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詩注釋方法芹獻

唐 玲

宋詩注釋方法芹獻

唐 玲

中國古代文學作品，由于時代的不同、文體的不同，其藝術表現(xiàn)方法亦自有異，注釋時當根據(jù)作品的時代與文體有所更變。現(xiàn)以宋代著名詩人“小東坡”唐庚的詩集為例，結合宋代其他詩人的作品，探討今人注釋宋詩時應遵循的原則、義例和方法。宋詩講求“無一字無來處”，拈出詩人用語的出處，是詩注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宋人較唐人更愛用典，特別是一些因另辟蹊徑的需要而翻騰化用的典故，更不可輕易放過；宋詩中或多或少會涉及當時的政治、典章、職官、禮儀等制度，若對此沒有全面的把握與認識，很可能會導致理解和注釋時錯誤的發(fā)生。宋代文人博覽群書，兼通三教，與之交游唱和者，不乏方外之人。宋詩中的宗教術語、“舶來詞”也較前人有更多的運用，注釋時需格外留意。在校勘時，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文字雖通，卻不符合作者原意的文本，或文字不通，而各本文字皆同的情況。還有諸本異文似皆可通而難以取舍的例子。這就需要注者具備多方面知識綜合運用的能力，從而選定正確的文字。

宋詩；注釋；方法；唐庚

中國古代文學作品，由于時代的不同、文體的不同，其藝術表現(xiàn)方法亦自有異。欲加注釋，當根據(jù)作品的時代與文體有所更變。即以唐詩與宋詩而論，風格不同，創(chuàng)作方法有別，為其作注亦自當有所異同。筆者曾花數(shù)年之功為宋代詩人唐庚的詩集作注*按：唐庚(1071-1121)，字子西，眉州丹棱人，北宋哲宗紹圣元年進士。工詩文，李壁稱其“文采風流，人謂之‘小東坡’”。方回評云：“唐子西詩無往不工?！敝小睹忌教葡壬募范恚翊?。，于此頗嘗甘苦，薄有體會，愿在此略陳以作芹獻。

要注宋人之詩，首先要明了宋詩的創(chuàng)作方法。其法與前人不同何在？詩論家嚴羽概括得好，他說：“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嚴羽撰，張健校箋：《滄浪詩話·詩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73頁。固然，他對這些創(chuàng)作方法持反對態(tài)度，但所指出的現(xiàn)象卻是客觀存在的。宋人為了另辟蹊徑，十分講究“無一字無來處”、“奪胎換骨”、“點鐵成金”，故而，后人在注解時，對所謂的“來處”、“胎骨”、“金鐵”，就不得不爬羅抉剔，窮原究委，以免辜負詩人的苦心。下面即分類加以論述。

一、來 歷

拈出詩人用語的出處，是詩注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古人遣詞造句頗講究來歷，這在唐代已啟其端。其含義與鐘嶸《詩品》所講的“故實”不同，只限于用詞下字范圍。

其實，詩人不是倉頡，自然不會造字，所謂“無一字無來處”，唐宋人的理解略有不同。在唐人心目中，講究的是來歷的正大?！秳①e客嘉話錄》記劉禹錫語云：

為詩用僻字須有來處。宋考功詩云：“馬上逢寒食，春來不見餳?！眹L疑此字。因讀《毛詩》，鄭箋說簫處注云：“即今賣餳人家物?！绷?jīng)唯此注中有“餳”字。緣明日是重陽，欲押一“糕”字，尋思六經(jīng)竟未見有“糕”字，不敢為之。常訝杜員外“巨顙拆老拳”，疑“老拳”無據(jù)，及覽《石勒傳》：“卿既遭孤老拳，孤亦飽卿毒手?！必M虛言哉！后輩業(yè)詩，即須有據(jù)，不可率爾道也。*韋絢：《劉賓客嘉話錄》，明《顧氏文房小說》本。詳劉禹錫之意，乃謂詩中用字必須出自經(jīng)史(也包括經(jīng)史之注)，流俗所用的鄙俚之言不可入詩。但宋祁卻不贊成劉說，寫詩加以嘲笑?！渡凼下勔姾箐洝吩疲?/p>

