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梨 落
★非常愛情★
七夜
文◎梨 落
不是凡事都會有明天的,即使曾有緣同行某一段路,也改變不了你我人生各自既定的軌跡。
初秋的早晨,飛水潭里布了不少游泳愛好者。
潭水清澈見底。樊薇的腳放在撥涼撥涼的水里。她端坐在水邊,透過粼粼的水面盯著水底嶙峋的石頭,發(fā)呆。能有被拉長的光陰去發(fā)呆是一件幸福的事,至少,此時此刻不需要考慮任何事情。
忽然不遠處有人大聲疾呼。她來不及反應(yīng),身邊一個黑影便迅速扎下水,朝著那堆撲通撲通的水花游去。
不一會兒,遠處埋進水里的腦袋探出水來。大伙再一陣驚呼,夾雜著笑聲——原來并非溺水,不過是一群年過五旬的超齡姐姐的一場鬧劇。
樊薇的雙腳還泡在水里,她看著面前那個游到一半停下來進退兩難的人。過快的反應(yīng)給他惹來了一些笑聲。樊薇沒能管好自己,也跟著很不厚道地笑了。
瀑布從山上直瀉而下,依舊嘩啦啦地流。
“英雄”渾身的衣裳都濕透了。他不好意思地看看遠處那群姐姐,又看看四周那些笑著的人,一邊掩飾著尷尬,一邊朝岸邊慢慢劃回來。
樊薇抓起身旁的浴巾一扔,蓋到了他頭上。
這是樊薇躲在這個被譽為“北回歸線上的綠洲”景區(qū)的第二天,像貓一樣窩在半山酒店房間的床上。麻繩一樣的思緒和屢屢要噴薄而出的煩悶讓她無處發(fā)泄,心悶得像被裹了好幾層保鮮膜。她隱約知道心底那種巨大的不安來自何方,但她盡力不去細想,避免某種情緒被放大。
她把年假都花光了,對沈克維編了個出差的借口,獨自來到了這個地方。
沈克維會固定早午晚三次給她發(fā)微信,說些“起床沒”、“在忙嗎”、“晚餐吃什么”之類的談不上什么營養(yǎng)的話,或示意問候,或表達關(guān)心,或純粹為了表達作為一名未婚夫的誠意。
樊薇也會回復(fù),說些“出太陽了”、“你今天忙嗎”之類的對白,隨手加上笑臉之類的表情。只有她自己知道,或許更多的只是出于禮貌。除此以外,還真不知道兩人還有什么其他的話題好聊。
大概一生都是這樣子了吧。這樣想想,真讓人沮喪。
扔掉手機,她滾回了床上,心里漸漸生出更大的煩悶。最后她換了鞋子,沖進了夜色。
跑步是排解煩擾不安的方法之一,即使無法把大石卸下,至少可以暫時把思緒碾在腳下,踩成小碎末兒。哪怕它很快又凝結(jié)起來。
這是一條悠長的漂亮的路,從半山,一直悠悠通往山頂。路上有什么風(fēng)景,見到了誰,樊薇壓根沒有留意。只知道過去的事情總是光陰似箭,而當(dāng)下卻是漫漫無期。
樊薇沒有想到,她和沈克維會在半年前的一場普通相親后一路走了下來,兩個月前他還主動談到了結(jié)婚。樊薇沒有什么異議,當(dāng)然也沒有太多的期待。
樊薇不是一個很有欲望的女子,她不太上心婚后房子該買在城西還是城東,不計較婚禮酒席該是金碧輝煌還是時尚樸實,但她似乎始終在心里介意著一點點其它。尤其是婚禮日期被雙方家長像趕鴨子一樣敲定和推進之后,在距離婚禮越來越近時,那點小介意就像拔不干凈的草頭,越長越過分。
具體是什么?不大好說。
沈克維是一個油水衙門的小公務(wù)員,世故,帶點小滑頭。許是因為他顯赫的家世,他連湘西在湖南還是湖北都分不清,對《挪威的森林》只知道伍佰而不知道村上春樹,卻帶著莫名其妙的優(yōu)越感。
她不大清楚他到底喜歡自己什么。在他眼里,她永遠是安靜和干凈的,干起活來
利索又有力量,做起家務(wù)來溫婉而嫻熟。她談的書和電影,說的冷笑話,他要等待片刻才懂,或者就干脆不懂裝懂,討好、掩飾地附和笑笑。
她更說不清自己喜歡他什么,或者說,“喜歡”是一個太奢侈的詞兒。她等了快三十年,在最好的年華里一直保持著最漫無目的的等待,卻似乎從沒遇過心心相印兩情相悅的人。所以,她只能遵從母親的眼淚和世俗的意愿,在“合適”的年齡,找一個條件差不多的人結(jié)婚。
最好的愛情,永遠是棋逢敵手,或者將遇良才??商热魧げ坏?,將就是否就是唯一的出路?
