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鄉(xiāng)曲

□周 偉

離家多年，我還是一口鄉(xiāng)音土語。想想，這是土疙瘩里生成、母親奶大的，無法改了。老家的鄉(xiāng)音土語就像年糕一樣，總是那樣香噴噴、甜津津、黏糊糊的，早把我的魂勾走了。只要老家一聲召喚，我便如風(fēng)如鳥般，來來去去。

“掛青”了！我急急地往家趕。掃完墳，正想往車子里鉆，村子里一大群鄉(xiāng)親早把車子圍了個水泄不通，都說：“歇一夜，還是歇一夜吧！”

歇就歇，忙碌在外的我早想歇了。肩上掮的東西太沉，老牛馱的犁耙太久，也是要歇一歇的。歇一下，安頓好心靈，再走再馱，就不一樣了。

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晚奶奶遞過來一個大大的搪瓷缸，說：“喝口水，潤潤喉，活絡(luò)活絡(luò)全身吧。水是好東西！水過來了，田也就肥了。水去了，再肥的田，也長不出好莊稼來。”

我曉得晚奶奶嘮嘮叨叨是悲苦、是高興，她把田地看作鄉(xiāng)村的身板。以往，缺水的鄉(xiāng)村，總是顏色不上，結(jié)實不起，站立不住。好在如今的田地春風(fēng)吹綠了，鄉(xiāng)村也被雨水滋潤著。

晚奶奶撒了一把米粒在地上，幾只鴨子“嘎嘎嘎”上前來搶食。對門不遠處，三娘土磚屋前的石頭門檻上趴著只老黃狗。我走過去，那只老黃狗一下子立起來了，圍著我嗅，搖搖尾巴又趴下了。

三娘的屋，矮塌塌的，三個垛子的土磚屋?！斑旬?dāng)”一聲，門板開了。走出來的三娘手上提了一個藥罐子，熱氣騰騰。三娘看到我，一下子窘迫極了。臉上忙堆出幾絲笑，看看藥，看看我，再看看藥，說了句“煎熬呢”，再無話。這時，里屋的三伯輕輕地“唉”了一聲。三娘轉(zhuǎn)身，和著一團藥氣飄到里屋去了。

我不愿進到里屋去，聽娘講，里屋的三伯躺在床上三年多了。聽娘講，三娘一門心思圖省錢，美其名曰“親上加親”，娶了她娘家老兄的女娃做兒媳婦，生了個殘疾的女娃。三娘硬逼著再生，終是添了個帶把的崽，卻咿咿呀呀說不清話。又躲“計劃生育”，終年流落在外頭。我站在外屋中央，看見正中的四方桌上擺著一只藍花大瓷碗，上面倒扣了一只印著紅雙喜字的小瓷碗。我揭下上面那只小碗，發(fā)現(xiàn)大碗里有呷剩的干鹽菜，黑黑的，枯枯的，委屈地貼在碗底。我站著沒動，時間和思緒也跟著我站在了那里不動，只覺有一個聲音綿綿不斷地響在耳邊：“煎熬呢！煎熬呢！煎熬呢……”我掏出一百元錢，把它扣在那只小瓷碗的下面。

我走進院子中間。鄉(xiāng)村里家家的大門都不上鎖，半敞著。也許正是如此，鄉(xiāng)親們的心門都不上鎖。

他們一個個停下手中的活計，看著我說：“偉寶呀，連走路的姿勢都跟六爺（即我父親）像得不得了。”我看了看自己的身材，有點兒好笑。正笑時，有人催地上打陀螺的娃兒：“小十六喊十爺！”又回過頭來告訴我，“你家琨寶排十四哩！”

我知道，不管把自己當(dāng)成什么人物，在老家都不頂用。就像父親、我和我的琨兒，在老家早已被排了座次，不過是老六、中十和小十四這三個符號。就像那個在地上飛速旋轉(zhuǎn)的陀螺，總是不停，卻一直在原地。想想，自己的刻意和聰明實在可笑。鄉(xiāng)村，只有鄉(xiāng)村才是一種大智慧、大寬容，只有鄉(xiāng)村才證明了我真正的存在，存在也是一種擁有。

我說，想去老背巔山上看看。其實，我看山的愿望并不強烈，只是緩緩地一路游逛。慢慢地，我已經(jīng)上到了一個小山坡旁邊。一群孩子正在山坡上看牛。一個小孩“哦——哦——哦——”地對著山那邊喊，山那邊像有個人似的，“哦——哦——哦——”地回應(yīng)著。

我完全沉浸在這一片歡快的海洋中。是啊，真正的快樂只能在鄉(xiāng)村中找到，只能在童年里擁有。擁有行使快樂的權(quán)力才是人世間最大的權(quán)力！一下子，我竟然找尋到多年來一直要找的東西。

