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強
一個春種秋收的日子,雨突然落下來,天地變暗,田野空瀠,父親勞作的身影隱隱綽綽,恍如皮影戲里的角色,顯得那樣的飄渺和虛無。
父親在艱辛的人生道路上,收拾起屬于個人的所有心事,扯著綿長的命運之繩,弓身拉著超載的車轅拼命朝前拽。但是,他像所有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一樣,無一例外地遵循著一個中國式的宿命輪回:嘗盡人生帶來的苦郁煩擾,困厄潦倒,不得不在苦悶迷茫中度過大半生。
父親出生于新中國成立的第3年,5歲時不幸感染麻疹,卻有驚無險死里逃生。8歲時一個秋日的深夜,父親突然從睡夢中驚醒,朦朧中見爺爺扯下炕上僅有的一張竹席,把奶奶卷起來,一根草繩纏繞了幾圈,讓父親最后看一眼帶他來到這世間的親人,然后草草安葬了奶奶。親人尸骨未寒,哀傷的淚水還在眼角流淌,父子倆就連夜輾轉逃荒到陜西,開始了沿街乞討的生活。
不知是誰的譬喻,把童年與金色相系,幻化出繽紛的色彩。但是,父親的童年卻是灰色的,充滿了魔幻般的夢魘。盡管如此,故鄉(xiāng)還是讓流浪的人魂牽夢縈,日思夜想,1962年,父子終于回到了養(yǎng)育他們的那方土地。
可是,經(jīng)過饑餓浩劫的村莊,面貌全非。屹立多年的宅第,如今淪落得荒煙蔓草,殘墻斷壁。爺爺與父親只得在鄰村借了一間房子棲身,之后在一處陡坡下挖了一間窯洞,才有了溫暖的家。
父親的求學之路艱辛坎坷,小學門檻三進三出,勉強讀到了小學畢業(yè)。雖然心存無數(shù)個理想,但最終與貧瘠的土地相依為命。
父親素來風骨嶙峋,特立獨行。在貧困落后的家鄉(xiāng),女孩素無上學的福份,但父親沒有重男輕女的觀念,在全村同齡人中,我們兄妹三人是讀書最多的。我的祖輩如臧克家《三代人》詩里所言:“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爺爺,在土里埋葬”。父親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我們兄妹三人身上,希冀改變土里刨食的命運。
1980年小妹呱呱墜地,全家老少7口人的日子全靠地里刨食。農(nóng)忙時節(jié),父母晚上睡覺從未超過4個小時。村里有很多人勸父親,讓女兒輟學,兒子中學畢業(yè)就上地干活,父親對此置若罔聞。
父親以他僅有的小學文化程度,竭盡全力給我輔導功課,從小學二年級起教我寫作。在那個萬物匱乏的時代,覓一本尋常的書難如探驪求珠,父親從鄰居外地工作的親戚那里借來一本描寫人與事物的經(jīng)典詞句集錦,讓我全部抄寫下來,并督促每天早起半小時背誦精彩句段,為寫作奠定基礎。
小學畢業(yè)時,我以全鄉(xiāng)第一的成績考入鄉(xiāng)完全初中,給父親爭得些許榮光。那天也是父親最為得意的日子,興致勃勃地跨在炕沿上小酌了幾杯。
也許是我的小狀元之舉,給父親打了一針望子成龍的興奮劑,他做出了讓人瞠目結舌的抉擇:一輛大鐵牛停在了我家門口,一袋袋凝結父母血汗的糧食被扛上車。那是剛能填飽肚皮的年月,飽受饑餓的人們對糧食視如命脈。100斤的麻袋扛了36袋,奶奶躺在大鐵牛的輪子前,凄慘地哭成個淚人兒,撂下狠話說要拉糧就讓大鐵牛從身上軋過去??礋狒[的人圍了好幾圈,人們都來勸父親,說家有糧心不慌,可父親不為所動。當說出賣糧的緣由時,頓時把在場的人驚得目瞪口呆,當年一斤小麥一毛錢,要花360元錢為兒子買一臺學習英語的錄音機。
多少年過去了,那臺錄音機早已斑駁陸離,功能鍵也全壞了,卻一直擺放在老家堂屋的八仙桌上。每當斜陽映輝其上,仿佛在打撈遙遠的童年記憶,飛花碎玉的斑斕陽光烘托出父親的溫暖和醉意。
一雙粗壯手,忙到月兒圓;兩條飛毛腿,跑個年頂年,哪一年不是三百六十天。老牛把年月拉進了上世紀80年代,而立之年的父親,硬是以自己的智慧和勤勉撐起了一個溫馨而幸福的家。
我在離家20里路的福星中學讀初三,父親盡其所能買了一輛自行車,讓我飛奔在求學路上。誰知屋漏偏遇連夜雨,我的一場車禍讓父親多舛的命運再遭浩劫。