此題無解。
樊薇在酒店房間,透過黑夜的窗沿看著對面的陽臺。半山酒店是分體小別墅。那位飛水潭里的一分鐘英雄是她對樓的住客,高高的個子,小小的眼睛,不大愛笑。
他抽起煙來,不像一般男人那般長長地放肆地呼氣,而是用左手拇指和中指輕輕地捏住煙嘴,焦慮地小口小口地吸,最后還剩下小半截時,會用一點狠勁掐掉它,看得人莫名其妙地心疼。
作畫時亦是如此。
昨晚樊薇跑到觀硯亭附近便停下了,呼呼喘過氣后,她坐在了離亭子不遠的幽暗的樹影下。
周圍很安靜,頭上繁星點點,一位男子在觀硯亭里的燈下作畫。只見他輕輕地揮動著手里的畫筆,時不時側(cè)頭沉思,或者若有所思地看看遠方。遠處,是一片溫柔的萬家燈火。每隔一段時間,山下便有火車呼嘯而過,傳來被空靈的山谷滌靜過的鳴音。
樊薇就這樣一直一直看著,許是奔跑后釋放了過于濃重的情感,許是那夜月色太撩人,她的怨念和不甘竟然一點一滴地消退了。心里,好像有一道口子被劃開來了,暖流像奔向春天的小溪,涓涓而出。
月光像牛奶一樣從樹叢中流下來。他們在觀硯亭里默默對峙了半晚。愛情來得莫名其妙,毫無邏輯,又理所當(dāng)然。也許在愛情里根本就沒有什么道理可言,有時僅憑一瞬間的感覺控制。在無邊無際的人生里,忽然驚覺云層之上有燦爛。
閨蜜梁一宙曾說:一個人一生會愛上很多人,“一輩子只愛一個人”從生物學(xué)角度來說,是謊言。你對別人有好感是正常的,當(dāng)然好感也不一定就是愛情。
“你不覺得我不應(yīng)該?”
“切,我們才三十歲,在未來漫長的人生里我們還會遇到很多人,我也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怎樣,如果有優(yōu)秀的人出現(xiàn),我也不敢說我不會傾慕啊。”
瞧,說得多輕松。但那又怎么樣?世上再高明的醫(yī)生,都不自醫(yī)。此刻,梁一宙拖著一個大行李箱,一副生意失敗的模樣站在樊薇的房間門口。
梁一宙發(fā)現(xiàn)了老公的一些不尋常的蛛絲馬跡——之所以稱得上“不尋?!保媚_趾頭都能想到是跟其他女人有關(guān)了。
聽了半天,樊薇理出來了,大意是梁一宙智勇雙全地發(fā)現(xiàn)了老公和另一個女人有略帶曖昧的對話和交往,假如不及時掐死這個小苗頭將會燃起熊熊大火等等。
“那就掐啊,只要有可能,建后宮是每個男人的夢想?!狈闭f。
她知道梁一宙絕對有能力獨立去解決這樁小事,說不定她已經(jīng)有了全盤的想法和做法,只是她無法容忍一向完美的婚姻出現(xiàn)了不和諧的音符,難以接受當(dāng)年從一堆追求者中精挑細選出來的那個男人如今竟也有了叛意,于是把事情變得天那么大,然后隆重上演一幕離家出走的戲碼而已。
“你上心一點行不行?我現(xiàn)在很煩,很煩??!若是你沈克維這樣,你難道不痛苦?!”梁一宙不滿。
樊薇無意識地“噗”地笑了出來。換了是沈克維有出軌跡象——她轉(zhuǎn)動了一下眼珠子努力讓自己入戲,發(fā)現(xiàn)自己倒真的一點兒感覺都沒有。笑完瞬間她就覺得不妥了——這是即將與那個人步入婚姻殿堂的自己該有的反應(yīng)嗎?
樊薇走到窗邊,再次拉開了一點點簾子。對樓男子的陽臺來了幾位大學(xué)生模樣的人,有男有女,畢恭畢敬地稱他為“杜老師”,一伙人聊得正歡。一位穿白裙子的長發(fā)女生掏出口琴,吹起了悠揚的曲子。男子靠在椅子上一邊聽著女學(xué)生的演奏,一邊有意無意朝樊薇這邊的窗戶看過來。他的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眼神明亮,很紳士很溫和地朝樊薇,看過來。
“在看什么?”梁一宙把頭探過來。
她看看樊薇,又看看對窗的男子,瞬間懂了。梁一宙從鼻子里嗤了一聲:“你完蛋了?!对铝链砦业男摹??你還記得下一次月圓的時候,就該是老沈家的人了吧?”
