笑著跑開了。他歪歪倒倒起身大笑著追過去,醉意在他的臉上,化成一種無比放蕩的歡愉。
只有喝醉了酒,他似乎才敢如此放肆地放蕩不羈。他今年四十歲了。生命賦予一個男人在仕途上如日中天的可能似乎已經(jīng)遙不可及。他陪兩個從前的死黨朋友走進這家高級會所,并且在之前的餐桌上,醉醺醺地和他們說:“誰不敢玩小姐,誰就是痿哥,跟哥學(xué),哥可是個偉哥,偉大的偉……”是的,他確實偉過,不過那是在剛畢業(yè)的時候。那時候他剛走進機關(guān)單位,是全機關(guān)學(xué)歷最高的一個。他一進單位,便成為辦公室主任,兩年后,又成為局長身邊的大紅人。人人都以為,他將青年得志,將宏圖大展。但一切像按錯了電梯鍵那樣,忽然某一天醒來,他往上走的士氣一下子掉頭往下。因為賞識他的那個領(lǐng)導(dǎo)接到了調(diào)令,調(diào)到了省城,卻沒有像帶走他的司機那樣,一并將他帶走,也沒有像別的領(lǐng)導(dǎo)對待親信那樣,為他善個后,或者,托個孤。從那以后,他的一切停下來了,就像沖在跑道最前沿的健將忽然被誰宣布他不能參賽了。他愣愣地停在跑道的中間,茫然又羞怯地不知所向,最后,被人遺忘。
房間里,有些醉意的女孩脫下了厚厚的毛皮半套,里面只穿了一件黑色袒胸露背的短連衣裙。他只看了一眼,便一下子硬了起來。他醉意蒙眬胡天胡地地消滅了沖動,一翻身迷迷糊糊睡了。不知過了多久,小姐推他。他努力睜開眼,像研究一個謎一樣看著小姐。小姐說:“先生,您的兩位朋友走了,連之前的包廂消費,一共三千元哦……”他愣了半晌,趕緊坐了起來,一邊臉頰痙攣地跳了跳。他去大廳,拿出卡付了款,逃一樣離開了會所。
他一個人走在街上。冬天的寒風(fēng)很容易醒酒?;蛘咭苍S,是這個荒唐夜晚的寂寞更容易醒酒。他看向大街的霓虹,它們一閃一閃,像一雙雙含著各種諷刺意味看著他的眼睛。他忽然有點緊張起來,他怎么來會所了?不,他怎么能和他們來這樣的地方?他們兩個,早已經(jīng)不是他得勢時候的死黨了。雖然他自己也時不時會單獨到這里解決一些寂寞或者空虛的夜晚,但那是秘密的。他很有些悔意。他四處看了看,加快腳步,盡量快點離這種地方遠些。與此同時他又想起那三千塊錢,很有些肉痛。今晚分明是他們請他。他吝嗇嗎?他覺得自己不是個吝嗇的男人,起碼對妻子是這樣的。
想起妻子,他下意識又撥響了她的電話。嘟嘟聲過后,依舊忙音。他掐斷信號,心里一陣悲哀。說是妻子,其實誰知道呢?他們并沒有領(lǐng)證。他們在一起過了近兩年,像一個妻子和丈夫那樣。她長得不古典,但很動人。身材修長白皙,光潔的額頭,小巧的鼻子,安靜的眼睛,略顯寬的下巴上,一顆醒目的痣點綴著,除此之外還有一頭喜歡束成馬尾的柔軟的黑發(fā)。他是真心喜歡她的,以仕途失意的中年男人,特別是他這樣放棄過第一次婚姻的男人的身份。然而她卻是個難纏的沒有眼力見的女人。她非說要生個孩子。生什么孩子?他有孩子,雖然在前妻那里,但永遠是他的孩子。“你沒孩子?”他有一次這樣說。她暴跳如雷。他便擺擺手表示開玩笑的。其實他一肚子清楚。她的肚子上很多妊娠紋,一直延續(xù)到大腿內(nèi)側(cè),跟前妻的一樣。哪里來的?一個企業(yè)秘書,又沒有體制限制,她的過去有無限可能性。
但他從沒點破。他暗暗地嘆口氣,他比她大十三歲,長相一般。他知道自己沒有多大優(yōu)勢,只有個可能已經(jīng)沒有多大前途的仕途,但起碼讓她的生活衣食無憂。而她,他知道她看中的就是這一點。她出生在山里,不但沒有家底,每個月還要寄給家里不少錢。他其實對她夠?qū)捜萘耍退谝黄鹬笠恢弊杂芍渲约旱腻X,他對她毫不吝嗇的,家里一切開支他都包下來了,還有誰像他這么慷慨?但是她居然還不滿足。上一次,就因為他吵架的時候說了句她吃他的喝他的,她就搬了出去,一走就是幾個月。