一路腳步輕松，老背巔山不一會兒就到了。我踏著軟綿綿的陳腐落葉，一步步地往山腹中走去。這就是我家的山嗎？父親多次跟我講，他百年后要埋到自家的山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每回到城里見了我，總是說：“要回來嘍。呷飯離不開老屋場，升天離不了老祖墳！”我只是“嗯嗯”地應(yīng)著，并不探究其間的奧義。

我選了一塊曬墊寬的地方，撒手叉腳地躺上去。我閉上眼，四周一片寂靜。不知睡了多久，忘記了世間的一切煩躁和喧鬧，這真是一塊難覓的清靜之地！我正待往下想時，忽地，有一句話“嘭”的一聲掉在我的面前：“掙到底，不就是一塊曬墊寬的地方！”這是一貫少言少語的晚爺爺愛講的一句話。人世的復(fù)雜，生命的深度，原本如此。

回到家，天早已黑了。吃過飯，再一家家去送還鄉(xiāng)親們給我的臘肉、血粑、香腸、米酒、雞蛋、紅薯粉、糯米粑粑……推推搡搡，硬是推搡不掉。我說我領(lǐng)情了還不行嗎？他們說：“你接著，我們才放得下心。”我說，也要不了這么多。他們就說：“又不值錢，又不害人?！彼土税胍?，送來送去，我的行囊又重了一些。

后半夜時，一兩聲狗吠驟然而起，之后一串憂郁的二胡聲在夜空中深情地徜徉，繼而，在夜的黑暗中嗚咽。我抬起頭，大伯大娘也抬起頭。許久，大娘講：“你中寶叔真叫人心碎哩！唉，還不是一個窮字……”大娘邊講邊用手抹眼淚。大娘和我講了中寶叔那個深藏在箱底的蝴蝶結(jié)的故事。

那晚，我美美地睡了一覺。夢到那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夢到蝴蝶結(jié)變成了一只真正的花蝴蝶，飛到老背巔山上那塊曬墊寬的草地上，看到蝴蝶翅膀上的美麗花紋如一行行書寫的愛情宣言。夢到那草地上仰面躺著兩個人，看著閃閃爍爍投下來的金幣般的光斑，四周堆滿了鮮花……我的美夢，為中寶叔，也為我自己。我們不得不相信：忠貞的愛情，其實意味著對美好夢想的守望。

漆黑的夜晚，許多人家的雞窩里，母雞在帶血絲的雞蛋上孵出一窩小雞。雞生蛋，蛋孵出雞，代代傳下去，鄉(xiāng)村也就熱鬧了。

我一早起了床，心想“早早起，撿財喜”。五伯早在堂屋里把農(nóng)具一字?jǐn)[開：鋤頭、灰篩、扁擔(dān)、犁、耙、牛鞅、鐮刀……先是扯一把稻草，用手揉搓，再一遍遍地擦洗那些農(nóng)具，然后“梆梆”地這兒敲敲那兒敲敲，該緊的緊，該松的松，五伯十分細(xì)心地整理著一件件農(nóng)具，以至于我站在他身后好久，他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喊：“五伯，早??！”蹲在地上的五伯抬起頭，問我：“出發(fā)了？”五伯在老家是多讀了些書，但問我何時往城里去，用了“出發(fā)”這兩個字，我還是感到不習(xí)慣。我下意識地重復(fù)了一句：“出發(fā)？”五伯以為我在問他，他接過話來：“是嘍。天也暖和了，人也攢足了勁?？纯矗一飩円粋€個排好了隊，等著我?guī)鼈兂霭l(fā)哩！”它們也出發(fā)？我到底沒有問出聲，眼睛已是驚得老大。

我問五伯：“還看書嗎？”五伯說：“也看，也不看。再說，要想看，鄉(xiāng)村旮旮旯旯兒哪兒不是書？比如說，你眼前的這些家伙，就是一個個文字和符號?！蔽宜绖艃旱赝矍暗霓r(nóng)具堆里瞧，可實在瞧不出什么。我求助地望著五伯。五伯說：“虧你還是個讀書人呢！你想想，鐮刀不是一個問號嗎？”我一下子得到啟發(fā)：“哦，哦，鋤頭是頓號，灰篩是句號，扁擔(dān)是破折號，耙是省略號……牛鞅呢？”五伯滿意地點點頭，把牛鞅拾起來，套在自己的肩上，說：“看，像不像個書名號？”我看著駝背的五伯套著牛鞅站在那里，眼里滾落一粒東西，忙抬頭去看遠方，遠方一聲長長的車鳴響起。

我走了，揣上一個土語的鄉(xiāng)村上路了?！耙粌尚切嵌稍?，三兩清風(fēng)四兩云……”我念叨著一首童謠。淚眼蒙眬中，怎么走我也走不出我的土語之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