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畢飛宇的小說《推拿》以盲人的日常生活為中心展開了一幅盲人群體的畫卷。本文主要分析《推拿》里的盲者的不可撼動的尊嚴、宗教般的情感表達以及對現(xiàn)實生活的再現(xiàn)三個方面,由此展開作品中關于人性的深刻細致的挖掘。
關鍵詞:《推拿》 尊嚴 愛 再現(xiàn)生活
一
尊嚴是人最為本能的價值追求,盲人因為眼睛看不見即可視為直接的“盲目”。相比健全人,盲人“看到”的世界更為通透一些——黑暗,全是黑暗。盲人在黑暗的世界里的感知尤為被動,他們靠舌頭、身體、氣味、聲音和思想小心翼翼地去觸及世界。這個世界的一切規(guī)則是健全人所建立,盲人被一個看不見的陷進隔開,“眼睛看不見”這個困擾像是一只巨大的看不見的手掌把盲人們推向這個陷阱,盲人與健全人打交道是膽怯的,盲人在暗處,健全人在明處。
畢飛宇在與張莉的對話中提到他時常跟許多盲人朋友打交道,他深深理解他們的世界,《推拿》是在盡可能的表達他們生活的常態(tài)。盲人分為全盲和半盲,畢飛宇關注了每一種盲人的命運。一種先天目盲,另一種后天失明。相比先天失明,他們被命運猛然從光明拉向黑暗的一霎,這種世界突然變成“曾經(jīng)”的災變不亞于死亡。他們失去的不只是世界本身,包括與世界的各種聯(lián)系一并失去了。在黑暗的世界里,自我保護的最好方式是自尊,是尊嚴。
都紅在音樂天賦面前選擇了中醫(yī)推拿,這是面對音樂的懸崖勒馬,是自尊心的氣勢如虹。當大拇指在推拿中心被門框夾斷后,殘疾的都紅“殘廢”了?;氐酵颇弥行?,都紅斷然拒絕大家給她的捐款,“可憐”的都紅不能一輩子讓自己活在感激里面,她要尊嚴。她不想報答,她對報答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連同沙復明對她的求愛,一并拒絕。作為沙宗琪推拿中心的老板之一,沙復明的野心不止一點點。沙復明成了沙老板,他用彪悍的馬力掙下錢,遠遠不止正常人憐憫的那句“自食其力”。其他包括王大夫面對收貸人的不屈,金嫣對完美婚禮的向往,小馬愛情失敗后的悄然出走,都表明他們內(nèi)心尊嚴感的不可撼動。畢飛宇深刻認識到這一點,在健全人看來的三兩小事,在盲人那里變成的難以逾越的鴻溝,盲人們自成一派,用掙脫困境的方式成全自己的尊嚴。整個小說幾乎寫滿的都是尊嚴二字。畢飛宇看到了盲人與健全人的生而平等。
在《推拿》中,畢飛宇盡可能使每個人物都保有尊嚴,同時他自身也在給盲人群體最大的體貼和尊重?!锻颇谩肥且徊窟€原盲人生活常態(tài)的小說,它沒有主角?!锻颇谩蜂侀_了一幅人物群像,畢飛宇讓每一個人物都成為中心,這樣一來,健全人成了配角。
同時,為了更加突出盲人自尊心的極度敏感,畢飛宇或許刻意地把小說中出現(xiàn)的為數(shù)不多的健全人設加上了他們自己看不到的“盲點”。但是這不代表畢飛宇對盲人和健全人的倫理情感傾斜而去刻意謳歌盲人群體,我認為,恰恰是本著對盲人眼中的人際關系的深刻理解,想要使讀者看到盲人心中自己樹起的一堵高墻對他們與社會關系的建立已然造成阻礙,以此喚起我們的自省意識,撇開憐憫和同情去正視盲人群體的尊嚴。
二
畢飛宇的小說立足點以人性為主。從《哺乳期的女人》中男孩旺旺對母愛的渴求,到《玉米》系列小說中玉米姐妹的生存意識,《青衣》里筱燕秋被舞臺掌控的人生,《平原》里端方的剛強和擔當以及村支書吳蔓玲被時代政治扭曲了的人格,《推拿》里被邊緣的盲人群體人性的復雜和深刻。畢飛宇通過現(xiàn)實層面對人性進行深刻細微的挖掘提體現(xiàn)了作為一位作家所具有的博大胸懷,在用尊嚴的力量反復強調(diào)人性和情欲的平等。
