絨絨,1986年生,青年作家,著有短篇故事集《我曾悄無聲息愛過你》《輸一回吧,姑娘》。
我出生于東北的一座小鎮(zhèn)。
小鎮(zhèn)很小,從鎮(zhèn)子的東頭走到西頭不過20里地。一路走下去,幾乎家家都認(rèn)得,如果一見到熟人就要鞠躬問好并寒暄片刻,那么走一天也走不到小鎮(zhèn)的盡頭。
蒼老、干燥、冷,是我對小鎮(zhèn)秋天的感覺。
而我對小雨的一切記憶,就是從這蒼老的秋天和一根干枯的木柴開始的。
小雨是我的哥哥,他總是穿一件大兩個尺碼的藏藍(lán)色校服,夏季校服套在他單薄的身體上顯得空蕩蕩的;到了冬天,母親給他在校服里面套上一件她親手做的棉襖,校服看起來反倒又緊了些。所以春天和秋天是小雨最喜歡的季節(jié),因為他可以穿到相對合身的校服。
我和小雨每天一同放學(xué)。我跟在小雨身后。小雨走路的姿勢很奇怪,頭低垂著,雙手縮到袖筒里,雙腳蹭著地面,一路像是趟著河水走過去的。
因為他腳下總是踢著一根干枯的木柴。
那是在1995年前后,家里生活拮據(jù),一噸煤幾乎可以換來整個冬天所需的白菜、蘿卜和土豆。所以除了燒煤取暖以外,母親自然需要想其他的取暖方法過冬,因為在東北,人們大概有半年的時間是要取暖才能夠生存下去的。
母親給我和小雨規(guī)定了任務(wù),每天放學(xué)后都要拾柴。干枯的樹枝、路邊從車上掉下來的木頭棒子和街邊被秋風(fēng)吹干的荒草,都要拾回家里。
女孩子要臉面,這項任務(wù)對于我來說自然是艱巨的,所以,母親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小雨身上。
小雨既要臉面又要承擔(dān)照顧家的責(zé)任,于是他每天都會踢著一根木柴回家。如果木柴太小,母親就會把小雨趕出去,讓他再拾一些大的或是在附近的荒地里拾些野草回來燒。有時候小雨踢著一大塊木頭走,木頭在他的腳下滾啊滾,小雨把它踢到離家很近的小巷子里后,便抱起木頭興沖沖地跑回家。
后來我們回憶起這段往事的時候,母親總是嗔怪小雨穿鞋比別的男孩子費,新鞋子穿半個月便會開膠。母親只好花一塊錢買一管膠水,粘好鞋子讓小雨接著穿。鞋子若破得更嚴(yán)重,母親也不會扔掉,她將完好的鞋帶拆下來洗干凈接著用,鞋子往灶里一投,也能燒上一陣子。
沒人算得清小雨磨破的鞋和拾回的柴哪個更有價值,只是記得在每個黃昏,小雨都認(rèn)真地低著頭,四處搜尋一根又一根體態(tài)飽滿的木柴。
有了這些柴,好像家里的米飯更香,白菜燉得更甜,土豆更軟,火炕烤得我們每一個人的臉通紅。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了小雨讀初中的時候。那時家里的經(jīng)濟(jì)境況有了改善,小雨再也不用為了拾柴而到日薄西山才回家。
我們依然每天放學(xué)一同回家。潮汐般的人群最后只剩下我和小雨,那時他已經(jīng)不再垂著頭,步子邁得很大,膠鞋高高地抬起來。我跟在他身后,他的后背變得寬闊起來,他那變小的校服在提醒我,小雨已經(jīng)從小男孩慢慢長成了少年的模樣。
長成少年的小雨有了些許變化。
漸漸有人發(fā)現(xiàn),在我們學(xué)校附近的廢舊工廠里,有幾個被小鎮(zhèn)人貼上“不正常人類”標(biāo)簽的少年,他們把頭發(fā)染成五顏六色,每天在里面拍拍彈彈。
小雨常常翹課,從工廠一側(cè)被推倒了一半的殘垣上爬過去,隔著幾十米躲在斷壁處偷偷看他們。
他帶回一種半個葫蘆模樣的破舊樂器,頗為得意地跟我說:“這東西叫吉他,聲音很好聽?!?/p>
小雨用手指輕撥了一下,吉他發(fā)出低沉的嗡鳴聲。
吃過晚飯,我和小雨在夏天的夜晚,偷偷爬到房頂上。四周是影影綽綽的燈光,青草與遍地的野花香味飄然撲到我們的鼻子里,蒼穹中繁星點綴著小鎮(zhèn)的夜,有蟋蟀不住地鳴叫。
小雨指著遠(yuǎn)處給我看,那里的城市燈火格外絢爛,它們把黑夜照得像白天一樣明亮。