劉夢得作《九日詩》，欲用“糕”字，以五經(jīng)中無之，輟不復為。宋子京以為不然。故子京《九日食糕》有詠云：“颷館輕霜拂曙袍，糗餈花飲斗分曹。劉郎不敢題糕字，虛負詩中一世豪。”遂為古今絕唱?！棒莛D粉餈”，糕類也，出《周禮》。*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卷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148頁?？肌吨芏Y·天官冢宰·籩人》“羞籩之實，糗餌、粉餈”，賈公彥疏云：“明餅之曰餈，今之餈糕皆餅之，名出于此?！?鄭玄注，賈公彥疏，趙伯雄整理，王文錦審定：《周禮注疏》卷五，李學勤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61頁。其實，宋祁誤解了劉禹錫的意思，劉未必不知《周禮》賈公彥疏中有“糕”字，但賈是唐人，不是古人，在劉禹錫看來不足據(jù)為典要。他之所以肯定“餳”字，正因為其出于鄭玄注，而鄭是古人。然而對宋祁來說，賈已是古人了，用其疏證入詩，自是有所來歷。所以究其實，他對劉禹錫提出的原則當是贊同的。

王安石也是這一原則的實行者，《西清詩話》云：

熙寧初，張侍郎掞以二府成，詩賀王文公，公和曰：“功謝蕭規(guī)慚漢第，恩從隗始詫燕臺?！笔娟戅r(nóng)師(佃)，曰：“蕭規(guī)曹隨，高帝論功，蕭何第一，皆摭故實，而‘請從隗始’，初無‘恩’字?！惫υ唬骸白由茊栆?。韓退之《斗雞聯(lián)句》：‘感恩慚隗始?！魺o據(jù)，豈當對‘功’字耶？”乃知前人以用事一字偏枯，為倒置眉目、返易巾裳。蓋慎之如此。*蔡絳：《西清詩話》卷上，張伯偉編：《稀見宋人詩話四種》，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74頁。既然對仗上聯(lián)的“功”字有來歷，下聯(lián)與之相對的“恩”字也要有出處，不然就“偏枯”了。陸佃既有此問，可見這一規(guī)矩已成當時人的共識，黃庭堅所說的“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黃庭堅撰，劉琳等校點：《黃庭堅全集》卷十八《答洪駒父書(三)》，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475頁。，并不是他一個人的主張。錢鍾書先生指出，“杜詩是否句句有來歷，沒有半個字杜撰，且撇開不談。至少黃庭堅是那樣看它，要學它那樣的”*錢鍾書：《宋詩選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111頁。。

這一風氣在詩壇一直得到延續(xù)，楊萬里的詩雖則寫得生動活潑，多用俗語常談，但也大忌生造，他說：

詩固有以俗為雅，然亦須曾經(jīng)前輩取镕，乃可因承爾，如李之“耐可”，杜之“遮莫”，唐人之“里許”、“若個”之類是也。昔唐人寒食詩有不敢用“餳”字，重九詩有不敢用“糕”字。半山老人不敢作鄭花詩。以俗為雅，彼固未肯引里母田婦而坐之平王之子、衛(wèi)侯之妻之列也。何也？彼固有所甚靳而不輕也。*楊萬里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詩集箋?！肪砹洞鸨R誼伯書》，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804頁。筆者在注唐庚詩時，對詩語之來歷出處即格外留心在意。如《五雜俎》：“五雜俎，水中魚。去復還，天上鳧。不獲已，轅下駒。五雜俎，名利地。去復還，塵埃轡。不獲已，貧而仕?！?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卷十一，《中華再造善本》據(jù)宋饒州刊本影印。上解“轅下駒”用《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典：“今日廷論，局趣效轅下駒?！迸狍S《史記集解》：“張晏曰：‘俛頭于車轅下，隨母而去。’瓚曰：‘小馬在轅下?！?司馬遷：《史記》卷一〇七《魏其武安侯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851-2852頁。下解“貧而仕”看似無典，而實用典，不然就不稱了?！睹献印とf章下》所云“仕非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便是其出典所在*趙岐注，孫奭疏：《孟子注疏》卷十，清阮刻《十三經(jīng)注疏》本。，必須加以注釋。又如《寓精道齋有感懷家山二首》其二：“悠悠功業(yè)老堪憐，舊事憑誰可共論？”*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卷十四。檢王令詩《寄宿倅陸經(jīng)子履》有“勛業(yè)悠悠未可貪”*王令：《王令集》卷十一《寄宿倅陸經(jīng)子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17頁。，韓愈詩《過始興江口感懷》有“舊事無人可共論”*韓愈撰，方世舉箋注：《韓昌黎詩集編年箋注》卷十《過始興江口感懷》，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584頁。，均可見唐庚點化之功。

