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分析長詩《拉米亞》,探究濟慈對理想與現(xiàn)實,感性與理性,藝術與科學等對應關系的理解。濟慈把希臘神話同具有強烈自傳性的內(nèi)容融為一體,把神話人物嫁接到當代語境和現(xiàn)實中來,對神話進行了顛覆性的改寫。希臘神話成了濟慈對現(xiàn)實世界的人文主義寓言,這也體現(xiàn)了濟慈在詩歌創(chuàng)作領域對希臘神話的繼承和發(fā)展。
關鍵詞:濟慈 《拉米亞》 希臘神話 顛覆性改寫
★基金項目:本文系遼寧省社科聯(lián)2017年度遼寧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立項課題(2017lslktyb-061)和遼寧省教育廳2016年人文社科一般項目(2016JYT15)的部分研究成果;項目主持人:逯陽
一、引言
文藝復興標志著歐洲人對古希臘、古羅馬文明的重新認識。伴隨著英國文藝復興,許多古典著作被譯成英文,比如賈蒲曼翻譯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就頗具影響;18世紀詩人蒲柏用13年時間重新翻譯了《荷馬史詩》,還在自己的作品中引用神話故事。18世紀中葉,神話研究在英國悄然興起。浪漫主義詩人認識到神話的藝術價值,開始有意識地從古典神話中吸取靈感,寫出了眾多以希臘神話為題材的優(yōu)秀作品。在浪漫主義詩人中,濟慈對希臘文化和希臘精神的崇拜最為虔誠,可以說希臘神話是“濟慈詩歌中神靈的第一個源泉”[1]。濟慈從少年時期開始就與希臘神話結下了不解之緣。當他在蓋氏醫(yī)院學醫(yī)時,閱讀了賈蒲曼翻譯的荷馬著作,并開始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他的第一首重要詩歌“初讀賈蒲曼英譯荷馬有感”就是這時寫的。這首彼特拉克體十四行詩揭示了包括《荷馬史詩》在內(nèi)的詩歌王國所蘊含的藝術寶藏。在分析該詩時,王佐良先生曾這樣評價濟慈:“不僅詩寫得清新,而且對希臘恢宏氣概的體會超過了許多希臘研究者?!盵2]
濟慈重視長詩創(chuàng)作,曾說“長詩是一個人創(chuàng)造力的測驗,我把創(chuàng)造力看成是詩歌的北斗,猶如幻想是船的帆,想象力則是船的舵?!盵3]《拉米亞》是濟慈運用希臘神話進行長詩創(chuàng)作的成功之作,是他最得意的作品之一。內(nèi)容上同我國民間故事《白蛇傳》頗具相似性,但故事相對簡單,沒有白娘子懸壺濟世,許仙遁入佛門,以及許仕林高中魁元、拜塔救母等情節(jié)?!独讈啞啡〔挠?7世紀作家羅伯特·伯頓的代表作《憂郁的剖析》。在該詩中濟慈對原神話做了顛覆性的改寫,展現(xiàn)了獨特的風格。蘭姆在《新時代》雜志上對該詩大加贊賞,雪萊在意大利溺水身亡時,口袋里也裝著《拉米亞》的手抄本,甚至連批評過濟慈的《布拉克伍德》雜志都認為該詩有很多優(yōu)點。
二、《拉米亞》的內(nèi)容概要
全詩共708行,分兩部分。第一部分寫赫爾墨斯來到克里特島尋找愛戀的仙女,卻不見仙女的蹤跡。這時,他遇見了拉米亞,拉米亞說出了赫爾墨斯來島的目的,并承認是自己將仙女隱藏起來的。二人達成交易,拉米亞幫助赫爾墨斯找到仙女,赫爾墨斯則幫助拉米亞變?yōu)榕?。拉米亞吹了赫爾墨斯的雙眼,讓他見到了自己追求的仙女,遵照約定,赫爾墨斯用魔杖向拉米亞施展了魔力。赫爾墨斯與仙女離開,拉米亞經(jīng)過痛苦的蛻變變成了美麗的少女。第二部分描寫拉米亞在里修斯祭祀歸來的必經(jīng)之路上等待里修斯。里修斯沒能經(jīng)住美女的誘惑,決定與拉米亞結婚并堅持要舉辦盛大的婚禮。婚禮上里修斯的老師哲人阿波羅尼突然造訪,他憑推測,認定拉米亞是一條蛇,所有的房屋和家具也都是幻象。拉米亞乞求阿波羅尼不要揭穿,但阿波羅尼不答應。于是,一切都化為了烏有……這天夜里,里修斯也死了。
