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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頭看到你最溫柔的年輪

    2017-06-05 15:22:47文◎安
    家庭生活指南 2017年4期

    文◎安 寧

    低頭看到你最溫柔的年輪

    文◎安 寧

    他是個連我都瞧不起的男人

    從懂事起,我一直覺得他是這個世上最無用的男人。不止是他沒有成就,還有他一輩子的孤單。

    我的記憶里,他是個不被老婆看好的男人。母親總是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和他講話,用碌碌無為的理由和他吵架,最后,用“你過你的獨(dú)木橋,我走我的陽關(guān)道”為感言和他徹底告別。從此,他的雄性生命,真的就被母親下了偈語。

    記得那是 12歲那年,他與母親離婚后,就再沒有能夠吸引到其他女人。我一度因?yàn)檫@件事,在同學(xué)面前感到無比的自卑。我冠著他的姓氏,骨子里流淌著他的血脈,我無法忍受這樣屈辱的事實(shí)。我做夢都想著某一天,他突然能夠變成電視劇里的男一號,那樣風(fēng)流倜儻,那樣事業(yè)有成,那樣迷人那樣搶手。那場失敗的婚姻不僅沒有讓他身價貶低,反而成為魅力增加的一個催化劑,年輕妖媚的女人們,都蜂擁而至,主動地向他示好。但事實(shí)上,他不過還是一個半死不活的工廠里一個小小的辦事員;一個拿錢不多,脾氣卻不小的寂寥苦瓜男人,再加上我這樣一個媒婆口中的“累贅”,基本上所有的女人,都不愿接替母親的位置,伺侯這樣一個一事無成卻驕傲自負(fù)的男人,當(dāng)然,還有我。

    他在離婚后的兩年里,也是急需再重新成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家的,也曾經(jīng)馬不停蹄地去見了許多個女人;每次回來,卻都是牢騷滿腹,說這個女人長得難看,那個女人太過邋遢,而另外一個呢,又喋喋不休惹人煩厭。我看

    他一邊喝著廉價的白酒,一邊女人一樣對著我絮絮叨叨,心里對他更是生了濃濃的厭倦。我漸漸懶得理他,并不是懼怕他會耍酒瘋,也不是嫌棄他磨嘰,只是覺得跟他這樣一個活得了無生機(jī)的男人,實(shí)在是無話可說,即使,他是我的父親。只有那一次,我卻是一開口便嚇了他一跳。我說:“挑別人的毛病之前,先看看自己,除了有個臭脾氣,你還有什么呢?”說完了我看也不看他,繼續(xù)欣賞《上海灘》里那個傳奇的男人許文強(qiáng),將一截木樁一樣呆愣的他,忽略得一干二凈。

    但他卻是自此刻骨銘心地記住了這句話,因?yàn)?,此后的他再沒有去做過相親的“傻事”。別人勸他說:“何必跟小孩子一般見識,閨女估計是擔(dān)心你給她找一個狠心的后媽,才故意刺激你的?!彼看温犃藚s都搖頭說“我閨女都開始嫌棄我了,我再不努力活出個人樣來,就連她都不肯要我了。如果這樣的話,娶個媳婦兒回家又有什么意思呢?”

    其實(shí)我知道他這是在為自己開脫,事實(shí)上,他也早已看清了自己愈來愈捉襟見肘的人生,已經(jīng)無力應(yīng)對一個女人的到來吧,反正從那以后,他不再相親,也不再抱怨,甚至連酒,都少了許多。他也總是對我欲言又止,看著我時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有時候,我感覺我們彼此互相躲避什么,甚至我怕和他多說幾句會讓他難堪一樣,卻能聽到他從心底發(fā)出的嘆息。