二、典 故

宋代詩人重視讀書，如王安石即說：“某自百家諸子之書至于《難經(jīng)》、《素問》、《本草》、諸小說無所不讀?！?王安石撰，李之亮箋注：《王荊公文集箋注》卷三十六《答曾子固書》，成都：巴蜀書社，2005年，第1264頁。唐庚自己亦言：“某自少暗塞，不通曉世務，獨好觀古人經(jīng)籍傳記，上自堯舜三代，下迄隋唐五季，數(shù)千年事僅能涉獵。”*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卷十五《上俞漕書》。蘇、黃等人也莫不如此，寫詩時信手拈來，左宜右有，所用的典故自較唐詩中為多，形成了詩壇上的一時風氣。今人雖很難具備他們的知識結構，但若能通過不斷擴充自己的閱讀量，再輔以現(xiàn)代的檢索手段，理解和注釋宋詩中典故，亦非遙不可及。

典故分古典與今典二種，古典指用前朝故事，而今典則指用本朝故事。

先談古典。宋人用典與唐人不同，清代李光地看出了這個特點，他說：

唐人用故事倒是直說，不如宋人掐出那事三兩個字來用，教人費猜?！度倨泛螄L用故事？漢魏間用事都是將其事直敘出來。影射用事，古未曾有。*李光地：《榕村語錄》卷三十，《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楊萬里于此有詳細的解釋：

初學詩者須用古人好語，或三字，或兩字。如山谷《猩猩毛筆》：“平生幾兩屐，身后五車書?！薄捌缴倍殖觥墩撜Z》，“身后”二字，晉張翰云：“使吾有身后名?！薄皫變慑臁保铈谡Z。“五車書”，莊子言惠施。此二句乃四處合來。……詩家用古人語，不用其意，最為妙法，如山谷《猩猩毛筆》是也。猩猩喜著屐，故用阮孚事；其毛作筆，可用抄書，故用惠施事。二事皆借人意以詠物，初非猩猩毛筆事也。*楊萬里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詩集箋?！肪硪灰凰模?355-5456頁。宋詩的這一特點，在蘇軾、黃庭堅的詩中表現(xiàn)得特別突出，唐庚也不能不受此影響。劉克莊《后村詩話》拈其“驥子能吟青玉案，木蘭堪戰(zhàn)黑山頭”之句而稱其工，云：“后人取前作翻騰勘辨，有工于前作者?！?劉克莊：《后村詩話》前集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6頁。詩中所云“驥子”，是指杜甫之子宗武，杜甫《遣興》云：“驥子好男兒?！?杜甫撰，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四，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26頁?！队质咀谖洹吩疲骸霸囈髑嘤癜?，莫帶紫羅囊?！?杜甫撰，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二十一，第1850頁。而所云“木蘭”，則人盡皆知，出自《木蘭辭》：“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二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374頁。此處，唐庚上句是說兒子已會吟詩，下句是說女兒已經(jīng)成人，“青玉案”與“黑山頭”用的只是古人詩中的字面，切不可坐實理解，看成真實的詩篇與地域。

除此之外，尚需留意詩人對典故的騰挪化用。由于宋詩講究另辟蹊徑，較少沿襲現(xiàn)成典故，而常常點化陳言以為己用。因此，在注釋此類“變形”的典故時，需具備一定的學術敏感性，從字面入手，分析詩義，聯(lián)系古今，進而尋出原始出處。