三、濟慈對《拉米亞》的顛覆性改寫
除了借鑒《憂郁的剖析》中拉米亞與里修斯的愛情悲劇外,濟慈還以奧維德的《變形記》為原型加入了拉米亞與赫爾墨斯的交易、赫爾墨斯和仙女的愛戀等情節(jié)。在神話演繹之外,濟慈也為詩歌加入了林中神靈的更迭、使天使折翼的哲學等表達個人觀點的內(nèi)容。
(一)林中神靈的更迭
拉米亞藏身的森林里住著許多神仙,比如潘神、農(nóng)牧神、山林水澤女神、森林女神等。林中的男神們都為赫爾墨斯所追求的仙女而神魂顛倒。在赫爾墨斯抱得美人歸、拉米亞慘死之后,克里特島的森林發(fā)生了神靈的更迭——小神仙家族取代了希臘神族成為森林的新主人。濟慈借用這一情節(jié)想表達的是:英國詩人筆下的希臘神話故事超越了希臘神話本身,莎士比亞最終代替了荷馬,成為“文林”新的主人。正如濟慈在《恩底彌翁》第四卷開頭所歌頌的“我的祖國的繆斯!/最崇高的詩神![4]”在古希臘的繆斯獲得榮耀的時刻,英國的繆斯還蟄伏在北方的洞穴里。而從莎士比亞開始,英國的繆斯已獲得了全面的成功。遠古那美妙動人的希臘神話現(xiàn)在是由英國詩人娓娓道來,成了英國詩人筆下的素材。濟慈對英國詩歌輝煌成就的歌頌和油然而生的民族自豪感在此表露無遺。
(二)蛇女形象的改寫
拉米亞的原型也來自希臘神話,她本是一位美麗的女王,因宙斯的愛慕而遭到赫拉的迫害。為了報仇,拉米亞吃掉了許多兒童,變成了專門引誘異性、殘害兒童的蛇妖形象。在伯頓的《憂郁的剖析》中,拉米亞已超越了這個形象;而濟慈則更進一步,把拉米亞傳統(tǒng)的反面形象徹底顛覆。在濟慈筆下,拉米亞一方面是一個城府極深、精于算計的蛇女形象。這與《失樂園》中的撒旦有幾分相似。濟慈在塑造拉米亞形象時,很可能受到了彌爾頓作品的影響。而另一方面,當她墜入愛河時,則變得溫柔體貼、賢惠善良。她知道感恩,“對美、對生命、對愛情、對一切,都感到歡樂” [5]。
(三)赫爾墨斯求愛原型
濟慈對赫爾墨斯的愛情故事的描寫明顯是受到了奧維德《變形記》的影響。在原神話中赫爾墨斯希望赫耳塞的姐姐阿格勞洛斯能夠幫助他追求妹妹,阿格勞洛斯卻向赫爾墨斯索要錢財,而且還因嫉妒而阻撓赫爾墨斯和赫耳塞見面,結果被赫爾墨斯變成了石頭?!独讈啞分泻諣柲骨髳鄣囊荒慌c《變形記》中的相關情節(jié)有很多相似。比如拉米亞提出與赫爾墨斯交易,并在交易過程中盡顯心計都可以在《變形記》的相關篇章中找到對應。濟慈在恩菲爾德學校讀書時就曾閱讀過《變形記》,可以確定赫爾墨斯求愛這段插曲一定是受到了《變形記》的啟發(fā)。
(四)使天使折翼的哲學
在《拉米亞》中濟慈提到了“使天使折翼”的哲學,借此表達了對藝術與科學關系的理解:“是不是所有的魔法一旦/觸及冷峻的哲理就煙消云散?/一次,可畏的彩虹在天上升起:/我們知道彩虹的密度和質(zhì)地;/她列在平凡事物可厭的編目里。/哲學將會剪去天使的羽翼,/會精密準確地征服一切奧秘,/掃蕩那精怪出沒的天空和地底——/會拆開彩虹,正像它不久前曾經(jīng)/使身體柔弱的拉米亞化為一道虛影?!盵6]1817年12月,在畫家海登家的晚宴上,蘭姆曾“諷刺”海登竟把牛頓也放在其畫作“耶穌勝利進入耶路撒冷”的人群中,因為牛頓用科學毀掉了“彩虹詩”。[7]《拉米亞》中濟慈再次提到這一點,認為牛頓對光的分析讓彩虹失去了詩意。濟慈并不排斥科學,他是在指出藝術家與科學家的不同??茖W家總是急于用簡單的邏輯去探究事物,使一切都變得冰冷僵硬;而藝術家則具有一種“消極能力”,即“一個人有能力停留在不確定的、神秘與疑惑的境地,而不急于去弄清事實與原委?!盵3]
四、《拉米亞》神話改寫的目的