具體來看,畢飛宇用他擅長的方式在揭示《推拿》里的復雜深刻的人性。作為敘述者,畢飛宇以全知視角進入盲人們的世界,他融在空氣里隨著呼吸滑入他們的腦海里,展現(xiàn)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讀者不用過多的思考就能看到人物的潛意識。他們往往在精神層面隱藏著七宗罪,有些甚至連他們自己都不自知,畢飛宇深化了我們對盲人復雜人性世界的認識,他用他飛揚的想象打開了盲人們的思想,深層次地展示了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
另外,這部小說的人物以群像的方式出現(xiàn),他們?nèi)加浽讵M小逼仄的推拿房里,人物關系緊密又復雜。正是在他們互相的交往中,畢飛宇呈現(xiàn)了他們在自己的空間里真實的人性:當然有欲望,有愛,有善良,有溫暖,同時他們也有人性的弱點,也自私,也神經(jīng),也多疑敏感。在他們互相的人物關系中,人性徹底暴露出來。
如果說視力的缺失是把盲人跟健全人隔斷開來的屏障的話,那么與健全人相比,盲人們在公共空間里完全暴露與宇宙之中,他們的欲望被攤開毫無隱私而言,他們沒有一面鏡子反觀自己,他們的盲目完全裸露,便失去這個世界了。要重新進入世界,他們需要通過愛?!斑@是盲者們與這個世界的脫節(jié),感到了生命徹底的匱乏:匱乏的是生命本身——匱乏與與另一個生命的關系或生命之間的關系:黑暗把盲人拋擲在一個黑暗之中,不再可能通過自己的感官,比如眼睛,就是整個生命向著世界敞開的最為人化也最為可以控制的器官,以便建立與世界和人際的關系,他只有通過另一個生命,重新進入世界?!盵1]在健全人身上,愛或許讓人盲目。在真正盲人們這里,愛打開了眼睛,變成了眼睛。愛是鏡子,讓他們看到了世界,也看到了自己靈魂深處的真實人性。
《推拿》里的愛有種宗教的拯救意味。比如王大夫和小孔的愛情是太陽般明晃晃的,愛在這里代替了眼睛,通過愛情世界完全打開了。愛完全填補了視力的殘缺。自小孔來到推拿房那一天,小馬的幸福就開始伴隨著她的叫做“嫂子”的氣味不斷滋長著。張一光看到了看出了小馬的單相思,他讓“床上好”的小蠻用性拯救了小馬。小馬得到了完全的全身心的安慰,隨著那一滴落在小蠻乳房上的晶體般的眼淚,小馬的情欲轉(zhuǎn)變成了愛。這讓小馬的瞳孔再次有了“目光”,小馬人性中最根本的生命欲望在小蠻身上體現(xiàn)出來。沙復明駭人的自尊心促使他必須在思想和知識上不斷進步。他總是在不停思考。但是都紅的“美”讓他困惑了。都紅離開后沙復明徹底失戀了。都紅,“都”是永遠,“紅”是太陽,他心中永遠的太陽離開了。他暗淡了。沙復明和都紅的關系實際上是一種抽象了的形而上的一種人性關系,他們沒有王大夫小孔的世俗,也不懂得小馬心里的情欲,他們站在理性的高度攤開了自己。金嫣在戀愛里,連黑暗世界都變得豐富、快樂而充滿意義了。金嫣代表了“天無絕人之路”這句話。她的身上承載的是人無盡的鮮活的生命力。
畢飛宇在《推拿》里著重刻畫的是人性里可貴的尊嚴與信念。他說過,“他們的障礙有他們的補償,這個補償就是更加強悍的信念?!盵2]在我看來,畢飛宇的《推拿》不是健全人用眼睛能看到的盲人看不到的人性,而是通過構建盲人的情感世界以探尋人的人性。歸根結底,人是盲人和健全人的共有屬性,我們能看到盲人看不到的他們自己的驚慌和恐懼,但是我們身上的盲點呢,或許,盲人能看到。
三