如唐庚《瀘人何邦直者為安溪把截將，有功不賞，反得罪來惠州，貧甚，吾呼與飲，為作此詩》有句云：“王孫此日誰漂母，卿子前時號冠軍?！?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卷二?！妒酚洝份d楚懷王任宋義為上將軍，號“卿子冠軍”。唐庚詩句故意割裂這一名詞，表達了對何邦直的稱贊。

又如《次鄭太玉見寄韻》：“君有詩書并畫絕，我無德爵但年尊?！?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卷二。此詩為寄贈好友鄭總(字太玉)之作。上句因鄭總與唐代詩人鄭虔同姓，故用“鄭虔三絕”之典，語出《新唐書》卷二〇二《鄭虔傳》：“虔善圖山水，好書，常苦無紙。于是慈恩寺貯柿葉數(shù)屋，遂往日取葉肄書，歲久殆遍。嘗自寫其詩并畫以獻，帝大署其尾曰：‘鄭虔三絕?！?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二〇二《鄭虔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766頁。下句乍看語言直白，似無出處，其實也是從經(jīng)典中化得。《孟子·公孫丑下》載：“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朝廷莫如爵，鄉(xiāng)黨莫如齒，輔世長民莫如德?！壁w岐注：“三者，天下之所通尊也。孟子謂賢者、長者有德、有齒。人君無德，但有爵耳?！?趙岐注，孫奭疏：《孟子注疏》卷四上。唐庚用此謙言自己無德、無爵，唯年齒稍長。由于平仄的關系，稍加變化，以“年”代“齒”。詩、書、畫與德、爵、年相對，可謂銖兩悉稱。

再論今典。所謂“今典”，以宋人來說，就是指本朝的人和事。趙翼《陔余叢考》卷二十四《劉后村詩多用本朝事》條云：“若以本朝事作詩料以供驅使，則唐以前無之。即唐人亦罕見。”*趙翼：《陔余叢考》卷二十四，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494頁。接下來便舉了蘇軾、楊萬里、陸游、劉克莊詩中用今典的例子。如云：

東坡詩：“欲問君王乞符竹，但愁無蟹有監(jiān)州?！贝擞缅X昆少監(jiān)語,昆亦宋初人,此為本朝人用本朝人事。*趙翼：《陔余叢考》卷二十四，第494頁。據(jù)歐陽修《歸田錄》記載：

國朝自下湖南，始置諸州通判，既非副貳，又非屬官，故嘗與知州爭權。每云：“我是監(jiān)郡，朝廷使我監(jiān)汝?！迸e動為其所制，太祖聞而患之，下詔書戒勵，使與長吏協(xié)和，凡文書，非與長吏同簽書者，所在不得承受施行。至此遂稍稍戢，然至今州郡往往與通判不和。往時有錢昆少卿者，家世余杭人也，杭人嗜蟹。昆嘗求補外郡，人問其所欲何州，昆曰：“但得有螃蟹、無通判處則可矣?！敝两袷咳艘詾榭趯?。*歐陽修：《歸田錄》卷二，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31頁。

相比古典而言，注釋今典更具難度，必須熟知當時的掌故和文人軼事，而此方面的記載以宋人筆記、詩話、雜錄等書為多。唐庚《蓬州杜使君洪道屢稱我于諸公，聞之愧甚，賦詩答謝》詩末二句云：“傍人聞說皆撫掌，竹竿那使鲇魚緣?！?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卷十三。用的便是梅堯臣與其妻刁氏故事，亦見歐陽修《歸田錄》：

