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岳
冬日留白
早上醒來,從窗口望去,下面的世界差不多已被白雪覆蓋,只有我昨天走過的那條路線暴露出來,那是一道蜿蜒綿長的黑線。昨天這世上有很多人,而今天只剩下我自己。我可以把昨天的路線再走一遍,推開昨天推開過的門,進入昨天進入過的房間,那里不再有其他目光,我可以把需要的東西拿回這所房子,但只限今天享用,明天它們會如冰雪般融化。明天,是沒有雪的日子,人群會再次出現(xiàn),他們不知道自己曾消失過,因為沒有對消失的記憶。我將走在他們中間,為明天的明天,留下另外一條路線。
真正的奇遇開始于我決定克制自己的想象力。
偶然翻看《說吧,記憶》,納博科夫?qū)懥诉@樣的話,“想象,是不朽和不成熟的人的極頂快樂,應該受到限制。為了能夠享受生活,我們不應過多地享受想象的快樂。”這話不無道理,不過想象恐怕不能被簡單地歸結(jié)為一種快樂。
我是靠想象力寫作的。有一個階段,我除去睡眠,無時無刻不在想象、構(gòu)思,試圖窮盡所有可能性。但后來,我感到了一種難以形容的疲憊和空虛。我逐漸意識到,想象是一種付出,是對現(xiàn)實的付出,或者反過來看,是現(xiàn)實在向大腦索取,就像一塊碩大無朋的海綿在大口大口吸食那點可憐的腦汁。想象力的精髓就這樣注入了現(xiàn)實大大小小的窟窿眼里。這與那種從現(xiàn)實中汲取經(jīng)驗的寫作是何其不同。里爾克在一封信里寫過:“詩并不像一般人所說的是情感(情感人們早就夠了)——詩是經(jīng)驗?!蔽宜f的正是此種意義上的“經(jīng)驗”。我也期望獲得經(jīng)驗的滋養(yǎng)。然而想到這里,我又覺得從這種滋養(yǎng)中產(chǎn)生出來的東西倒像是某種霉。
反過來看,抽空所有想象以后,現(xiàn)實會是怎樣一副千瘡百孔、支離破碎的樣子,卻是“不可想象的”。想象并不是一種行為,它為各種行為提供背景,失去背景,就失去了出發(fā)點。而這也意味著,沒有人能做到徹底斷絕想象。我只能盡量取消那種主動性,就是說,不再主動奉獻,而是將想象的輸送維系在一個最低水平上。
這么做了之后,我感到自己像是忽然間陷入沉默,或是放棄了某種暴力,內(nèi)心暫時得到一份索然無味的平靜。
那么我是否要同時放棄寫作呢?為此我曾猶豫不決。有一天,我隨意翻看中平卓馬的攝影集,被其中一幅照片吸引住了。畫面中心是一棵高聳的龍柏,微微有點傾斜,也許是由于樹頂沒有收入取景框,樹身便如從半空中噴吐而下的一道綠色火柱,而它又是如此明凈、沉穩(wěn),仿佛整個盛夏的能量已凝縮于它的體內(nèi)。我凝視良久,感受到了其中的敘事性。默然呈現(xiàn)的靜物,一個凝固的瞬間,何以會給人以敘事感,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忘記是誰講的,大概意思是,所謂敘事就是將一種時間轉(zhuǎn)換為另一種時間。那么攝影作品的敘事,或許就是將一段不可測度的時間轉(zhuǎn)換成一個瞬間。或許,貌似單純的瞬間才是深不可測的,隱藏著太多東西,而完整的時間歷程卻是最為表面化的,因為它已將一切都展露在外了。
