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潯
《越過重洋越過山》關注全球華人新移民群體,通過一系列非虛構的隨筆和散文,平實地展示了海外游子的人生百態(tài)和生活真相,他們在祖國和新國家之間的搖擺不定中不斷尋找自我身份,卻陷入自我認知的困惑和自我認同的危機,心靈深處經(jīng)受著強烈的孤獨與痛苦。作者謝青桐,十余年潛心深入,書寫脫離母語的孤島人生。他走過許多人的故鄉(xiāng),走過許多人的希望谷和荊棘路。在盛世燈火里黑掉的那一小塊中,他窺探到這些人的來歷和去處。
《越過重洋越過山》這本書,帶著讀者,在遼闊的北美大陸、歐洲大陸、澳洲大陸、亞洲大陸之間自由馳騁。地理空間不斷切換,生活場景頻繁變遷。不同的人,踏上出國的路。出發(fā),抵達,有的歸來,有的不再回返。但貫穿如一的,是走遍萬水千山之后,對家園的守望。歸途最長,歸心最苦。全書講述了十個不敢去追問后來的故事,令讀者閱讀后,有人會意一笑,有人濕了眼眶。這是關于移民的故事,似乎是不那么快樂的人群,和他們揮之不去的記憶。你會看到偉大時代和凡常人事的荒誕混響,還有那些奇人怪論和功成名就。山河故人盡在書中。在這充滿苦難的世界上,比生存發(fā)展更重要的,是對故土的回憶。
建筑設計師懷敦因在美國等候綠卡而錯失與病危父親的最后一面。當取得綠卡,趕回山西時,懷敦見到的是汾河邊父親的墳塋,還有父親留給他的一壺陳年汾酒。懷敦揣著酒,在父親的墓前坐了一天一夜。他擺了兩只酒杯,一只杯子里的酒灑在墳上,另一只杯中的酒自己喝完。此后,懷敦在美國靠經(jīng)營葡萄酒酒莊為生,但他日后的嗅覺記憶里,似乎只有汾河的水釀的汾酒和杏花村的香氣,能飄到萬里之外的加州。
三峽工程開工,尚鯤的家鄉(xiāng)被淹入水底。峽江長大的孩子尚鯤,具有三峽的所有自然和文化基因,命運陰差陽錯,他像一粒蒲公英的種子一樣,隨風飄來飄去,最終被吹到美國愛達荷州荒涼的鄉(xiāng)村,成為美國愛達荷州從事馬鈴薯栽種的一名農(nóng)業(yè)機械師。那里生活寧靜,可只有無邊無際的馬鈴薯農(nóng)場,巫山峽江成為再也回不去的故鄉(xiāng)。他總是站在明晃晃得刺眼的向日葵叢中,放眼望門前那條荒涼的路,通往母親的溫柔和生命的故鄉(xiāng),那個叫三峽的地方。
母親省吃儉用,把兒子葛少祥培養(yǎng)出國留學。兒子出國的前夜,母親在兒子的行李箱里悄悄塞進幾只咸鴨蛋。葛少祥在澳大利亞入境時,因行李箱中攜帶違禁食品咸鴨蛋而遭受嚴厲的重罰,任憑他拼命向澳洲海關的女執(zhí)法官苦苦求情,都不被對方理解和原諒。葛少祥后來生活在“別問我是誰”的移民生活里,他的記憶中,咸鴨蛋的味道揮之不去。鴨蛋上沾的黃泥是淮安的土,運河的水;那層透明青綠色外殼是兒時端午節(jié)日掛在脖子上的吉祥的圖騰;還有那誘人的流油的蛋黃,是他和中國兄弟們開懷暢飲時的下酒菜。橘子樹下,往事一一重浮,他把生命中真正豐華正茂的歲月永遠留在了故鄉(xiāng)。
上述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是從上世紀80年代至今。這30年之間,全球化、工業(yè)化、城市化、現(xiàn)代化的浪潮強勢襲來,移民潮、留學熱、出國風,風起云涌,驅(qū)使人們?nèi)ミh方追索。那漂移而去的,其實不是某一個人、某一群人,也不是時代的風尚。而是所有蕓蕓眾生在星辰大海中的泅渡與掙扎。謝青桐講這些故事,把全世界融入到同一個歷史中。故事里,沒有孰是孰非的價值立場,只有被命運和歷史無情裹挾的艱難不易的人生,讓故事脫離出了狹隘的民族地域之情,把人道主義的溫柔撫摸帶給遷徙中的億萬蒼生。
《越過重洋越過山》也是一部哲理意義上的警世之作,提醒現(xiàn)代人類不可“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現(xiàn)代人是無家可歸的。無家可歸感恰恰是當今人類的普遍感覺,并成為反復吟唱的主題。正是隨著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和后現(xiàn)代信息文明的不斷擴張,伴隨著突飛猛進的全球化進程,技術、資本、功利、實用把人引離故土,上天入海,東奔西忙,冥思被遺棄,幸福被剝離,內(nèi)在安全感和歸宿感的喪失使人不再能感受到故鄉(xiāng)的溫情。安全焦慮和生存功利的擴展,將會抽掉整個人的生命的根基,抽掉人賴以安身立命的精神根據(jù),人不但會成為無家可歸的浪子而流落異鄉(xiāng),而且會因為精神上的虛無陷入深重的荒謬感。法國哲學家阿爾貝·加繆在《西緒福斯神話》中說 :“人被剝奪了對故鄉(xiāng)的回憶和對樂土的希望,這種人和生活的分離,演員和布景的分離,正是荒誕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