梅圣俞以詩知名，三十年終不得一館職。晩年與修《唐書》，書成未奏而卒，士大夫莫不嘆惜。其初受修《唐書》，語其妻刁氏曰：“吾之修書，可謂猢猻入布袋矣?！钡笫蠈υ唬骸熬谑嘶拢嗪萎愽郁~上竹竿耶？”聞者皆以為善對。*歐陽修：《歸田錄》卷二，第27-28頁。夫妻二人對話中所引當是其時的俗語，經(jīng)由名人記錄而廣泛流傳，即可用之為典。唐庚之前，蘇軾詩已用之，如《梅圣俞詩集中有毛長官者，今于潛令國華也。圣俞沒十五年，而君猶為令，捕蝗至其邑，作詩戲之》：“歸來羞澀對妻子，自比鲇魚緣竹竿?！?蘇軾撰，王文誥集注：《蘇軾詩集》，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583頁。幸而歐陽修記下這一軼事，而且《歸田錄》流傳至今，否則唐庚此句真要無從索解了。

三、制 度

宋人詩作中或多或少會涉及當時的政治、典章、官職、禮儀等制度。若對此沒有全面的把握與認識，很可能會導致理解上的錯誤。因此，閱讀和注解宋詩，不能僅僅限于文學一隅，還須關注宋代制度的方方面面。

唐庚《喜雨呈趙世澤》詩云：“去年雨多憂水潦，今年雨少憂槁槁。都緣縣政失中和，水旱年年勤父老。前時云起雨欲落，夜半風來還一掃。明朝引首望霄漢，屋上晨暾仍杲杲。賦輸百萬未破白，簿腳何緣得勾倒?！?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卷十三。此詩作于其官閬中令之時。所引二句在當時人看來“羌無故實”，但對今人來說就很難理解了。

首先，“破白”，《漢語大詞典》有解釋：“謂候選或依資格可以升職的官員第一次得到上級或有關官署的薦舉狀。”并引宋趙升《朝野類要·破白合尖》“選人得初舉狀，謂之破白”為證。據(jù)此則上句之意可明，指向國家交稅甚多而未得到推薦書。但第二句就頗費猜詳了?！肮吹埂币辉~，辭書無解。查《五朝名臣言行錄》云：

公為參政，與韓、富二樞并命，銳意天下之事，患諸路監(jiān)司不才，更用杜杞、張昷之輩。公取班簿，視不才監(jiān)司，每見一人姓名，一筆勾之，以次更易。富公素以丈事公，謂公曰：“十二丈則是一筆，焉知一家哭矣?！惫唬骸耙患铱蓿稳缫宦房抟?？”遂悉罷之。*朱熹：《五朝名臣言行錄》卷七之二《參政范文正公》，《四部叢刊》影宋本。然而，《五朝名臣言行錄》中的“勾之”與唐庚詩中的“勾倒”尚有一字之別，繼續(xù)追索下去，檢得宋陳叔方《潁川語小》卷上云：“富鄭公素以丈事范文正。一日取簿擇監(jiān)司，范公以筆勾倒某人。富公呼范公曰：‘十二丈則是一筆。’”*陳叔方：《潁川語小》卷上，清《守山閣叢書》本。至此，則“勾倒”同于“勾之”明甚，可知唐庚此句是指自己的名字在備用官員的名單上被一筆抹去。

又如《眉山詩集》卷三《重陽后一日從無盡(按：張商英號無盡居士)泛舟游處士臺，故詩人秦龜從所居》后附錄張商英次韻之作，末二句云：“飲散肩輿乘皓月，燭籠何用兩行紗?！?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卷三。這兩句牽及到宋代官員出行的儀仗制度，卻史無明文。但對于皇帝出行倒有這樣的記載，吳自牧《夢粱錄》云：

再如唐庚《雜詩》其十一云：“為農(nóng)沙子步，附保水西鄉(xiāng)?！?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卷三。沙子步、水西鄉(xiāng)頗易查得，《明一統(tǒng)志》卷八十載：“唐庚故居在府城南沙子步。宋政和間，庚謫惠州，筑室以居?！?李賢：《明一統(tǒng)志》卷八十，《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蘇軾《遷居并引》云：“前年家水東，回首夕陽麗。去年家水西，濕面春雨細?！鼻逋跷恼a注稱：“惠人以歸善為水東……以惠州府為水西?！?蘇軾撰，王文誥輯注：《蘇軾詩集》，第2195頁。而詩中難解者為“附?！?。這就需要對宋代的戶籍制度有所了解。所謂保，即保甲，為宋代鄉(xiāng)村基層組織。神宗時推行，以十戶為一保，后改為五戶一保。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載：“其有外來人戶入保居止者，亦申縣收入保甲。本保內戶數(shù)足且令附保，候及十戶，即別為一保。”*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一八，北京：中華書局，第5298頁。故知唐庚當依此規(guī)定而附入保內。由此可見，要深入了解宋詩之意，歷史知識實不可或缺。