夜風(fēng)愈寒,他在大街的夜色中踱步,覺得很孤單。這個夜晚,他的樣子,完全不像個仕途中的人了。但他的心底,依舊搖晃著那個畢生的愿望。他隨意地走,隨意地看。他看見一家大型超市的門前的椅子上,坐著一排深夜不歸的人,他們似乎不怕冷,有的在大聲地交談,有的在獨自看手機。他也坐了過去,百無聊賴地打量著他們。身邊一個戴棉帽的男子正翻著手機微信,打開一個新聞。他歪著頭一同看。他忽然愣住了,一把奪過男人的手機,不顧男人驚訝和大聲的叱問,呆呆地看著那則新聞視頻,那是一個車輪下的女子,面目全毀,但是那修長的身體,那顆下巴上的痣,那條寶藍色的絲帛圍巾……
火 車
他眼睛里天生的憂郁中夾雜著一點興奮。眼睛很大,黑白分明,是他那種年齡的眼睛所特有的清澈、好奇和茫然的黑白分明。他背著自己的雙肩書包,穿著厚厚的黑色羽絨服,他的戴著手套的兩只手在身邊一左一右的老夫人和老先生的手里緊攥著。他們是他的爺爺和奶奶。他們都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他的腳被他們緩慢又急促的腳步帶著,往遠處的火車走。他們老了,腳步邁不動,但他能感覺到他們心里很著急,正在努力地邁著無法更快的腳步。
他們?nèi)齻€人在一起生活,從他懂事時候就是。他們從來不出遠門,他每天由奶奶照顧著,由爺爺一天三次用電瓶車送到學(xué)校的大門口,然后他進教室,和同學(xué)們上課。他是個一年級的學(xué)生了。他的功課說不上好壞,但他很努力地在學(xué)老師教給他的知識。其實,什么叫知識,為什么要學(xué)這些知識,他根本不太明白。他只是為了媽媽喜歡,媽媽每回來一次都囑咐他,要好好學(xué)知識。
火車上真擁擠啊,像學(xué)校操場上那些雨前的蟻穴。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了座位。爺爺坐對面,他依在奶奶的身邊。爺爺身邊,是個抱著嬰孩的男子。那男子一邊輕拍嬰孩的小屁股,一邊自己打瞌睡。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男子,他是這嬰孩的爸爸吧?他想,自己有沒有爸爸呢?真的,他都不能肯定自己是有爸爸還是沒有爸爸。開家長會的時候,有很多同學(xué)是爸爸來的,也有很多是媽媽,他卻永遠不是爺爺就是奶奶。他知道自己是有媽媽的,媽媽在外地做生意,每隔一段日子就回來看他,給他買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陪他在他的小房間里睡幾個晚上,抱著他親,也讓他抱著她親。但他不確定是不是有爸爸。他從來沒能從老師的教誨和爺爺奶奶媽媽的回答中得到一種肯定:一個人一定是有爸爸的。有時候,他在看電視的時候,電視里放《動物世界》,有個小角馬,總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他對那只小小的逃過鱷魚嘴巴的小角馬充滿了興趣和感情。每一次看到小角馬逃過鱷魚之吻后,他都在一種緊握拳頭的緊張里露出汗津津的微笑,然后,看到小角馬在空蕩蕩的草原上到處尋找媽媽的時候,他的眼睛里就盈滿了淚水,一直到那只不顧危險返身回來的母角馬出現(xiàn)的時候,他才又微笑著趕緊擦去了淚花。他是個羞澀的孩子,無論因為小角馬還是因為其他而流淚,他總是趕緊地把淚水偷偷擦去,不給任何人看見。他問過爺爺,也問過奶奶,怎么一次也沒見過小角馬的爸爸呢?它有爸爸嗎?他們有時候不回答,有時候說,它有媽媽。