我和小雨沒有任何交流,他把吉他放在一旁,整個身子躺下去,閉上眼睛哼著從工廠里聽來的小調(diào)。那曲調(diào)溫柔而有力,穿過小鎮(zhèn)的黑夜,又如同潺潺的溪水緩緩流淌,穿過一片荒郊,匯入一條奔涌的江河,抵達(dá)那一片光芒四射的燈火處。
當(dāng)母親察覺到小雨的這一變化時,小雨的學(xué)習(xí)成績已經(jīng)跌到了谷底。老師帶著小雨和一張空白的試卷來家訪,母親不住地哭,父親把煙頭扔得滿地都是,將小雨的破吉他扔了出去。
那一夜,小鎮(zhèn)的夜色依舊,遠(yuǎn)處的燈火依舊。只是這醉人、撩人的夜,更深、更漫長了。它如同一場波濤,吞噬了初為少年的小雨。
母親連夜為小雨打包衣物,我在一旁呆立不動。我看見母親一件一件地折,一件一件地?fù)崦?,小雨竟沒有一件嶄新又合身的衣服。
第二天,小雨被父親送到省城,在一位叔父工作的飯店里學(xué)廚藝。
后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沒有見過小雨。放學(xué)后,我總是試圖在擁擠的人群中尋找小雨的身影,但再也看不到他寬闊的后背和那漸漸變小的衣衫。當(dāng)熙攘的人群像潮水一樣退去,街道開始變得空曠,所有的柳樹和榆樹都以同樣的姿勢搖曳著。
到最后,昏黃的夕陽拉長的,只有一個妹妹無盡的思念與一個少年未竟的夢。
廢舊的工廠里依舊傳出裊裊的音調(diào)。
當(dāng)小鎮(zhèn)的人們慢慢走近工廠,他們聽見樂曲隨著風(fēng)從舊工廠里飄出來,時而悠揚婉轉(zhuǎn),時而狂野粗放,像春天遍地的綠綢,像夏季干旱后的甘露,像一整片金燦燦的秋,像冬季的一場雪舞。
我趴在窗前欣賞這樣的場景,仿佛小雨就在我眼前,他穿著一件合身的衣服,背著一把嶄新的吉他,頭發(fā)比平時梳得整齊,見到我還羞澀地笑笑。我們在那條熟悉的街道上走著,街上只有我們兩個人。
天漸漸黑起來,路的盡頭,一片燈火輝煌。
一晚,母親接到了一個電話,說小雨因為偷喝了廚師長的王八血,快被打死了。母親嚇得摔倒在地上半天沒起來,父親叫上幾位親友連夜把小雨從省城帶了回來。
見到小雨的那一刻,母親忍不住哭了。小雨的鼻子、眼睛、嘴巴都腫得老高,血漿包裹住了他的整張臉。他站在門口不敢進(jìn)來。蕭瑟的秋風(fēng)吹過小雨漸漸消瘦的身軀,小雨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母親過去迎他,小雨的一只腳卻踏了出去,他說:“媽,我去拾根柴吧?!?/p>
那一夜,我們?nèi)胰硕际吡恕?/p>
如今,每當(dāng)提及小雨回家的場景時,母親都會忍不住流下眼淚來。為人父母者,懼怕將自己孩子的靈魂扼殺在狹窄的愛護(hù)之下,又怕見到他們被大城市吞沒后的孤立無援。
在小雨被送去省城前的一晚,父親最終還是將小雨的吉他拾了回來。一如小雨當(dāng)年懷著極其復(fù)雜的心情去踢一根街邊的枯木,怕被人撞見,又怕被人搶走,所以滿心焦慮。
小雨的傷養(yǎng)了很久才好。傷好后,父母不再阻止小雨追求音樂的夢想。
后來,小雨還是離開了小鎮(zhèn)。
那一年夏天,學(xué)校旁邊的舊工廠在一片轟隆聲中倒塌,后來建成了一條商業(yè)街。從此小鎮(zhèn)燈火通明,卻不見了歌唱著一年四季的手鼓與吉他。
只記得,那時樹木長得正茂盛,柳絮漫天飛舞。小雨背著那把破木吉他,頭發(fā)梳得比平時整齊許多,新衣服依舊大了兩個尺碼。
母親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是始終要給我們買大兩碼的衣服。小雨長得快,轉(zhuǎn)眼才過半年,他的衣服又變得有些小了。
我看著小雨的背影,這么多年,他走得孤獨而寂寞。
可是,他終于要走到燈火處,走向遠(yuǎn)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