四、宗 教

宋代文人博覽群書，兼通三教。與之交游唱和者，不乏方外之人，詩集中的宗教術語較之前人有更多的運用。在佛道觀念，尤其是禪宗思想的影響下，漢語中吸收了不少“舶來詞”，其中許多詞匯已為世人耳熟能詳，從而忽略了其原始出處。針對此類宗教語詞，注者尚需仔細甄別，不可輕易放過。

黃庭堅《戲答陳季常寄黃州山中連理松枝二首》其二云：“金沙灘頭鎖子骨，不妨隨俗暫嬋娟?！睋?jù)任淵注，用的就是佛教之典：“《傳燈錄》：僧問風穴：‘如何是佛？’穴曰：‘金沙灘頭馬郎婦，世言觀音化身?！匆娝?。按《續(xù)玄怪錄》：‘昔延州有婦人，頗有姿貌，少年子悉與之狎昵。數(shù)歲而歿，人共葬之道左。大歷中，有胡僧敬禮其墓曰：“斯乃大慈悲喜舍，世俗之欲，無不狥焉。此即鎖骨菩薩，順緣已盡爾?！北娙碎_墓以視，其骨鉤結，皆如鎖狀，為起塔焉?！R郎婦事，大率如此?！?黃庭堅撰，任淵注：《山谷詩集注》卷九，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336頁。

唐庚詩中也屢次使用佛教術語，如《春日五言》其二云：“妄心花片落，豪氣柳枝柔?！?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卷二。此句中“妄心”即釋氏語，意謂妄生分別之心。佛經(jīng)《大乘起信論》曰：“是故三界虛偽，唯心所作，離心則無六塵境界。此義云何？以一切法皆從心起妄念而生。一切分別，即分別自心，心不見心，無相可得。當知世間一切境界，皆依眾生無明妄心而得住持。是故一切法，如鏡中像，無體可得。唯心虛妄：以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種種法滅故。”*真諦譯，高振農(nóng)校釋：《大乘起信論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55-59頁。

那么，“妄心”與“花片落”又有何聯(lián)系呢？詩人斷然不會憑空造出此句，則二語之間必定有所因由?！盎ㄆ洹笨此圃娙斯P下頻繁出現(xiàn)的“落花”意象，但在此處并非如此，而是出自佛典?！毒S摩詰所說經(jīng)·觀眾生品》曰：“時維摩詰室有一天女，見諸大人，聞所說法，便現(xiàn)其身，即以天華散諸菩薩、大弟子上，華至諸菩薩，即皆墮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墮。一切弟子神力去華，不能令去。爾時天問舍利弗何故去華。答曰：‘此華不如法，是以去之。’天曰：‘勿謂此華為不如法，所以者何，是華無所分別，仁者自生分別想耳，若于佛法出家有所分別，為不如法，若無所分別，是則如法，觀諸菩薩華不著者，已斷一切分別想故，……結習未盡，華著身耳，結習盡者，華不著也?！?僧肇等注：《注維摩詰所說經(jīng)》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27-129頁。據(jù)此可知，“妄心花片落”乃唐庚自謂已無妄心，故花片不沾身而紛紛落下。