我不懂攝影,但我那時很想嘗試一下與之相似的靜觀式的敘事。可惜這種嘗試還未開始,我的生活就被打亂了。
據(jù)說T.S.艾略特曾把《了不起的蓋茨比》讀過三遍。我和他一樣,也讀了三遍,只不過,我是為了編輯這本書的中文譯稿才讀的。在編完這份稿子之后,我就提出了辭職,告別了出版業(yè)這個同行口中的“夕陽產(chǎn)業(yè)”。我不打算再繼續(xù)做文學編輯了。
我寄居于這座城市,孑然一身,了無牽掛。辭職后,我沒有急于找新工作,實際上,除了做出版,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我的存款可以支撐一段時間,大概半年。那時已經(jīng)過了中秋,我就想等到春節(jié)后再開始投送簡歷。想得很好,但失去工作還是令我有些惶惶不安。
我的日常開銷很少,不抽煙、不喝酒,吃食方面瞎湊合,衣服幾年也不買一件,本來喜歡購書,也慢慢戒掉了癮頭。我的錢主要用在了交房租上。雖然只是個一居室,但這房子不僅寬敞、安靜,而且有其得天獨厚之處。它占據(jù)著大樓頂層,三十三層,一個邊角的位置,天氣晴好時,從臥室的窗戶向外遠眺,可以看到大半個城市。
不得不承認,躲藏在家中悠閑度日令我精神萎靡,一天中多數(shù)時候我都躺在床上,縮在被窩里,三餐只吃些罐頭食品。我蓄起了胡須,面頰漸漸消瘦下去,偶爾照鏡子,像是變了一個人。內(nèi)心的不安也在加劇,因為苦思冥想仍找不到出路,時間的推進仿佛在發(fā)起進攻,而我筑起的一道道防線正被輕易瓦解。
入冬以后,我強迫自己每日外出散步。下樓不多遠,就有一座很美的街心公園。下午4點到6點這段時間我總在那里徘徊。有一天,我走累了,在一棵銀杏樹旁的長椅上坐下,看著飄落滿地的金黃葉片發(fā)呆。這時候,有個黑人老頭出現(xiàn)了,他身形魁梧,一頭銀發(fā),扛著個碩大的旅行背包,簡直像從電影中走出來的。更為夢幻的是,他開始對我講話,他的中文說得非常流利。
他說很抱歉打擾我,他是一個到處旅行的災難鑒賞家。他問我有沒有聽說過災難美學。我說好像在哪兒聽說過,但沒什么深入了解。他點點頭,然后向我解釋什么是災難鑒賞家。簡單說,就是些對毀滅之美異常著迷的人,他們盡可能身臨其境欣賞災難。更離奇的是,他們對于災難有一種特別的嗅覺,擁有預知能力。于是,哪里將要發(fā)生大的災難,他們就會提前趕往那里。可想而知,他們很可能為此丟掉性命,但危險正是達成此種審美體驗的必要因素。
為什么對我講這些?我還是感到疑惑,當然也很警惕。他接著向我解釋,說想租用我現(xiàn)在住的房子,為此愿意付給我五萬塊。此外,他建議我火速離開這座城市。
他給我兩小時的考慮時間。
返回住處的路上,我冷靜下來想了想,似乎沒什么可顧慮的。我的行李很簡單,幾件衣服,一些雜物,最后挑了本厚實的書,《芥川龍之介全集 第2卷》。
我從黑人老頭手中接過五沓嶄新的百元鈔票,隨機抽出幾張,都是真的。“這是鑰匙。那……再見?!痹谖覄傄D(zhuǎn)身走開時,老頭忽然斬釘截鐵地說了一句:“必須保密?!?/p>
說實話,我想不出能把這件事告訴誰,我的父母親人都在遙遠的地方,而其他人,誰又會把我的話當真呢?
我走到路邊,招手打了輛車。
“去哪兒?”