爺爺將買來的盒飯遞給奶奶和他。奶奶推開,不說話也不吃。奶奶今天一句話也不講,臉色蒼白。他很想問她,他們不是去見媽媽嗎?為什么她看起來卻不高興?他是很高興的。他已經(jīng)打定主意,這次見到媽媽,一定要問她,他到底有沒有爸爸,如果有,他在哪里呢?“奶奶,你吃這個!”他將自己盒飯里的火腿遞到奶奶的嘴邊,“好吃呢!”奶奶搖搖頭,沖他彎彎嘴角,閉上眼睛掉轉(zhuǎn)頭,似乎瞌睡了。他便低頭吃自己的盒飯。長這么大,他還是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吃盒飯,他覺得飯很硬,很黑,但是似乎也很好吃,因為他心情很好。
窗外的風(fēng)景唰唰掠過。他開始全神貫注地看窗外的風(fēng)景。遠處的風(fēng)景很慢,不會在火車的速度里瞬間消失。他想,他是不是可以記住遠處的那些風(fēng)景,然后,想媽媽的時候,他就可以沿著這條風(fēng)景一個人去找媽媽?;蛘?,在夢中,他不是每天晚上都夢見媽媽嗎?他可以在夢里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媽媽所在那個城市,偷偷看媽媽呀。他為這個新發(fā)現(xiàn)抿著嘴笑了,仿佛他從此以后,可以每天和媽媽在一起了。
對面的嬰孩哭了起來。男子托著一只奶瓶正喂他吃奶,但那嬰孩似乎不想吃,特別反感地左右晃動光禿禿的小腦袋,將瓶子里的奶弄得到處都是。男子將奶瓶放到和他相隔的簡易餐桌上,從口袋里掏出面紙幫嬰孩擦,嘴里咿咿呀呀在說著什么,似乎在安慰嬰孩。但那嬰孩一點不領(lǐng)情,張著只有兩顆小小牙齒的嘴巴哇啦哇啦哭個不停。男子把嬰孩抱直,站起來來回抖動,又將嘴巴對著嬰孩的脖子吹氣撓癢。嬰孩不哭了,他似乎被他的爸爸撓得癢癢起來,愣了愣,咧開兩顆小米粒般的牙笑起來。
簡易餐桌上的奶瓶的奶味很濃,刺激著他的嗅覺。他一直看著他們,看見嬰孩笑得露出牙床,他也不禁笑了起來。然后似乎被自己的笑聲驚醒了,又轉(zhuǎn)頭看窗外遠處的風(fēng)景,白凈的小臉上氤出兩朵淡淡的粉潮。他吸了吸鼻子,忽然想起,如果他有爸爸,那么他很小的時候,爸爸也曾用奶瓶給他喂奶,然后用嘴巴親他的脖子,朝他的脖子吹氣,使他癢癢得笑起來吧?他又一次想起小角馬。小角馬逃生的本能到底是誰教的呢?他記得他們班有一個很霸氣的男孩子,經(jīng)常和人打架。他打贏了,會站在課桌上,豎起胳膊說,他爸爸教他,男人要以拳頭開路,誰擋在前頭,就吃他的拳頭。他很討厭那個男生,他打過他。他想,小角馬怎么卻是以逃生開路呢?每一次它被鱷魚擋住了去路,總依賴飛快的速度,才逃出鱷魚的嘴巴的。他這一次,一定要問媽媽,他有沒有爸爸,如果有,他要去問爸爸,到底做個男人是要用拳頭開路,還是要以奔跑的速度開路。
火車開了一整夜。次日他醒來的時候,陽光已經(jīng)亮得睜不開眼。爺爺說,到了,下車了。他跳起來,將爺爺遞過來的雙肩書包背上,伸手拉還坐在座位上奶奶的手。奶奶的手卻像涼水一樣沒有溫度。奶奶這是怎么了?馬上就可以見到媽媽了,為什么她竟然不高興得連下車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忽然想起,前天晚上他做作業(yè)的時候,奶奶正在看電視,忽然就驚叫了起來。他當時嚇呆了,后來爺爺過來了,和奶奶走進房間,關(guān)起門,好久好久才出來。那天晚上,他們的臉看上去,像哭一樣難看。
他們終于下了火車,他睜著好奇的眼睛,看著摩肩接踵的人流,朝著站口匯過去。他眼神雖然有點迷茫,但藏著悄悄的歡喜。這是個有媽媽的城市,也許一出這個站口,他就能看見媽媽了,她扎著馬尾辮,穿著蟹殼青的呢子大衣,微笑著,朝他張開雙臂……
“不去了!”