    他還是個被別人踐踏的男人

    不是所有夢想都會開花,幸運(yùn)沒有因?yàn)樗臎Q心而多一份眷顧。他的生活還是掙扎在貧困線附近,而且一日不如一日。也不知道是真的就沒機(jī)會還是他沒有抓住機(jī)會,他的價值越來越弱,不但沒有等來峰回路轉(zhuǎn),他工作的廠子,效益也直線地滑坡,最后領(lǐng)導(dǎo)決定減掉一半的閑雜人員。沒有背景沒有特長的他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鼐捅粍澣肓诉@“閑雜人員”的行列。這個結(jié)局讓他走投無路,也讓一向清高的他也放棄了自尊,那一陣子竟然無師自通地世俗起來。他也開始學(xué)了別人的樣子,買了高檔的名煙名酒,在一個個月光稀薄的夜晚,艱難地踩著自己的影子,艱難地一家家敲著領(lǐng)導(dǎo)的門??墒撬谋孔毂可啵?jīng)常讓口齒伶俐的領(lǐng)導(dǎo)夫人們幾句話就給擋在了門外。只有一次,領(lǐng)導(dǎo)破例讓他坐了片刻,但他自己卻是在看到領(lǐng)導(dǎo)杯中比他送的高級許多倍的茶葉時,一下子泄了勁兒沒了詞兒,只是如坐針氈地訕訕說了幾句閑話,便逃也般告辭走了。

    他就這樣不小心地成了一個無業(yè)游民。那一陣子,他又開始喝酒,是頻頻酗酒的那種,他會跟鄰居為門口的一袋子垃圾爭吵,會在路邊的小攤上與一個少他一兩菜的小販扭打在一起,而最終被民警拉去在派出所蹲了一天。有時候,他閑得無聊,還自以為是地充當(dāng)我的“護(hù)花使者”,看到我在上學(xué)的路上被幾個小混混纏住,便上去一聲大吼,把我擋在身后,又隨口貶他們說:“先看看自己長什么樣,再跟人家女孩子套近乎?!逼圬?fù)我的人頓時放棄了我,轉(zhuǎn)而去哄堂大笑,開始嘲笑奚落起他來。我看著他亂蓬蓬臟兮兮的頭發(fā)和幾天沒刮過的胡子,還有落滿菜汁的外套,突然覺得他的存在像一個難堪的污漬,滴入我純凈如水的生活中,瞬間便將它弄得一塌糊涂。甚至覺得,不如讓那些人欺負(fù)了去,有這樣一個保護(hù)者,反倒多了許多無地自容,讓我更抬不起頭來。我?guī)缀跄笾亲雍退钤谝粋€屋檐下,心里萌生的都是該如何努力與他離得遠(yuǎn)一點(diǎn)、更遠(yuǎn)一點(diǎn)。

    我不愿意回家,不愿意看到這個讓我折損尊嚴(yán)的男人。我不知道他是否感覺到我的這些鄙夷。直到后來的某一天,我伸手向他要一年的學(xué)費(fèi)時,他正在路邊上跟人打牌,看見我將一張幾百塊的收費(fèi)單丟給他后看都不看他一眼轉(zhuǎn)身便走,這才突然間從這樣混亂一片的生活里驚醒,他在有了一刻的愣神兒后,迅速將牌丟下,說一聲:“我要給我女兒掙錢花去”。在眾人的滿目狐疑里,他一把掀翻了牌桌,而且從此便再沒有近過牌局。

    只是他總是有心無力,任憑他信心滿滿,也還是無法達(dá)到他夢想的結(jié)果,甚至維持一個普通家庭正常的生活都力不從心。他掙錢的方式,也只是去做了一直不屑一顧的小販。在菜市場的角落里,賣批發(fā)來的青菜。從前他也算是個舞文弄墨的文化人,這下棄了筆,拿起秤桿子,自己都覺得別扭,但他還是堅持干了一年,從土豆洋蔥到大蒜番茄,他挨個實(shí)驗(yàn)自己的財運(yùn)。那段日子里,基本上他賣什么,我們家就會持續(xù)不斷地吃什么,后來吃不了就送人,如果還送不了,那只好任它們發(fā)霉、爛掉。

    記得有一次下著雨,我放了學(xué),給他去送傘,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一圈人圍在他的攤前吵嚷著。我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直接便沖了過去,看到他像只可憐的蟲子,正趴伏在一大堆的青菜旁,幾個長得五大三粗的小販,正指著他叫嚷:“以后再敢私自降價,還是拳頭的下場!”我看見他嘴角流出來的血跡,還有面前一大堆在雨水里幾乎爛掉的青菜,突然地像個發(fā)飆的豹子,擠進(jìn)人群里去朝一幫人大吼:“你們誰再敢欺負(fù)他,小心我一個個將你們告到監(jiān)獄里去!”一群人面面相覷一陣,終于在我的憤怒里,嘟囔幾句,四散開去了。

    然后,我站在雨水里不走,不出聲地哭個不停。他想拉我回家,我也不讓他碰我的手,直到自己淋透了,腳下虛無縹緲起來,才軟綿綿地自己拖著往家里走,那時的心和肚子一樣空空如也。

    可憐的他除了可憐還能怎么樣呢?