“火車站?!?/p>
這時出租車的廣播中正在播放一則尋人啟事:“……十七歲,智力有問題,騎自行車離家出走,出走時穿一身藍色運動服,白色旅游鞋,帶了十卷衛(wèi)生紙……一箱飲料和一把小刀。請見到此人的聽眾朋友與本臺聯(lián)系,家屬必有重謝?!弊x到“十卷衛(wèi)生紙”時,主持人略有遲疑,可能又確認了一下。
“想得還挺周全。”司機和我都笑了。但我的心里不太舒服。
到火車站后,我不假思索地買了發(fā)車時間最近的一趟列車的車票。
后來我才意識到,我選擇的目的地是一座山城,一處避暑勝地,而此時正是冬季,去往那里的旅客寥寥無幾。我所在的那節(jié)車廂里僅有我一個乘客。火車啟動后,我從旅行包里取出那本已被翻得發(fā)黃的書,埋頭讀起來。
我對芥川龍之介晚期的作品很著迷,《悠悠莊》《海邊》《海市蜃樓》《一個傻瓜的一生》《齒輪》……對于其最知名的作品《羅生門》《竹林中》則感覺一般。有人認為芥川龍之介晚期已然才思枯竭,作品常顯出心力不支,我想這是一種很膚淺的批評。
據(jù)我觀察,人有兩種很強大的意志,一是求真的意志,也就是發(fā)現(xiàn)真相的沖動,另一則是擬真的意志,即制造假相、謊言的沖動。它們既相互協(xié)助,又彼此干擾,且各有各的詭計,引起無盡的懷疑和困惑。一個小說作者若還稱得上是藝術(shù)家,則必將同時受到這兩種意志的折磨。統(tǒng)一二者并超越之,需要奇詭的策略與極大付出。
晚期的芥川龍之介看似回歸到了私小說的領(lǐng)域,像他的《海邊》被認為模仿了志賀直哉的《篝火》,但我覺得他實際上已漸漸模糊了幻想小說與私小說的界線。這是憑借他本人內(nèi)心的傳奇化實現(xiàn)的,只是這傳奇是一種地獄中的傳奇,其結(jié)果是自殺。
川端康成曾說,芥川的《齒輪》是用命換回來的。吉本隆明談到這些晚期作品時,則做了一個令人不適的比喻,他說,那就像一條蛇吞噬自身達到了盡頭。
走下火車,我步入一片寒霧,很快被凍透了。但是不知出于何種心理,我還是走了將近四十分鐘,在遠離火車站的地方找了家小旅館。這旅館的前廳和走廊同樣彌漫著一層薄霧。在淡季,房間價格很便宜,我可以在此處從容度過一段避難生活。
入住以后,我每天早上都打開電視,調(diào)到新聞頻道,等待關(guān)于災難的報道。日復一日,我逃離的那座城市依舊常常出現(xiàn)在新聞畫面中,什么也沒發(fā)生??磥砟俏粸碾y鑒賞家的預測并不準。但也可能他另有陰謀,什么毀滅之美、災難鑒賞,這些荒誕不經(jīng)的話,只是為了騙我把住所讓給他。還有一種可能性——那家伙根本就是個瘋子。
那是不是應該回去?我看著那座城市的影像,忽然覺得它的的確確已然是一片廢墟了。我再也無法折返。
我怠于謀劃未來,只想在這山城中度過一段平靜的日子。我請旅店服務生幫我買了件厚實的羽絨服。那以后,每天中午我都外出散步。這地方只在狂風呼嘯的日子才會放晴,多數(shù)時候天空中總浮著一層薄薄的鉛色的云。街市上十分冷清,許多店鋪在淡季都關(guān)門了。我在一條較偏僻的小巷中發(fā)現(xiàn)一家不錯的小餐館,平時就到這里解決午餐,點一盤冬筍肉絲,一碗米飯,興致來了,還會要一壺加熱的黃酒。
然而好景不長,沒過幾天踏實日子,我開始被失眠困擾。夜里不但無法入眠,反而格外清醒,頭腦中總會不可抑制地浮現(xiàn)出一塊奇怪的金屬表,銀白色,表針被封閉在表殼下面,機械則暴露在外,一塊內(nèi)外翻轉(zhuǎn)的表,一直在滴答滴答走著。
