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銅豌豆
此時此刻,大江大河
文|銅豌豆
當我登上“東方明珠”俯瞰上海時,黃浦江上恰有幾艘貨船駛過,那些船吃水都很深,仿佛載了很多東西。我盯著其中一艘望了很久,船越來越小,直到看不見。
有生之年,我一直與河結緣。
老院外那條小河,原先的走向是流入渭河,渭河的去處是黃河,黃河的歸宿是大海。幼年,當我能夠理順這個關系時,我曾經(jīng)以為,向那條河里扔一根木棍,木棍就一定能漂到海里去。有一年夏天,接連下暴雨,河水漲得很高,裹挾著泥沙,頃刻變成稠黃的濃漿,它暴躁且霸道,河道被完全淹沒,樹枝、玻璃瓶被沖刷到近岸處,當我看到其中還有一只小孩穿的塑料涼鞋時,被徹底嚇住了。后來,再也沒產(chǎn)生過往河里扔木棍的想法。
幾十年過去,小河已干涸,斷然不復往昔的蓬勃。
后來到江城求學,站在宿舍樓頂就能看到漢江,清綠的水,不疾不徐,江上往來的船只不時鳴響汽笛,岸邊的水杉樹沖著天空筆直地生長。那條江似乎不會暴怒,因為地勢的緣故,因為河道的容量,縱使在1998年那樣百年一遇的洪災發(fā)生時,水面也只是靜靜地上漲。近水處有插好的水文標尺,30多米處,黃色警戒線十分醒目。當江水達到那條線,誰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但人們認為一定不是好事。20世紀90年代的夏天,江邊還有許多人納涼,他們依傍著一條江,既愛又怕。
我真正習慣與河共生,還是在蘭州的日子。初春,窗外的黃河水格外清冽,但也沒什么聲勢,整個冬季沒有一片雪花造訪,河床裸露的面積不斷擴大,遇到晴天,甚至有人在上面放風箏,這樣的狀況已持續(xù)了十多年,今年更甚。一些外地來的朋友常會訝異:“原來這就是黃河,還以為是呼嘯奔涌的呢?!蔽衣牭剿麄冋Z氣中的輕蔑,心中既有莫名的怒氣,也感到難過,仿佛這樣的言語會削減一條河的生命力。而我對自己內(nèi)心深處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同樣很吃驚:為什么會這樣?
從“東方明珠”下來,夜色已完完全全鋪滿城市,十里洋場流光溢彩、游人如織,他們或拍照,或交談,或歡笑,在水泥鋼筋的庇佑下,享受著觸手可及的歡愉。我在江邊看到波浪推著一片片垃圾,各色飲料瓶漂浮著,不斷碰撞腳下的河堤。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自己為什么對外地朋友評說黃河抱有極大的不忿。長久以來,我就像一條河的守望者,對生命抱以奔流不息的期望,當一條提供滋養(yǎng)的河漸漸干涸、失去生命,我會有切膚之痛。人們慣于在河邊嬉戲,也隨手把飲料瓶扔進河里,卻沒有被一只塑料涼鞋震撼過。然而,這便是守望者的境遇。
這讓我想起父親的故事。少年時,為了貼補家用,每年冬天,他都赤腳拖著一袋胡蘿卜,周而復始地趟過滿是冰碴的河水,再到火車站附近沒人的鐵道邊,扛著胡蘿卜悄悄爬上貨車,去百里以外的縣城賣掉。這是確切的苦難,甚至連屈服都沒有機會,他僅有的選擇,是走過去。
所以,我繼續(xù)保持沉默。即便一切對河流的忽視,都使守望者劍指虛無,即便委身于模糊不辨的艱難,但一條奔流的河,從來不需要前行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