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博通
泰山封禪那些事兒
◎趙博通
作為泰安人,免不了被人問起泰山、岱廟。家住岱廟旁,自幼便在里面“為非作歹”,每當看到往來游客揮舞著手中的相機,興高采烈地與馱御碑的赑屃合影時,何嘗不是“百思不得解”——這些破玩意兒,有啥可稀罕的?又不免揶揄,那些“烏龜”,可是我幼時便爬遍的,沒什么意思。單是從小學到高中這十多年間,每日往返經(jīng)過岱廟,就已到了“相看兩厭”的地步。泰山亦如此,不但不能有作為泰山人的自豪,竟常常潛生出些許“不以為然”:且不“自取其辱“地與黃山作景致上的比較,單單因了家庭的一重要活動——傍晚登山散步,泰山于我,也早已失了觀賞的興致,更不必說拜泰山所賜,每每節(jié)假日回家買票的困難了。
然而,與今人抱著觀賞的態(tài)度趨之若鶩相比,登臨泰山之于古人,卻有著非凡的意義,特別是對人主之皇帝,更有專門的說法——封禪。作為古代帝王專門祭祀天地的大型典禮,并非每代帝王都有封禪的資格。據(jù)西漢劉向《五經(jīng)通義》言,必易姓而王,致太平者,方可封泰山,禪梁父,告太平于天,報群神之功,以應天命。《左傳》有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意在于此。所以古往今來,除卻先秦時代語焉不詳?shù)钠呤醴舛U記述,后代有記載者僅秦皇漢武等十二帝。而自宋真宗后,封禪改為祭祀,好大喜功的乾隆皇帝更是十一次祭祀泰山,六次登岱頂。而十二帝中,秦二世旋即身死國滅,東漢章、安二帝籍先代余威,唐玄宗晚節(jié)不保,宋真宗夸飾祥瑞、粉飾太平而徒留笑柄,此名不副實者。
一
古往今來,為將者,以封狼居胥、燕然勒石為功;為相者,以陰陽調(diào)和、四海晏然為榮。而帝王,莫不以混一宇內(nèi),掃平亂世為尊,故有秦始皇翦滅六國而東巡,封禪以告天命;光武帝雖托中興之名,實有開拓定鼎之實,稽首東岳,以承炎漢正朔。
斥分封、定郡縣,去王號、稱皇帝。不得不說,從秦始皇身上,我們似乎看不到敬天畏人,即便是載入史冊的泰山封禪,雖祝禱言辭虔誠懇切,但從其前后種種來看,此行與其說是尋求上天的庇佑與肯定,不若說是功成夸耀,以彰事功?!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載,“二十八年……乃遂上泰山,立石,封,祠祀。下,風雨暴至,休於樹下,因封其樹為五大夫”,從封禪前定祭祀之禮時的專斷,到下山時封樹為“大夫”的恣肆,加之數(shù)月后南行瑯琊筑臺再刻石所言,“六合之內(nèi),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無不臣者。功蓋五帝,澤及牛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立不世功,垂萬世名,其自矜若此。然而,嬴政似乎并不明白,他的鐵桶江山并不是建立在秦軍銳士的鐵血長劍之上,而真正可以依托的,是兩千萬終于迎來和平,渴望輕徭薄賦與安定的“黔首”。但終究,奮六世余烈,竟一朝之功的煌煌帝國,二世而亡。秦,擊敗了山東六國的長槍大戟,毀棄了天下銅鐵,卻死于苛政暴斂下的“揭竿而起”。嬴政是幸運的,最終,他死在了東巡的路上,這對于晚年沉浸在鑄就的輝煌中的他,或許是最好的歸宿;但他又是不幸的,當后人稱贊他為千古一帝時,“暴君”的名號也如影隨形,他的長生不老,他的萬世而王,終成泡影。嬴政與大秦的命運,似乎早在封禪那日便已被他自己書就,那日在岱頂?shù)尿\與恣肆,正是光榮映襯在夕陽下的風景。
