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
八年前,我在藍田縣城查閱縣志。我已經(jīng)開始了一部長篇小說的孕育和構(gòu)思,我想較為系統(tǒng)地了解養(yǎng)育我的這塊土地的昨天或者說歷史。
翻閱線裝的、殘破且皺巴巴的縣志時,感覺很奇怪,像是沿著一條幽深的墓道走向遠古。當(dāng)我查閱到連續(xù)三本的《貞婦烈女》卷時,又感到似乎從那條墓道進入一個空遠無邊、碑石林立的大墳場。頭一本上記載著一大批有名有姓的貞婦烈女貞節(jié)守志的典型事跡,內(nèi)容大同小異,文字也難免重復(fù),然而絕對稱得上字斟句酌、高度凝練、高度概括。列在頭一名的貞婦最典型的事跡也不過七八行文字,隨之從卷首到卷末不斷遞減到一人只有一行文字。第二本和第三本已經(jīng)簡化到?jīng)]有一詞一句的事跡介紹,只記著張王氏、李趙氏、陳劉氏的代號了。我看這些連真實姓名都沒有的代號干什么?
當(dāng)我毫不猶豫地把這三本縣志推開的一瞬,心頭悸顫了一下。我突然為那些代號委屈起來,她們用自己活潑潑的肉體生命(其中肯定有不少身段、臉蛋都很標致的漂亮女人),堅守著一個“貞”字,終其一生在縣志上爭取到三厘米的位置,卻沒有幾個人有耐心讀響她們的名字,這是幾重悲哀?
我重新把那三大本縣志攬到眼下,翻開,一頁一頁翻過去,一行接著一行、一個代號接一個代號讀下去,像是排長在點名。而我點著的卻是一個個幽靈的名字,那些干枯的代號全被我點化成活潑潑的生命,在我的房間里舞蹈。她們一個個從如花似玉的花季萎縮成皺巴巴的抹布一樣的女性,對她們來說,人只有一次的生命是怎樣痛苦煎熬到溘然長逝的……我莊嚴地念著,想讓她們知道,多少多少年之后,有一個并不著名的作家向她們行了注目禮。
看著那三本縣志,我深切地感受到什么叫歷史的灰塵,又是怎樣沉重的一種灰塵啊!我的腦海里瞬間又泛起一個女人偷情的故事。在鄉(xiāng)村工作的二十年里,我聽到過許多偷情的故事,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這種民間文學(xué)的腳本通常被稱作“酸黃菜”,歷久不衰。
官辦的縣志不惜工本記載貞婦烈女的代號和事跡,民間歷久不衰流傳的卻是“酸黃菜”的故事……人們的面皮和內(nèi)心的分裂由來已久。
我突然電擊火迸一樣產(chǎn)生了一種藝術(shù)的靈感,眼前就幻化出一個女人來,就是后來寫成的長篇小說《白鹿原》里的田小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