他忽然聽見奶奶說。他愣愣地看奶奶,又滿臉期待地看爺爺。爺爺停頓著神情。過一會兒他轉(zhuǎn)頭對奶奶說:“……到底是囝囝的媽媽,兒子畏罪自殺后,她每年都盡義務(wù)的……”“但她到底不是我們家的人!”奶奶像和誰賭氣般猛一轉(zhuǎn)身,將他拉得掉轉(zhuǎn)過來,“走,我們回家!”
他的手在他們一左一右的大手里緊攥著,往剛才來的路上走。他著急得快要流出眼淚,執(zhí)拗地轉(zhuǎn)過頭,眼神像一根柔弱的春藤,往站口處努力延伸著……
咖 啡 廳
她喝了整整兩杯咖啡。這所咖啡屋,三張小桌,樣子很小巧,就像一只碗一雙筷子那樣要求簡單地坐落在這個城市的一隅。她坐在靠門玻璃窗的那張。三張小桌都有客,每張小桌兩個坐。另兩張都是兩個人,相看而坐?;蛘呤乔閭H,或者是朋友,或者,是閨蜜。只有她的對面是空的。
對面空著,卻似乎又不是空的。這感覺令她對這個城市有了莫名的氣惱。或者,她是和自己氣惱。這么久了,她這個人還脫不去一種愚蠢的熱心。她想,她來這里唯一的結(jié)果是她和他又將進入新一輪的猜疑戰(zhàn)。她在經(jīng)受與她——自己的閨蜜之間那種明來暗去的較量之后,變得神經(jīng)質(zhì)了,總懷疑他們還在聯(lián)系,這不是她的錯——她和他認識了一年多,已經(jīng)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她偶爾一次將閨蜜帶來和他認識,他們就勾搭上了。雖然后來,閨蜜告訴她,她和他斷了,祝福她和他能和好如初,然后就離開了她和他的城市。但她后來明白,正是從閨蜜走的那一刻,她才徹底地輸了,閨蜜總是比她高明,她前腳一走,他和她之間就變成一鍋冷飯,怎么回鍋加熱,也再吃不出原來的滋味了。他忘不了她。
幾個小時前,她按照在網(wǎng)上查出的那條信息,到達這個城市,并找到了公安部門。負責(zé)管理那事的兩名警察帶她去殯儀館核實。她和他們一起,由殯儀館服務(wù)人員領(lǐng)著走進停尸房。她一路拎著自己的心,不知道是怕這陰森的停尸房,還是怕看見閨蜜冰冷的尸體。他們從一間冷藏柜里拉出一張抽屜床,揭開上面霜氣凝重的白布單,那張被稍稍整過的破碎不堪的臉顯現(xiàn)了出來。五分之四已經(jīng)無法辨認,除了那個柔軟的馬尾辮,那個略顯寬了些的下巴和下巴上的那顆痣。是她,雖然尸體的臉上布著一層和白布單上一樣的凝霜,她還是一眼就肯定她就是閨蜜。那件蟹殼青的呢子大衣還是她剛來打工的時候買的;那條藍色絲帛圍巾,她常常戴,她最喜歡寶藍色。她撲上去大哭,她說,你怎么了,你怎么走了!警察在勸慰和阻擋她撲到尸體上,他們說,這下好了,終于有主了,好幾個月了,還以為死者家屬嫌這幾個月在殯儀館的管理費用太高,不想認領(lǐng)了呢。她聽了心底一震,擦擦淚痕問,有人來認領(lǐng)過了?他們愣了愣,看著她說,你現(xiàn)在不是來認領(lǐng)了嗎?她怔在那里,忽然有些懷疑。她是偶爾在網(wǎng)上看到的。她反復(fù)觀察那些照片,又找出閨蜜后來偶爾和她聯(lián)系留下的單位號碼,打過去,那個單位的人說,他們也在找閨蜜,她半年前就不到公司上班了,也不打招呼,她在公司的工作交接還沒有辦理,找不到她人。