除了經(jīng)常使用佛教語詞外，唐庚詩對道家典籍亦有涉及。如《聞勾景山補盩厔丞，仍聞學道有得，以詩調之，發(fā)萬里一笑》有句云：“可憐鬼谷縱橫口，今讀神溪縹白書?！?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卷三。勾景山即勾濤，為唐庚好友，時補盩厔丞，改而學道，故作此詩以調之。此二句感嘆勾濤斂其治國縱橫之才，而改讀道書。但要注出何謂“神溪縹白書”，卻須費一番功夫。檢《后漢書·襄楷傳》載：“順帝時，瑯邪宮崇詣闕，上其師干吉于曲陽泉水上所得神書百七十卷(按：“干吉”，《三國志》作“于吉”，是)，皆縹白素朱介青首朱目，號《太平清領書》。”李賢注：“今潤州有曲陽山，有神溪水；定州有曲陽山，有神溪水；海州有曲陽城，北有羽潭水；壽州有曲陽城，又有北溪水?！?范曄：《后漢書》卷三十下《襄楷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084頁?！短角孱I書》今尚存，即《太平經(jīng)》。又據(jù)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三十《關西道》六《鳳翔府·盩厔縣》載：“樓觀在縣東三十二里，晉惠帝時置。其地舊有尹先生樓，因名樓觀。唐武德初改名宗圣觀。老子廟，《華陽子箓記》：秦始皇好神仙，于尹先生樓南立老子廟。即此也?！?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三十，《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故“神溪縹白書”當泛指道書而言。

五、版 本

在古籍整理中，底本和校本的選擇至關重要，一切注釋皆建立在文本正確的基礎之上。一般而言，選定一個時代較早、刊刻較精的版本作底本后，再據(jù)以其他版本逐一進行對校，基本上可以保證文本的相對準確性。然而在實際操作的過程中，卻并不簡單，時常會見到文字雖通，卻不符作者原意的文本；或文字不通，而各本文字皆同的情況；還有諸本異文似皆可通而難以取舍的例子。正如段玉裁所言:“校書之難,非照本改字不訛不漏之難也,定其是非之難?！?顧千里：《經(jīng)韻樓集》卷十二《與諸同志書論校書之難》，清嘉慶十九年(1814)刻本。對宋人詩集來說，自亦不能例外。

《邵氏聞見后錄》云：

蘇仲虎言：有以澄心紙求東坡書者，令仲虎取京師印本《東坡集》，誦其中詩，即書之。至“邊城歲莫多風雪，強壓香醪與君別”，東坡閣筆，怒目仲虎云：“汝便道香醪！”仲虎驚懼。久之，方覺印本誤以“春醪”為“香醪”也。*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卷十九，第148頁。所書詩為《送曾仲錫通判如京師》：“邊城歲暮多風雪，強壓春醪與君別?！薄按乎病迸c“香醪”僅僅是雅俗之別，作者已經(jīng)不能忍受了，何況是正誤之別。

唐庚名篇《憫雨》詩云：“老楚能令畏壘豐，此身翻累越人窮。至今無奈曾孫稼，幾度虛占少女風。茲事會須星有好，他時曾厭雨其蒙。山中賴有茱糧足，不向諸侯托寓公?！?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卷三。此詩前六句皆易理解：首聯(lián)謂庚桑楚居畏壘，使之豐穰。而我居惠州，卻令其窮；頷聯(lián)則言自己無計救莊稼于旱中，多次占卜問天氣都不靈驗；頸聯(lián)用逆挽之法，言還得要靠老天下雨，可以前還老討厭雨天呢。第七句“茱糧”諸本文字皆同，卻不知何謂。“茱”者，即茱萸，香氣辛烈，可入藥。古俗農(nóng)歷九月九日重陽節(jié)，佩茱萸以祛邪辟惡。然而“茱糧”相連實為不詞，其義不可解，影響了注者和讀者對整聯(lián)的理解。

考此詩被方回選入《瀛奎律髓》，“茱”作“萊”，同時對全詩作了極高的評價：“子西時謫惠州，謂庚桑楚居畏壘之山，能令豐穰?；葜萑艘晕抑剩劣诓挥暌愿F耶？善用事。‘曾孫稼’、‘少女風’、‘星有好’、‘雨其蒙’又用四事。如此加以斡旋為句，而委曲妥帖，不止工而已也。尾句尤高妙?！?方回評，李慶甲集評校點：《瀛奎律髓匯評》卷十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697頁。所謂“尾句尤高妙”，是因為方回所錄“茱糧”作“萊糧”，如此方得正解?；矢χk《高士傳》卷上《老萊子》云：“老萊子亦隨其妻至于江南而止，曰鳥獸之毛可績而衣，其遺粒足食也?！?皇甫謐：《高士傳》卷上，明《古今逸史》本。故萊糧當指鳥獸遺粒而言。幸虧鳥獸食余的糧食可吃，不必去向地方官求告了，最終還是歸結到了自身，與首聯(lián)遙相呼應，更能體現(xiàn)出全詩結構的嚴密精細。

