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比人長壽

唐瑾

圖書的武器功能

“圖書是思想戰(zhàn)爭的武器”，這一理念由出版人兼戰(zhàn)時圖書委員會主席W.W.諾頓提出后，經羅斯?？偨y(tǒng)在全國范圍內推廣。羅斯福說：“圖書不可能被烈火消滅。人死了，但圖書永遠不會死去。永遠沒有人也沒有武力能夠將思想關進集中營。沒有人也沒有武力可以從世間奪走圖書，圖書中包含人類針對暴政永恒的反抗。在這場戰(zhàn)爭中，圖書是武器?！?/p>

在這樣一種理念引導下，進入戰(zhàn)爭不久的美國設置了戰(zhàn)時新聞局和戰(zhàn)時圖書委員會，以政府與出版產業(yè)強力結合的方式專門管理針對戰(zhàn)爭需要的圖書，遴選并翻譯出版了多語種的明確指向具體宣傳目標的三套圖書，即被稱為海外版本和跨大西洋版本以及新世界書架系列的圖書。其中部分圖書獲得必要的翻譯津貼補助?？绱笪餮蟀姹鞠盗羞€與美國出版業(yè)進行了合作。這些圖書都是投向國外為主。因為這種武器的重要性，盟軍1944年6月6日諾曼底登陸之后運送的第一批物資中，就包含了這些圖書。所以人們認為，這實際上等于為美國的出版物在全世界構筑了灘頭陣地。

這樣幾個系列圖書的遴選充分顯示美國政府和出版人輸出美國價值觀的意圖，要將美國價值觀輸往歐洲和世界。新世界書架系列圖書計22種，有5種是美國圖書，而海外版本和跨大西洋版本兩個系列則幾乎全都有意選擇了美國圖書。這些圖書和宣傳語充分體現這種意圖。如入選新世界書架的美國圖書中，斯蒂芬·文森特·貝尼特著《美國》，介紹詞是“作品顯然是為了讓外國人熟悉美國歷史和美國生活的主要特征而寫。對本作品的特別翻譯和出版將用以滿足戰(zhàn)俘教育的需要”。即便是選取的外國圖書也要符合美國的需要。如德國作家寫的《最美麗的德國浪漫故事》，“這部書收錄了德國最優(yōu)秀的充滿和平氣息的浪漫派作品，展示了德國文化中的非戰(zhàn)爭價值觀”。美國人相信他們針對他國提出的出版計劃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因為“在一個有閱讀傳統(tǒng)的國家，印在書中的文字享有至高的聲望，并且能夠產生巨大而持久的影響”。做得巧妙的是，美國人把這種意圖隱藏與包裝得很好，以至于讀者原本以為不過是些說教的書，但實際上都是很普通的書，也就是說它們不是專門由人撰寫用以宣傳的書。一位希臘讀者說：“在閱讀美國圖書的過程中，希臘的新生代將逐漸獲得一些寶貴的品質，這些品質是實際的美國人所專有的?！?/p>

實際上，敵對方甚或更早地持此理念，同樣發(fā)動著圖書戰(zhàn)。希特勒特別重視思想輿論宣傳，一方面竭力夸大德意志優(yōu)等民族的思想價值和種族理論，一方面拼命貶低和詛咒其他文明國家的思想意識。比如從戰(zhàn)前美國好萊塢電影中摳取并夸大其負面的東西，也即美國資本主義的貪婪和知識缺陷，美國國家形象由此受損。這情形讓人想起當代某些西方國家相似性的做法，他們從中國電影里過分地挖出諸如女人小腳之類的負面文化以替代全面性的中國文化。再回到當時，種種情報顯示，德國納粹在查禁和銷毀不利于納粹統(tǒng)治的圖書的同時，還廣泛地發(fā)展了一項向被侵占國和中立國推銷其意識形態(tài)的圖書計劃。二戰(zhàn)中的美國戰(zhàn)時圖書出版計劃，大概也是對于敵對國家的一種及時回擊。