相較秦始皇,太學生出身的光武帝劉秀,稍顯溫婉有余,自信不足。其宏愿“仕宦當作執(zhí)金吾,娶妻當?shù)藐廂惾A”非但不若項羽“彼可取而代之”般壯志凌云,便與乃祖劉邦那句“大丈夫當如是也”相比,也略遜色。然而,這樣一位懷揣“小富即安”夢想的漢室后裔,卻在新莽大亂下應時而起,戰(zhàn)昆陽,誅王朗,收銅馬,一河北,西剿赤眉,東破張步,得隴望蜀,再續(xù)漢統(tǒng),王夫之稱他“允冠百王”,東漢更被認為是“風化最美、儒學最盛”的朝代。
然而,不容否認的,劉秀的一生都在以“讖緯”為自己正名。似乎炎劉后裔的身份與逐漸平定亂世的奇功于他看來,仍不足以顯示天命所歸,他還需要那份神秘莫測的天意,來告訴自己,告訴千萬子民,這份屬于他的正統(tǒng)。
從未發(fā)跡時“劉秀當為天子”的讖語,到籍以登基的《赤伏符》,從故作姿態(tài),由自認無德、嚴詞拒絕到循《河圖會昌符》“赤六之九,會命岱宗。不慎克用,何益于承。誠善用之,奸偽不萌”語,登封泰山,改年中元,以應天命。
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登基三十余載的劉秀大概是倦了,深感年華漸逝的他,試圖最后一次以“讖語”天意來宣示其炎漢正統(tǒng)、受命于天,他做到了,帶著這份心滿意足,十三個月后,與世長辭。
二
非定鼎之君而封禪足稱者,以我看來,唯漢武帝與唐高宗。劉徹上承文景之治,下啟昭宣中興,李治從秉貞觀遺愛,自開永徽之治。二帝登基伊始,均掣肘于外戚,然終奮發(fā)有為,鷹揚域外。故有孝武東并朝鮮、南吞百越、西征大宛、北破匈奴;高宗東亡高句麗、西滅西突厥,所在羈縻,疆域為盛唐之極。
誠如魯肅所言,“帝王之起,皆有驅(qū)除”。漢武帝用衛(wèi)、霍,于元狩四年(前119年),大破匈奴,使漠南無王廷,一雪高帝“白登之恥”,終于前110年初次封禪泰山,改元元封;高宗用蘇定方,于顯慶二年(657年)亡西突厥,可繼太宗生擒頡利之功,而于666年封禪泰山,大赦天下,改元乾封。
漢武帝封禪始末被司馬遷完完本本記述在《史記·孝武本紀》里。值得玩味的是,封禪前后的武帝呈現(xiàn)給世人的是迷信方士、任用奸佞、渴求長生的不堪形象。我從來以為,與班固所著《漢書》比,過多的春秋褒貶,生動但失之過簡的人物刻畫,稱《史記》為小說則宜,為信史則虧,故魯迅先生稱其“無韻之《離騷》”。然而,這褒貶又殊為難得,從先秦“左史記言,右史記事”起,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司馬遷以如椽巨筆傳承著屬于史官、更屬于民族的堅持與執(zhí)著,不因權(quán)貴折筆,但以我心直書。也因之,我們清楚地記下了這個立體的、既雄才大略又窮奢極欲的漢武帝,他的七次封禪,裹挾著他的欲望與偉績,可達天聽?
唐高宗是無奈的,也只是因為他的父親是名垂千古的唐太宗,而妻子是一代女皇武則天。然而他何其幸運,懵懵懂懂接過了太子之位,只因他幾個哥哥斗得厲害,而他又是余下的唯一嫡子。他有幸繼承了國力昌盛的大唐帝國,一同繼承過來的還有強勢的舅舅長孫無忌,耿直的大臣褚遂良,出將入相的李勣,以及母親的仁厚。
縱觀古今,王朝初興,常二代而衰,漢有呂氏亂政,晉有八王之亂,明有靖難之役,清有皇叔攝政,緣何?先代功臣未盡,倨傲難制;嗣國無長君,難通政事;更因承平日久,君臣懈怠,禍患滋生。
李治沒有這些難題,當永徽六年,李勣以一句“此乃陛下家事”為他廢后、立后解圍時,貞觀老臣的時代就已然逝去,時年27歲的李治開啟了屬于他的時代。
666年,年近四旬的他偕武后登封泰山時,此刻誰也不能再質(zhì)疑他,他不再僅是諸王爭寵下那個毫不起眼的得利者,他就是他,他雖然沒有得到父親“英果類我”般的稱贊,但他以自己的努力,那份仁厚寬愛,贏得了親登岱頂與上天溝通的尊榮。
或許,與登封泰山的秦皇漢武相比,他太過普通,但他的普通又確實最當?shù)闷疬@份榮耀——善戰(zhàn)者無名,因為帝王的功業(yè)更多的不是鐵血征伐,不是好大喜功,而是物足民豐,海內(nèi)晏平。