我讀過齊奧朗的一篇文章,講他對付失眠的辦法——騎自行車騎到筋疲力竭,然后倒地就睡。在這山城騎自行很不方便,到處都是上上下下的臺階,不過有一項運動是很便利的,那就是爬山。西邊就有一座高山。
于是有一天,我來到了山腳下。我先是走入了一座寺院,寺院內(nèi)空蕩蕩的,一間大殿的門半開著。邁步進去,殿內(nèi)幽靜、寒冷,彌散著一股塵土味。古舊的佛像前,燭火搖曳,昏黑中只有那一團橘色的光在閃動。看守大殿的女人縮在棉大衣里,呼著白氣,對我怒目而視。
我穿過這座大殿,繞到寺院的后園,這里有一條石徑蜿蜒向上,通往后山。我開始奮力登山,我想求得疲倦和睡意,所以一點不惜力,就這樣低頭疾走了一個多小時,中途沒怎么休息。
天色越來越陰沉,四外十分荒涼,溟濛之中,仿佛就只有我一個人。這或許就是讓年輕時的屠格涅夫想到“自殺 ”的那種山巔景象,不見人群、屋舍,遠離塵世、一片死寂。
但是沒過多久,我就遇到一個旅伴,一個女孩,看樣子似乎還不到二十歲。她說她剛拿到導游證,等到旺季的時候就要在這里當導游了,現(xiàn)在沒事就來這山里轉(zhuǎn)轉(zhuǎn),熟悉一下路線和景點。她說她今天準備去一處景點看看,是一座山洞,問我有沒有興趣一起去。我表示有興趣。于是很自然地,她成了我的向?qū)А?/p>
我們離開原先的路徑,走上一條小岔道。穿過一片枯寂的樹林,走過一座跨越山澗的鐵橋——橋身銹跡斑駁,也不知是什么年代修造的——上了一段陡坡,又下了幾段緩坡,繞進一座荒僻的山谷。山谷三面環(huán)繞著陡峭的巖壁。這時從霧靄中滲出零星的雪,空氣更加寒冷了。
“下雪了!”
“這點雪算什么,你看那邊,崖壁上有個洞,看到?jīng)]?”她用手指著。
我向上望去,一面巖壁上赫然有個黑洞,洞口近乎規(guī)則的圓形,隔著霧氣仍很醒目。
“以前這里有道瀑布,這底下是個大水潭,洞口被瀑布擋在后面,有些好奇心重的山里人和游客冒險鉆進去過,出來后的說法都不一樣。有人說這個洞通到一個像仙境一樣的地方,也有人說通到一座破敗的古塔下面。還有一些挺嚇人的說法,說洞里堆滿了骷髏,說是藏著一條巨蟒,偶爾還會從瀑布后面探出頭來?!?/p>
“那實際上呢?”
“你跟我進去看看就知道了,現(xiàn)在水都干了,想進去并不難。”
“這么高。”
“有路的。”
她所說的路,是山崖上一道裂隙,側(cè)身緊貼巖壁,勉強可以蹭上去。她走得挺輕松,我卻提心吊膽,費了很大力氣。
一走入洞口,我就發(fā)覺洞內(nèi)空間遠比預想的大。女孩從挎包內(nèi)取出一支小手電,打開后投出一道光柱,照亮了一塊區(qū)域,而后像是下意識地拽了拽我的羽絨服,往里走去。洞很深,起初異常開闊,仿佛一座沒有座位、沒有銀幕的大電影院,但越往里走越局促,最后變成了一條狹長的甬道。洞內(nèi)靜謐極了,只能聽到我們的腳步聲和呼吸聲。
甬道的盡頭到了,她停住腳步,手電的光打在黑色石壁上。
“洞就通到這里。”她回過頭望著我,昏暗中,我發(fā)覺她眼神中像是帶有微妙的歉意。
我走上去,用手撫摸石壁,然后把前額頂在石壁上,堅硬、粗糲、寒徹骨髓。我在腦海中飛速搜尋著什么,卻一無所獲?!半y以接受,還是難以接受。”
“你干嘛呢?”她拽了我一把。
“想清醒清醒?!?/p>
“你剛才說,難以接受?是難以接受這里面什么也沒有?”