戰(zhàn)爭年代是存在圖書饑荒的。由于戰(zhàn)爭對圖書的破壞，除美國以及少數中立國如瑞士、瑞典以外，這種破壞是嚴重的，既炸了出版社的庫存，也炸了圖書館的藏書。這在中國是很明顯的，在戰(zhàn)爭未大規(guī)模開始之前，日軍炮火就在1932年元月炸毀了中國最大的出版機構商務印書館。即使是在戰(zhàn)爭暫未進行的地方，由于實行燈火管制與防空襲等，其他娛樂活動的限制，圖書閱讀成為人們打發(fā)時光的重要方式。而對美英兵營的取樣調查也表明，戰(zhàn)時士兵的閱讀也增多了，美國士兵有15%以上每兩周閱讀一本圖書。需求增加而紙張供應卻很困難，這使戰(zhàn)時圖書出現長期供不應求的局面。在這種情況下，對于普通民眾而言，以圖書作為武器就有了巨大的空間。

圖書武器的使用重點在于針對國外。首先是針對敵對方戰(zhàn)俘，以圖書進行再教育，也就是洗腦，消除納粹對他們靈魂的影響。大約從1942年初起，共計有近40萬名軸心國戰(zhàn)俘被運送到美國境內，這一部分人先行一步成為美國這些作為武器的圖書的目標讀者。當然根據《日內瓦公約》，強迫戰(zhàn)俘閱讀是違法的。美國人便通過他們勞動所得的小額工資，讓戰(zhàn)俘們自行購書閱讀。美國境內的軸心國戰(zhàn)俘只是海外讀者的一部分，美國人接下來要做的便是將自己多語種圖書，輸送到敵國以及其他被占領和未被占領的國家，甚至中國。1943年至1944年，美國就派出一個名叫威廉·斯隆的出版人，他是戰(zhàn)時圖書委員會的董事會成員，官方身份是戰(zhàn)時新聞局圖書部顧問，來中國專門考察戰(zhàn)時圖書市場情況，他發(fā)現英語版的美國圖書在中國極少，他也向美國報告，中國的“文學傳統(tǒng)太深厚太悠久，以至于炸彈都無法消滅它”。當然，美國此時的重點在于歐洲。在戰(zhàn)爭進行當中，美國人就將自己的遠非前面提到的三個系列的圖書向海外發(fā)行，去填補由于戰(zhàn)爭出現的空白。至此登陸之時，數百萬上千萬冊的圖書由盟軍士兵直接運到法國和歐洲各國。盟軍最高司令部的心理戰(zhàn)部和新聞處直接領導了這些圖書的配送與銷售，并動員了當地的書店來配合做好這件事情。這些精神食糧和軍隊一起進入歐洲，以至有一種說法是“用圖書解放歐洲”。在這樣的基礎上，甚至是在運送這些圖書之前，美國政府官員和出版人就已經開始規(guī)劃美國圖書在海外的未來。如同美國人戰(zhàn)后在許多方面占領了全球一樣，圖書也很快取代英德等老牌出版強國鋪向世界，美國價值在世界書架上得以擴張。

以上內容，主要依據《作為武器的圖書》的資料而來。如其副題“二戰(zhàn)時期以全球市場為目標的宣傳、出版與較量”所示，這部書大致是一部有關二戰(zhàn)的簡明出版史，其中重要反映的是美國的內容與立場。作者指出，美國戰(zhàn)時的圖書出版銷售為美國戰(zhàn)后文化霸權的建立作出了貢獻。全書最末一句是：“圖書難道不應該成為國家工具的一部分，并再次成為思想戰(zhàn)爭的武器嗎？”這句話足以讓今日讀者深思，美國還要干些什么？