那是一個雨霧蒙蒙的早晨,當我行至蒙家灣時,雨下得更大了,眼前有些迷茫,剛轉過彎,突然迎面一個騎著自行車的人直撞過來,霎間在恍惚中一聲碰撞的轟響,那人直愣愣躺在路中央,人事不醒,奇怪的是我卻毫發(fā)未損。那年我還不滿15歲,當時,我盡管嚇得不輕,但仍冷靜沉著地在蒙家灣請來一個人,借了輛架子車,把傷者拉到福星鄉(xiāng)衛(wèi)生院,隨即又轉送至隴西縣醫(yī)院搶救,顱內(nèi)積血,前后進行了兩次手術,但回天乏術,死神無情地奪走了他年輕的生命。
父親怕我心靈受到創(chuàng)傷,擔憂對簿公堂,給我年幼的心靈留下陰影,最終采取私了的方式,對方所有條件全盤應承。亡者的父母是教書育人和下苦力的老實人,他們沒有提出過分的要求。他們的豁達和達理,讓父親唏噓一生,感激一生。但是,死亡賠償金對一個處于積貧積弱的農(nóng)民家庭,仍然是個天文數(shù)字。父親傾其所有,家里的口糧、牲畜等家產(chǎn)悉數(shù)變賣,還把地里當年沒上場的糧食作為抵押,提前拿到糧販子的預付款。但是,微薄的家底也僅夠一半債務,遑論自家以后的日子。這年冬天,大雪封閉了朱家灘村,別人家炊煙裊裊,我家糧柜空空。
一天夜晚,奶奶把別人送的一個糖包子偷偷遞給小妹妹,哄她吃了趕快睡覺。不更事的大妹妹發(fā)現(xiàn)小妹手中的包子,饑餓中顧不得大讓小的道理,一把就搶了過來,小妹“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父親看到家境如此凄慘,精神幾經(jīng)崩潰,聽到女兒的哭聲,頓時熱血賁張,瞪著充血的眼睛把大妹提起來扔出門外。
雪天的風硬得像剮肉的刀子,大妹手里攥著糖包子,站在門外不敢哭。母親把大妹拽進屋,像擁著一塊冰坨,她瘋了似的要與父親拼命。父親沒有還手,喉結上下滾動,胸腔轟響悶雷,他頹然流著渾濁的淚水。大妹把糖包子送到小妹嘴邊,父親一把抱住妹妹,毫無尊嚴地哭得稀里嘩啦。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發(fā)威,也是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
面對這場變故,父親超負荷拉著家庭這輛牛車。我仍然走進了學校大門,父親用生活重擔壓彎的脊梁,把學齡小妹也馱進了村里的小學校園。
父親一生有兩位母親,一位生母,一位養(yǎng)母。父親從陜西乞討回來后,養(yǎng)母就來到時年9歲的父親身邊。養(yǎng)母沒有生育兒女,視父親為親骨肉。
1997年深冬,奶奶離世的噩耗傳到我工作的河西走廊時,心頭郁結無限悲傷,感到他鄉(xiāng)茫茫人海寂寥,寒風吹,葉兒落,心流淚。
殮棺的那天晚上,父親泣不成聲,對奶奶泣訴:“你受苦可憐了一輩子,你走了,我也沒能力給你修上好房子(指棺材),穿上好衣服,讓你下輩子還要受窮?!备赣H說說心安,小輩們聞言落淚,一個個跪在靈柩前,祈求天地宥諒,讓奶奶在天堂幸福富貴。
奶奶的離逝,讓父親肝腸寸斷。因奶奶沒有生兒育女,不是父親的生母,戴孝、告牌、墓地、任陰陽先生擺布的儀程等喪葬都要分別對待。父親是奶奶一生唯一撫養(yǎng)的兒女,但不能以兒子的身份戴孝披麻,更不能頂孝子盆、掌引魂幡,奶奶無緣在祖墳安息,成了孤魂野鬼。
經(jīng)過子女這片貧瘠的黃土地上,有多少愚昧、迷信、落后的繩索束縛著本已潦倒的賤民,它似銳利的刀子刺痛了父親的心。父親用淚水和祈求為奶奶爭得了死后的尊嚴,打破了祖輩留下的喪葬陋習,為奶奶的遠行奉上了一個兒子的孝心,卻落下了村里人的不齒與同族的仇視。
父親是我的天,拉著子女的手,從昨天走向現(xiàn)在,在那片貧瘠的黃土地上度過了命運多舛的大半生。而今我們已長大成人,各奔東西,父親仍守著故土,一雙筷子一只碗,過著孤身只影的生活。剎那間,我的腦海里傳來騰格爾悠遠蒼涼的《父親和我》,那聲聲悲壯滄桑而充滿摯愛的對父親的呼喊,有穿云裂石和蕩氣回腸的感染力。特別是“是您創(chuàng)造了這個家,然后又創(chuàng)造了我,是你拉著我的手,從昨天走向現(xiàn)在”時,我已是淚流滿面。
經(jīng)過我們的再三勸導,在爺爺去世三周年后,父親舍棄了家鄉(xiāng)的田園、村舍和墓塋,終于離開那片苦難深重的土地,來到了兒女身邊,含飴弄孫,安享晚年。
在疾駛的列車上,父親第一次看到了波濤洶涌的黃河,第一次見識了河西走廊的田疇,第一次置身于鱗次櫛比的樓群,第一次感知了燈火輝煌的城市……
父親激動不已,老淚縱橫。
(責編 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