樊薇白了她一眼,放下了簾子。
東方泛白,萬物繼而漸漸變得金黃。軟和的第一抹晨光灑落在了山上,落在了樊薇和杜漸身上。不知何時,他與她的手已經(jīng)交纏在一起。他們像兩個迷路太久的人,終于找到彼此,縱使對過去一無所知,對未來毫無把握也沒有關(guān)系,手心與手心輕輕摩挲,指尖與指尖相觸,緩緩生力。
什么都不必說,好好感受這一刻好嗎?就像梁一宙說的,只有你自己才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兩個人之間夾雜的東西太多,不是逃避,壓抑,或者無視就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有些問題是不可以用理性去分析的。
那晚從觀硯亭往山下走時,那位叫杜漸的男子從樊薇身后追了上來,并遞給她一幅畫。那幅畫并不是樊薇所想象的山谷夜色,而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姑娘。姑娘安靜地坐在樹影下的欄桿旁,眼神溫婉而清麗,穿過夜色,直透心田。
樊薇的臉?biāo)⒌丶t了。她一直以為自己處于一個幽暗的自由的可操縱進退的境地,誰知能操控一切的人似乎并不是她。
說不清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快樂。樊薇內(nèi)心那些巨大的縱橫的溝溝壑壑,正在一點一滴地被填滿。披著叢林里灑下的縷縷陽光,她甚至在某些時刻恍如隔世——如果這樣的日子,永遠沒有盡頭,那該多好。
這是多么快樂、無稽和令人沮喪的一件事。
今夜,是杜漸和他的學(xué)生們留在這個景區(qū)的最后一夜。明天他即將啟程,回到那座遙遠的,他一直生活著的,她一無所知的城市,謙遜溫和,教書育人,繼續(xù)做良夫慈父、友兄恭弟。
觀硯亭仍是一個秘而不宣的約定。
梁一宙此刻像個大爺一般靠在床上,一邊摁著電視遙控器,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樊薇化妝,以及挑選衣服。樊薇特意選了一條裙子,棉麻的,滑滑的,涼涼的,風(fēng)掠過會搖。
今晚應(yīng)該說些什么呢?
從山頂往下看,可以把整座城市盡收眼底。遠處流動的車河,絢麗的燈光,一切可以因為身邊有一個人而涌起無限的愛意。這座城其實真是一個漂亮的地方,恬靜,安寧,不諳世事。如果可以天天和心愛的人一起手挽手走在鼎湖山這條綠意濃郁的山道上,會是什么樣的感覺?
“下雨啦。”梁一宙像看到一個大笑話一樣,轉(zhuǎn)過身對樊薇說。
果然。小雨從天空中漫漫飄落,像霧一般輕而連綿不絕。南方初秋的鮮紅、黛綠、金黃,和暗黑的天空混雜在一起,顏色變得難以形容。
“今晚要給你留門嗎?”梁一宙托著一個大蘋果開始咬。
“我回來就等,不回來就不用等?!狈闭J真地涂著口紅,頭也不抬地說。
“樊薇,你節(jié)操碎了一地?!?/p>
“嗯哼,我裝作沒事兒地撿起來。”
“切,你還真不怕下地獄?”
“怕啥,地獄有你?!?/p>
出門之際,樊薇忽然轉(zhuǎn)過頭,問梁一宙:“你說,我們會有結(jié)果嗎?”
“你在問一個只有他才知道真正答案的問題?!绷阂恢娴谝淮握J真地、意味深長地笑。
起風(fēng)了。
火車穿過淺淺的雨霧,在午夜里飛奔。梁一宙已經(jīng)熟睡如豬。窗外盞盞燈火融化在被雨打濕的玻璃窗上。
今夜本是我和他在觀硯亭的最后一夜。
聽說,過于美麗的景致,容易讓人變得強大,或者脆弱。當(dāng)我第一次見到杜漸,并對他很有好感的時候,我問自己,是不是因為他為我打開了一扇全新的窗戶,從而覺得他就是騎著白馬來尋我的王子。因為對生活心有不甘,所以包含了良多對愛與未來的幻想。
嗯,也許是的。雖然我已經(jīng)過了少女那個容易傾慕人的階段。
沒錯,我喜歡杜漸,沒有什么目的,就是喜歡而已,也不知道因為什么而喜歡。見了他,我就覺得內(nèi)心有種情感在逐漸膨脹,不動聲息地發(fā)芽,生長,茂盛,以及等待腐爛。春花秋月,冬暖夏涼,黑夜晨曦,延綿不絕。
可生活哪會盡如人意?不是凡事都會有明天的,即使曾有緣同行某一段路,也改變不了你我人生各自既定的軌跡。即使我再任性,也知道比感覺更重要的,是時機。如若早三五年相見,何來內(nèi)心交戰(zhàn)?也無需矛盾地,一邊隱忍,一邊探究。
諾亞方舟前的大洪水是七天。過了七天,洪水就泛濫在地上,大淵的泉源都裂開了,天上的窗戶也敞開了。彼時懷山襄陵,水深萬丈,我又該何以泅渡?
所以,在大地被淹沒之前,我逃了。
編輯/張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