同拜倫、雪萊不同,濟慈總愛探討小人物在追求理想與幸福過程中的挫折、困頓與自省?!独讈啞肥敲琅邜凵厦郎倌甑墓适?,也是一個帶有自傳色彩的美麗幻想。在愛情的作用下,里修斯變得情緒化,他因拉米亞而或喜或悲。現(xiàn)實生活中的濟慈又何嘗不是這樣呢?1818年9月,濟慈與芳妮·布勞恩一見鐘情。如果不是因為疾病,他倆也許會步入婚姻的殿堂。愛情激發(fā)了濟慈的創(chuàng)造力,讓他在1819年如火山噴發(fā)般地寫出許多不朽的詩篇。愛情也讓他感到矛盾和痛苦。長詩中人物的愛情經(jīng)歷正是詩人對自己愛情心理的寫照。他曾對芳妮說:“我所做,所說,所想的只是成為我愛情源泉的東西,它們長久地使我享受歡樂和備受折磨?!盵8]濟慈一方面享受著真摯的愛情,另一方面,這種愛情又是無望的,濟慈甚至在信中表現(xiàn)出了對芳妮的懷疑:“自從我認識你以來我的最大的痛苦就是擔心你有點傾心于克萊錫德。”[8]當里修斯陷入愛情后,表現(xiàn)出了孤獨和迷惘。對于濟慈來說,詩歌還沒有被廣泛認可卻墜入了無望的愛情,這種幸福和痛苦正是他愛情中獨特的情感體驗。在《恩底彌翁》中我們看到的是年輕詩人對愛情的美麗幻想,在《拉米亞》中我們則看到了愛情的破壞力。同樣是愛情故事,《拉米亞》更多了幾分憂傷。
五、結語
雪萊在《阿童尼》中寫道:“他本是‘美的一部分,而這‘美啊,/曾經(jīng)被他體現(xiàn)得更加可愛。”[9]自雪萊以后,人們提起濟慈就會把他同“美”聯(lián)系起來。但除了“美”以外,還應加上“憂郁”和“孤獨”。肉體與精神的雙重痛苦使?jié)鹊那楦锌偸怯巫咴诮^望的情緒、對死亡的預感,以及對美好夢境的向往之間。他在《夜鶯頌》中抒發(fā)了內(nèi)心渴求的樂土,力圖忘記現(xiàn)實的痛苦。詩歌對濟慈來說是脫離現(xiàn)實、進入夢幻之境的階梯。在詩歌中他盡情抒寫自己渴望卻不可及的美好。而濟慈對《拉米亞》的改寫卻反映出他在生命后期對感性和理性的重新思考。表明濟慈在人生的末段逐漸意識到了藝術理想同客觀現(xiàn)實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如果說《恩底彌翁》體現(xiàn)了詩人早期對感性構思的依賴,那么《拉米亞》則體現(xiàn)了濟慈后期不斷增強的理性思維。由于不能通過想象力來調(diào)和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濟慈的命運只能以悲劇而告終。
參考文獻
[1] 柳志英.濟慈的宗教與詩[D].天津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
[2] 王佐良.英國詩史[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316.
[3] 濟慈.濟慈書信集[M].傅修延,譯.上海:東方出版社,2002:37,59.
[4] 濟慈.濟慈詩選[M].屠岸,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404.
[5] 濟慈.濟慈詩選[M].屠岸,譯.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12:160.
[6] 濟慈.夜鶯與古甕:濟慈詩歌精粹[M].屠岸,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229.
[7] Susan J.Wolfson,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Keats[J].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231.
[8] 濟慈.濟慈書信選[M].王昕若,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2:262,264.
[9] 傅修延.濟慈評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