又如唐庚《鐘潭行》：

君不見，惠州城之西，永福古寺鐘崛奇。夜輒亡去黎明歸，萍沙摹糊水淋漓，山僧初驚久恬嬉。一夕徑去不返棲，父老嗟惜僧垂洟。明年夏旱江水低，此鐘居然水中坻。奔走往視空城陴，挽以巨纜牛百蹄。牛喘纜絕鐘不移，度不可得乃去之。江花開落水東馳，到今過者猶俯窺?？讨塾泟φ孀园V，不應此物猶沙泥。*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卷一。其中“挽以巨纜牛百蹄”一句，“牛百蹄”，一本作“百?；亍保坪蹩赏?，杜甫《古柏行》也有“萬牛回首丘山重”之句*杜甫撰，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十五，第1356頁。。但通讀全書，得知此是一首句句押韻的“柏梁體”詩，“回”字失韻，故當以“蹄”字為正。

同樣以平仄格律來判定正確文字的例子還見于《八月十五夜月》詩：“應緣人望望，故作出遲遲?！?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卷二?！白鳌?，一本作“令”，似乎皆通。但“令”字作“使”解時，舊讀平聲，上引“老楚能令畏壘豐”即可為證。所以，次句第二字依詩律須用仄聲字，便可確定屬于入聲的“作”字為正。

當然，若是底本文字與異文的平仄相同時，還是得根據(jù)詩意來選擇異同校亦或改字校。如《雜詩二十首》其一：“蛤哭明朝雨，雞鳴闇夜潮?！?唐庚：《眉山先生文集》卷三?！翱蕖?，一本作“吠”?！翱蕖迸c“吠”皆為仄聲，無法根據(jù)格律判斷孰是孰非。今檢蘇軾《宿余杭法喜寺，寺后綠野堂，望吳興諸山，懷孫莘老學士》詩，有“稻涼初吠蛤，柳老半書蟲”二句*蘇軾撰，王文浩集注：《蘇軾詩集》，第342頁。，而“蛤哭”二字并無出處，故當以“吠”字為正。

?？敝校分M知識亦不可或缺。如唐庚《東麓》：“經(jīng)旬不見小羌廬，忽爾相逢喜欲呼。”*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卷三?！扒紡]”，有的本子作“匡廬”。“匡廬”是廬山的別名，雖然現(xiàn)在看來是對的，但在宋代卻不然。王安石《韓持國從富并州辟》詩云:“羌廬與韶石，少小已嘗蹋?！崩畋谧⒃疲骸啊肌直咀鳌铩?，以本朝諱，避焉?！?王安石撰，李壁注：《王荊文公詩箋注》卷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48頁?！翱铩弊钟幸鈱懽鳌扒肌?，在宋代的例子還有許多，不勝枚舉。唐庚作為宋人，“小匡廬”絕不會出自他筆下。那些作“匡”的本子，實屬后人的回改，我們校勘時必須尊重作者。

以上所論來歷、典故、制度、宗教、版本等，是今人注宋詩應當著力關注的重點，但并不是說這些就是注解對象的全部了。他如人物、事件、地理、意象等，雖非宋詩所特有，但也是詩注中不可缺少的部分，限于篇幅，此不復贅?？傊?，校注非一朝一夕可就，需要長期的積累、細心的取舍、不斷的擴大知識面，當然，還需要對詩意的深度涵泳和正確理解。

[責任編輯 劉 培]

唐玲，華東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助理研究員、晨暉學者(上海 200241)。

本文系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青年項目“宋代詩學文獻編撰研究”(2014EWY003)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