三
宋真宗封禪,前因后果殊為可笑,不得不提。也正因為他的可笑東行,岱廟也才有了現(xiàn)今留存尚好的“中國三大宮殿式建筑”的主殿——“天貺殿”。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唐玄宗如此,宋太宗父子亦如此。宋太祖猝崩,未有遺詔,太宗以一衙內(nèi)而履至尊,倉促自立,得國不正,正欲立大功以塞悠悠眾口,故六師頻發(fā),慨然有削平天下之志。然二敗于契丹,烽起西北,亂動西南,至于不敢言兵;真宗踐祚,無越王臥薪嘗膽之心,失唐宗便橋雪恨之志,前恥未雪新辱又至,至有澶淵城下之盟。其后,不事恢復而效荒誕,故《宋史》有言,“及澶洲既盟,封禪事作,祥瑞沓臻,天書屢降,導迎奠安,一國君臣如病狂然,吁,可怪也”,字字誅心。
宋真宗兵戈不修,徒借天意足懾外敵?自欺欺人。為使封禪成行,不惜賄賂宰相王旦;天下牧守察知圣意,迭獻祥瑞。終究,千乘萬騎,迤邐東封,封禪鬧劇在真宗君臣的自導自演下圓滿落幕,而祥瑞封狩,終其一朝不絕,勞民傷財若此。
或有人言,澶淵之盟,歲幣三十萬,未及用兵耗費之百一,換取宋遼百年和平,此為得計?但兩國自此文恬武嬉,卒致靖康之慟,此為后話。
及明太祖朱元璋踐祚,去歷代帝王予泰山之封號,立“去東岳封號碑”,更下詔書,言“夫英靈之氣,萃而為神,必受命于上帝,豈國家封號所可加?瀆禮不經(jīng),莫此為甚” 。
在我看來,明太祖此舉或感于先代封禪勞民傷財,國家草創(chuàng),不宜為此;或自詡天命所歸,無須儀式以裝典。明尊神山而實祛其魅,以增王權(quán)之重。自此,雖不再封禪,但明清兩代,祭祀不絕。
四
宋天貺殿,建于1009年,為岱廟主體建筑(是歷代帝王舉行封禪大典和祭拜泰山神的地方)。宋真宗因 “天書”降臨,起殿“天貺”,取“天賜”意。作為留存至今的三大宮殿式建筑之一,“天貺殿”制式與故宮太和殿、孔廟天貺殿略同。但三者,卻又分別象征著神靈、君權(quán)、道統(tǒng),殊為有趣。
孔子多次登臨泰山,明人立石坊于孔子登臨處,書“素王獨步傳千古,圣主遙臨慶萬年”。遍翻史冊,知帝王封禪,必自南麓登,緣北路下。想來秦皇漢武,曾循夫子之道登山,君權(quán)與道統(tǒng),匯于神山,冥冥似有天意。
讀書期間癡迷出游,曾走訪多地,秦始皇陵與孔林予我印象最深。秦始皇生一六國,死起山陵,發(fā)土為丘,其魄至偉;孔夫子言傳身教,萬世師表,身臨衣冠冢,松柏森森,游者肅穆,高山仰止。細想來,一部華夏史,又何嘗不是世俗王權(quán)與儒家道統(tǒng)的合流?
歷代帝王封禪,告命于天,無論是秦始皇的夸耀,漢武帝的迷信,抑或光武帝的求證,宋真宗的荒唐,無一不是為了那四個字——“君權(quán)神授”。
如果說秦始皇封禪更多的是追尋古人的無意而為,那么漢武帝以后,隨著儒學的興盛,以董仲舒為代表的歷代儒者將天人感應、君權(quán)神授理論與儒家學說緊密融合,漸漸使得從原始崇拜與虛渺傳說中走來的泰山封禪與儒學、君權(quán)相接。于是,世俗王權(quán)的統(tǒng)治需要獲得儒學包裝下天命的認可,封禪,也就經(jīng)歷了一個由草創(chuàng)、發(fā)展,到興盛、衰落的過程。
從秦皇漢武封禪時討論、確定禮儀,到漢光武帝以儒學讖緯為證封禪以邀天命,到唐朝盛世禮儀之繁復,到垂拱而治的宋朝皇帝獲宰相首肯方稱封禪之行,卒至明太祖一朝而廢,但云祀,不言封。
帝王與封禪正是世俗王權(quán)與儒學道統(tǒng)的人世表象。當明清君權(quán)至盛,儒學純粹的淪為君權(quán)的附庸時,道統(tǒng)已然無繼,那不時被派去祭祀灑掃的重臣內(nèi)宦,也只是清平盛世下歌功頌德的點綴。
作者單位:武漢市地稅局 43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