    那一年,我不過是 16歲,在接二連三的憤慨、無數(shù)個暗夜里忍著怒火質(zhì)問命運(yùn)的不公平,又在一個歇斯底里過后卻突然覺得:上天派這樣一個沒用的男人到我生命中來,不過是讓我這枚青澀的果子盡快地成熟,直至能夠勇敢地承擔(dān)起保護(hù)他的責(zé)任吧!于是,這樣的鼓勵下,我總算數(shù)著手指頭過了一天又一天,也暗自努力地完成著學(xué)業(yè)。幸好,那時他和我還都沒有放棄學(xué)習(xí)去打工賺錢的念頭,這在當(dāng)時大概是我最值得感念他的了。

    他之后又做過許多零散的工作:譬如三輪車夫、推銷員、票販子、勤雜工等等。這些工作所換來的錢,除去給我繳納學(xué)費(fèi)和兩人的生活費(fèi)用便所剩無幾。那些女孩子鐘情的漂亮衣服和首飾,他都無法給我。盡管我拼命地不去看琳瑯滿目的東西,可是我為此很多次在飯桌上抱怨他,我的視線飛過他漫不經(jīng)心的面孔時都帶著點(diǎn)嘲弄和挖苦。他每次都將話題跳開去,或者一本正經(jīng)地擺出父親的威嚴(yán),教育我說不能與人比吃穿,女孩子不要輕浮不要虛榮,等將來考上了大學(xué),這些自然都會有的。我笑笑地看著他吐一句:“當(dāng)然都會有的,因?yàn)槲议L大了,可以自己掙錢花了嘛!”他飛快地瞥我一眼便不再吱聲,卻是將一碗面條稀里呼嚕地喝得震天響,然后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仿佛都有回聲一樣。然后我們倆就坐在那里像兩根木雕一言不發(fā)。

    我終于如愿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xué),接到通知書的時候,他興奮地帶著我走親訪友四處炫耀。親友們皆真真假假地恭維一番,便自動遠(yuǎn)離了這個話題。而他的臉色,也在別人的冷淡和躲閃里漸漸黯淡下去?;丶业穆飞?,他載著我,不再像去時那樣哼著小曲,一臉幸福的光芒。騎到一個拐角處時,一輛大卡車突突地開過來,我突然在卡車轟隆隆的聲音里,聽見他頭也沒回地朝我說:“小美,有空去你媽那里坐坐吧,或許她會給你湊一些錢。”卡車漸漸地開遠(yuǎn),我與他卻像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默契地沒有將那個話題繼續(xù)下去。

    并沒有等我上門等我開口,母親便送來了5千元錢。三個人坐在曾經(jīng)滿是歡聲笑語的家里,面對著桌上一沓百元的鈔票,卻是連一句話也找不到。最后我煩亂地站起身走到書房里去,關(guān)上門的那一刻,我聽到他低聲地哭泣,而后是時斷時續(xù)的聲音:“小美跟著我,受苦了……我這父親,當(dāng)?shù)脤?shí)在是無能……她這次走,也不知何時再回來,這孩子很節(jié)省,肯定舍不得在路費(fèi)上花錢……”

    我倚門聽著,嘆不出一口氣,沒聽見母親說什么,我只是知道,我心底最堅硬的那個部分,忽然地如一塊薄冰,一點(diǎn)斜陽照過來,便悄無聲息地化掉了。變得軟軟的心,更是無力面對他的無能和悲哀。