她當時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想哭,似乎一下子原諒了閨蜜的一切。她想,無論如何閨蜜一場,她得去看看她,等她看到了,再設(shè)法通知她家里人。但她再一次查看那具蒸騰著微微的白色冷氣的尸體,忽然覺得,那下巴和那顆痣似乎不太確定了。她一下子竟然再也想不起來閨蜜的下巴和痣是什么樣的。她愣在那里,半天,忽然想起,以前閨蜜和她在一起洗澡的時候,她看到她右下腹有一條細細的小疤痕。
她掀開大衣一角,露出右下腹,雖然尸體凍得慘白,但她一眼首先看到了妊娠紋,女尸的腹部居然有很多妊娠紋,冷凍后像刮去魚鱗的魚皮打著鱗片般的霜褶……
對面一屁股坐下一個男子,一臉討嫌樣。她起身埋單,然后往大街上走去。她準備打的去車站,這個初春城市的道路上,似乎隱藏著無數(shù)小小的眼睛,在偷窺她的可笑,或者別的。她一刻也不想待在這個城市。她怕這個世界太小,說不準她們在這能遇上……趕緊走!趕上今晚五點鐘的火車,明天早上,她可以一點不耽擱自己上班的時間。她真覺得自己很可笑,趕緊回去,他這一天一夜都沒給她來個電話,他在做什么?
她在路邊的一棵銀杏樹下等車??匆妼γ娴氖袌鲇袀€很大的牌子——花橋市場。一個賣炒飯的攤子上的男人正嫻熟地炒飯。她忽然想起,自己從昨晚到現(xiàn)在都沒有吃飯。她朝炒飯的攤子走過去,
“給一碗炒飯!”她說。賣炒飯的男子看著她愣了愣,裝起一碗炒飯遞給她。她丟下錢,拿起炒飯就往馬路上走。正好有一輛出租車來。她坐上車,回頭看見剛才那個賣炒飯的男人還在朝她看。
她白了他一眼,對司機說:“火車站……”
實 驗 室
每次收到從黑市上買來的尸體,他總有一會兒心里是很難過的——這樣的尸體一般都是無名尸,沒有身份的。在沒進實驗室,打開那些制作人體標本的器具之前,他就是個五十幾歲的平常的老男人,他是兒子、丈夫和父親,很快,他還是爺爺。這次,院里買來一具年輕的女性尸體,聽說是殯儀館的,死于車禍,身上沒有任何可以證明她身份的東西,也一直無人認領(lǐng)。已經(jīng)一年多,耗費了殯儀館不小的一筆開支。政府已經(jīng)默認允許殯儀館自行處理。其實,院里從黑市買來的尸體很多,并且都很年輕、便宜。在黑市上買賣,他們有挑選的權(quán)利。這種追思不能繼續(xù)下去,繼續(xù)下去會更加令他感到悲傷——那些中老年的尸體連拿出去賣都沒有買家,或者就是有人愿意出價,也是盤剝削價一路落到賤白菜的份上。是的,科學(xué)需要絕對的冷靜與理性,雖然他們院里這個以他為主要負責(zé)人的實驗室?guī)缀醭闪艘粋€隱形營業(yè)性人體標本制作公司,這些年也為院里產(chǎn)生了大筆的資金,但是多年來,他浸泡在這個福爾馬林氣味熏天的冰涼的實驗室里,并沒能將自己完全從那點可憐的脆弱本性里跳脫出來。他依舊會時不時,將思維走神到與科學(xué)無關(guān)的生活、情感上去,因為他總是在某個一瞬間就清晰地看見每具尸體背后的身份和他們活著時候可能擁有的情感——他們雖然沒有身份,但絕對不是兒子、丈夫、父親,就是女兒、妻子、母親。