曠新年在《寫在當代文學邊上》一書中說到:“任何對于社會生活的敘述都不可能是‘純粹和‘中性或者‘客觀的,它同樣表達了一種主觀選擇和意識形態(tài)。它只不過是提供了一種新的‘現(xiàn)實,一種新的‘真實而已?!盵3]從文學理論的角度上說,作家當然需要在文學反映真實生活這個基本原則上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從而在作品里提供一定真實的生活現(xiàn)象及人性內(nèi)容。畢飛宇以他對生活細致敏銳的洞察力和社會良知將處于黑暗的盲人群體以文字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其中也包含了他自身對這一現(xiàn)象的感知,換句話說,《推拿》既是畢飛宇對生活真實的再現(xiàn),同時也賦予盲人生活新的面貌和形態(tài),構建了一種健全人眼中的盲人日常的真實世界以及盲人“眼中”的“主流社會”。畢飛宇在《推拿》中有著對現(xiàn)實生活的揭示和思考。“文學與生活有著天然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也因此,文學反映生活也就成了文學的根本法則······畢飛宇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很好地堅持并貫徹了這個法則,他對生活真相始終孜孜以求,表明他對這個法則的內(nèi)在要求和精神實質(zhì)有著深刻的理解和準確的把握?!盵4]
畢飛宇要揭示的生活真相反復出現(xiàn)在《推拿》中。在小說的一開始,畢飛宇就描述了新世紀之年深圳的瘋狂股市。沙復明在當上沙老板之前在打工,成為“資產(chǎn)階級”的夢想讓沙復明一刻都不敢怠慢,他深知生活無情的的真相,要想為自己生產(chǎn),必須放下一切負擔。畢飛宇在這里通過沙復明給了人際社會完全的金錢關系一記響亮的耳光,他看到人與人之間交往關系的扭曲,對此他提出深刻的批判,同時也讓讀者進行反思。
畢飛宇用冷靜的筆調(diào)冷靜地描述了王大夫在健全人面前的自殘行為,勾勒出盲人眼中健全人世界的冰冷和自私,他清醒的擺正自己對社會現(xiàn)實的質(zhì)疑和批判態(tài)度,引發(fā)讀者深思,體現(xiàn)了自己作為一位具有現(xiàn)實干預性的作家深深的社會良知。
四
畢飛宇自視為具有批判和懷疑立場的作家,“我不認為我的批判與懷疑有多大的作用,但是,寫小說的人就是這樣,他在本質(zhì)上是一個弱者,他有悲觀的傾向,他對傷害有一種職業(yè)性的關注,然后是批判,——與其說這是責任,不如說這是神經(jīng)類型,小說家的氣質(zhì)與心智決定了他們只能這么干?!盵5]畢飛宇的文字有種孩子般的直接和率真,他看到盲人群體的“弱”,便直奔主題為讀者打開盲人的世界;他看到現(xiàn)實世界的冷漠與黑暗,人際關系里的“酥松”與“低溫”,也在小說中毫不掩飾地抒展開議論?;蛟S這在一些學者看來難免成為缺憾,但這也正是畢飛宇作為作家為讀者提供思考的可貴之處。本文僅以《推拿》內(nèi)容在有關于尊嚴、人性以及對生活真實的再現(xiàn)三個方面展開分析,而畢飛宇深厚的文學功底、細膩的語言、飛揚的想象以及其他在文學上的更多價值也更值得我們?nèi)ゼ毤毧季俊?/p>
注 釋
[1]夏可君《推拿畢飛宇的<推拿>:盲目的觸摸》,《當代作家評論》2012年第5期,第125頁
[2]張莉,畢飛宇《理解力比想象力更重要——對話<推拿>》,《當代作家評論》2009年第2期,第30頁
[3]曠新年《寫在當代文學邊上》,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91頁
[4]梁平《生活真相與普世價值——畢飛宇推拿的兩個文學穴位》,《小說評論》2012年第1期,第162頁
[5]畢飛宇《推拿》,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325頁
(作者介紹:向友誼,西南大學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現(xiàn)當代敘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