閱讀的后現代意義

讀了許多年的書，但閱讀是什么，還真不曾考慮過。此刻，許多年的心得似乎又歸結為一句話：閱讀是安妥一顆自己的心。

曾經讀過一個故事。一個美國大兵因為左胸上衣口袋中裝有一本《圣經》而獲救命，狙擊手槍彈未能洞穿這本《圣經》。這大概是書籍帶給人的最大的益處。

自然不可能人人都有這樣的幸運，或者不要指望閱讀可以拯救我們的命運，挽救后現代人類的靈魂。但閱讀又確實可以使我們遠離塵世的喧囂，在孤寂中安慰我們的心靈，在迷茫中提升我們的心智。這應該是我們需要閱讀的第一個理由。

閱讀是安妥我們心靈的床。一個人在人世中往往需要一個傾訴者，或者說一個靈魂的躺臥之地。閱讀是安放心靈的方式，本身也是安放心靈的一張床。閱讀讓空虛與孤寂離你遠去，心靈的富足走近我們，消閑時光也是有韻致的生活。

閱讀的本質什么？閱讀是一個人的個人空間。首先它是一種個人行為，你讀與不讀，讀什么書，大多可以由你個人決定，乃是個人的意志；其次對于內容的感悟也基本是個體的，是與個體經驗的對接，由此閱讀可以重塑個人的精神世界。正因為閱讀是相當個人的事情，“全民閱讀”與閱讀個體行為其實充滿悖論。亞里士多德曾經給人作出過最科學經典的定義：理性的動物。而書本正是人類理性的結晶。尤其是那些杰出的經典之書更是人類奮斗最為經久不衰的成果，那里面有切實的人生知識與過去年代人類理性智慧的積淀，而閱讀也是人類區(qū)別于其他動物的理性行為。這或許才是閱讀的本質，由亞里士多德而來。

時常聽到“讀書有用嗎”的發(fā)問。我的回答：閱讀是無用與有用的結合。讀書有什么用呢？確實，說讀書無用并非完全沒有道理。閱讀至少在物質形態(tài)上不能像吃飯一樣，可以充饑。除了職業(yè)需要為稻粱謀的閱讀外，閱讀的功能一般并不那么直接。但讀書又是有用的，它可以療活我們心靈的饑渴與創(chuàng)傷，它潛移默化的浸潤使得人們“腹有詩書氣自華”；它也可以印證或矯正我們的思想，改變人的精神面貌。引起全國關注的復旦大學的投毒案，嫌疑人林森浩在看守所監(jiān)室里打發(fā)無聊的唯一辦法就是讀書，律師說他“增加了生命的厚度”，因為閱讀補充了他過去缺乏的人文滋養(yǎng)。這是極端的例子，但是往往極端的例子更具有生命本能的深刻意義。

古代人就很重視讀書問題?！度纸洝愤@部最有名的童蒙讀物，主要講的就是讀書學習的態(tài)度、方法與進程。但那個讀書其實與我們所說的閱讀應該有著很大的差別。古人講閱讀多是領悟性的東西，如“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每有所得，悠然心會”等句，這樣的閱讀境界，是幾千年來“讀書種子”不絕的理由。這樣的境界，或許也是我們今天所羨慕的，但這又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有幸經歷了從紙媒到多媒體轉型的時代，多種形態(tài)的閱讀經歷都親身體驗過。由此深感，在一個多媒體、電媒體時代，要勸人閱讀哪怕是只閱讀一本書，其實是一件很尷尬的事，要冒著被人譏為不識時務的可能。但是我還是要說，即使在這樣的多媒與電媒或光媒時代，以書為伴的閱讀仍不失為一種消磨時光的休閑方式。更重要的是，全世界數千年最好的人類思想都在書本里，這是后現代社會仍然需要閱讀的最后的理由。

書比人長壽，閱讀也將永恒不朽。

（作者系全國政協(xié)委員、民進湖北省委會副主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