這真是一具年輕的尸體,已經(jīng)過四個月福爾馬林的浸泡,看起來栩栩如生,除了那個碎裂的頭顱。他看著她,慢慢進入了實驗的狀態(tài)。他接過助手遞過來的儀器,開始解剖,剔除尸體上容易腐爛的組織。塑化人體標本是個漫長、細致而艱辛的過程,需要先逐一檢查尸體的特點,根據(jù)每具尸體的特點來進行固定、解剖、強行滲浸、脫水脫脂、定性和真空置換。其實檢查尸體、灌注福爾馬林等瑣屑的事,他都可以交給助手們?nèi)プ?。但他不放心,每一具由他塑化的尸體他都從頭到尾親力親為。這不僅是因為他對科學(xué)研究認真謹慎的態(tài)度,還因為對這些死者的尊重。醫(yī)科院向來緊缺人體標本。中國人,觀念落后,實驗室靠捐贈遺體的標本自然鳳毛麟角。但不僅是中國,觀念超前的國外也一樣標本緊缺。誰知道呢?一個人死后,成為標本,或者成為一抔灰土,他還真沒能用自己的三觀將之間的高低區(qū)分開來?;蛟S,根本沒什么高低,只不過關(guān)乎情感,一個人假使對科學(xué)的情感超過了自我的情感,那么他也許就很愿意將自己制作成標本,供世人觀摩、研究。
他想,他將來會不會愿意將自己捐贈呢?
也許會,也許不會。他這兩年努力地將每具標本做到最好,也不僅是嚴謹?shù)膽B(tài)度和對死者的尊重,他還有個最大的期望呢——再過幾年,他就要退休了,他想在這期間,跨上他這樣的人一生在科學(xué)領(lǐng)域的獎賞中能跨上的最高臺階——二級教授。他沒有什么人脈,他全靠自己的鞠躬盡瘁,這些年他苦扒苦熬好容易熬上了三級教授,他想,還剩下的這幾年,他也許能再努力一下,再爬一個臺階。像他這樣功利的心,會將自己捐贈嗎?他是個多重分裂的人呢。他一方面會在實驗室外變成一個情感豐富的老頭兒,一方面是個實驗室內(nèi)兢兢業(yè)業(yè)的研究員,還有一方面,他又是被這個社會的規(guī)則一點點處理出來的體制標本。是的,他到五十多歲的今天,發(fā)現(xiàn)竟然再沒對自己的人生有別的期望了,只有這么一個。他這一生,都耗在了這樣的實驗室里,沒有精力去享受別的,也沒有多余的豪情去反對什么,他的性格早已與肉身一起在一種固定的柵欄內(nèi)變得和那些被處理過的標本一樣了,從一進來,就一直按照某個特定的模式去進化。
真可惜,他心里想,這么一具完美的年輕女性的尸體,頭部卻受到了重創(chuàng)。要不然,她將是只完美的女性標本。
“啊,老師!您看!”
助手忽然驚叫起來:“老師您看,她懷孕了,剛剛形成的胚胎,老師……”他沒說話,他早已看見,并且心已經(jīng)“怦怦”亂跳起來——每一具能為院里帶來豐厚利潤的標本基本都和他的目標掛鉤。前不久,國外斯藍福人體標本公司托人來他們院里打聽,有沒有初孕兩三個月的年輕健康的人體標本,一個大型的人體展覽館需要,出價極其大方,每具大約兩百萬美金……
那天,他和助手們終于將那具尸體處理到最后一個程序。他放下器具,脫下工作服,準備出去。助手說:“老師,您還沒給這具標本編號呢?!彼D(zhuǎn)身,看著那具年輕的標本,輕輕地說:“888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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