    再矮的樹也想撐起一片天空

    我果然像他說的那樣幾乎不回家了。為了節(jié)省路費(fèi),一年只回去一次。4年的大學(xué),我也基本上沒有花他的一分錢。從開學(xué)起,我就抓緊一切可能的機(jī)會拼命地打工,并掙取獎學(xué)金。也不敢去花前月下地談戀愛,仍然沒有富余的錢來裝扮自己綻放的青春。我堅持不去看同學(xué)的花枝招展的裙子,自己經(jīng)常默念天生麗質(zhì)素面朝天的字句,壓制住萌動的青春整日里為著一筆筆小錢去鉆營努力。有時候夜里為了去帶兩份家教,在末班車后面追,然后上氣不接下氣地顧不上司機(jī)的白眼去踉踉蹌蹌地找座位,然后下了車又風(fēng)一樣往宿舍跑。不止是怕關(guān)了門要費(fèi)口舌,還要拼命解釋自己不是因?yàn)檎剳賽鄱須w的。還有不為人知的原因,因?yàn)槲乙粋€人害怕那條從公交車到校門口的路,常常在前面跑,感覺后面是有人影在圍追堵截我,或是感覺有一條夠隨時上來咬我一樣倉皇。但即便是這樣,我總算是在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攢下了一筆不菲的錢。

    我用這些錢,帶他去我工作的省城逛了一圈。我指著那些高樓大廈說:“等著吧,不久的將來,我也會給你買一棟這樣的樓房,到時候,你就和我媽一樣,住敞亮的房子、看液晶屏幕的大電視、累了就去附近的公園逛逛、煩了也參加個老年人繪畫班什么的,說不定還能來段浪漫的黃昏戀呢!”他倚在公交車的窗戶上,看著外面流過的風(fēng)景,很長時間都沒有出聲。我以為他累了,便不再嘮叨,但無意中一抬頭,卻在灰蒙蒙的窗戶上看到,不知何時,他那皺紋橫生的臉上已是沾滿了淚水。

    后來我并沒有像對他許諾的那樣,很快地買一棟房子給他。我在工作的第一個月,便遇到了一個喜歡的人。我晚來的情感世界里,突然多了雨露的滋養(yǎng),我很快也有了神采。我們?nèi)绱说叵鄲?,且認(rèn)定彼此便是要等的人。我?guī)缀鯇⑷康膼叟c溫柔都給了這個男人。半年后,我們便開始商討買房子的問題。就在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愛情一旦現(xiàn)實(shí)起來是近乎殘酷的。這個男人堅持說首付要兩個人共同來付,他忘了我不過是一個剛剛工作且沒有任何積蓄的女子,幾萬塊錢的首付,對我來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爭吵到最后,他說:“你父親為什么不支持你?上大學(xué)時你就沒有花他的錢,難道買房子這樣的大事,他就你一個這寶貝女兒,也舍不得掏錢么?”

    那個男人絲毫不理解他說了什么犯規(guī)的話,就因?yàn)檫@一句話,我固執(zhí)地與這個男人分了手。我打電話給他,想和他聊會兒天,卻還沒有開口,他便小心翼翼地問道:“小美,你們買房子如果要用錢,就給我說一聲,我雖然沒有錢,還有個房子呢。不行我就把房子賣了,我一個人住這么大實(shí)在是浪費(fèi),不如換個小點(diǎn)的,收拾起來還方便,你們要成家,沒有房子是不行的……”他在那邊木訥地說著并不連貫的話,沒有預(yù)想我會在這邊嚎啕大哭起來。

    第一次,我在打給他的電話里毫無掩飾地哭出來。而他被我這樣的哭泣弄得慌了。這個笨拙的男人,他不懂得如何安慰自己失戀的女兒,只一遍遍地說:“孩子,別哭,啥事都有爸撐著呢……”也是第一次,我聽見這樣的話沒有鄙視他,反而覺得很舒坦。

    到這時我才真正地明白:他這棵原本就不怎么粗壯的大樹,即便是倒下去了,或者只剩了低矮的樹樁,他依然要用最結(jié)實(shí)的那一部分給自己的女兒一個溫暖的倚靠。而我,就在這樣的倚靠里,低頭看到了他在時光里劃下的最溫柔的年輪。

    編輯 /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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