“是啊?!?/p>
“可就是什么也沒有?!?/p>
“嗯,不接受也不行?!?/p>
我們轉(zhuǎn)身向洞外折返。走到開闊處的時候,手電忽然滅了。
“哎呀,沒電了!”她輕呼一聲。
我們都停住了腳步,站在漆黑的空洞中,默然無聲,仿佛被寂靜攝住了心魄。此刻我突然想擁抱一下這個女人,沒有邪念,只想擁抱一下。我抑制住了這種欲望,但馬上又升起另外一種完全陌生的沖動——我想要放聲吼叫。
過了良久,我們才開始摸索著朝前走,還好可以望見圓形洞口灰白色的光。在接近洞口時,我們再次停下來。
只見洞外大雪紛飛,恍如一片白鳥,交織成一幅冰冷的幻景。
野人生計
每個人大概都有過一些十分可怕的念頭,我自己就是這樣的,所以才會如此揣測。
有一段時間我的精神狀態(tài)有些糟糕,常陷于迷離恍惚,后來發(fā)展為疑神疑鬼。說來也怪,當我對人談起我的憂懼,對方就會給我講鬼故事。結(jié)果雪上加霜,我聽來一大堆鬼故事,開始覺得鬼就隱藏在鬼故事里,借這些故事,它們游蕩、相聚、嚇唬人。
一個陰沉的下午,我去一所大學旁聽了一堂心靈哲學的講座,結(jié)束后,我從學校出來,乘公交車回住處,車開出許多站,我才發(fā)覺坐錯了車。而這路車正好能開到一個朋友家附近,于是我就給他打了個電話,問是否能去拜訪。他表示很歡迎,還說家里正巧有個小聚會。
我到了,隨便吃了兩口東西,就與一群陌生人閑聊起來。不知怎么回事,大家的話題又漸漸轉(zhuǎn)移到了鬼故事和靈異事件上。
一個年紀稍長的女人吸著煙,談起她去一座海濱城市旅行的經(jīng)歷。她借宿在朋友家中。夜里,她獨自躺在客房的床上,室內(nèi)黑黢黢的,床下忽然傳來呼吸的聲音。她嚇了一跳,但又懷疑是自己發(fā)出的聲音,就一動不動,屏息細聽。確實有另一個人在床下呼吸。但是她沒有開燈看床下,也沒有喊人,只是靜靜地躺著,聽著那呼吸聲,后來就睡著了。第二天起來,對那家的主人只字未提。
這個故事勾起一個年輕女孩的回憶。幾年前她租了一間公墓附近的老房子,這房子墻皮剝落、門窗生銹,散發(fā)著一股霉味。一天晚上,角落里的老式座機突然響了。真不知什么人會給這里打電話。她跑過去拿起聽筒,沒有聲音。然后她又仔細看了一下,這電話機并未連線。
這么你講一段,他說一段,氣氛漸漸熱烈起來。我忍不住講起了自己的童年往事。那是我五六歲的時候,有個雪后的夜晚,父母帶我去看電影,他們本以為是部科幻片,可以開發(fā)我的想象力,沒想到卻是恐怖片。故事講的是,一艘船去百慕大三角洲考察,船員意外發(fā)現(xiàn)一個布娃娃漂浮在渾濁的海面上,他們把它撈起來交給了船上一個小女孩。接著,小女孩就開始向廚師要生肉,說是布娃娃想吃,人們以為是小女孩的幻想,而實際上,這個布娃娃是活的,很兇惡,后來便以船上的人為食,它的嘴唇上總是沾著鮮血。電影演到一半,我媽怕我被嚇壞,就帶我先回家了。我至今還記得,我被領(lǐng)著,在寒夜中快步行進,腳下是咯吱作響的殘雪。我后來沒在任何地方看到過關(guān)于這部影片的介紹。
接下來,像是做小結(jié)一樣,我那位朋友說,他從來沒覺得鬼有什么恐怖。而后,他指著靠近房門的兩把椅子說:“那樣的空椅子才恐怖?!蔽覀兌枷蚰莾砂岩巫涌慈?,沒什么特別。我無法理解他的意思。
“等我們都走了以后,留在這里的空椅子更恐怖。”那個年長的女人說,看來她心領(lǐng)神會。
天已經(jīng)很晚了,大部分人談興正濃,我卻有些疲倦,便告辭出來。站在電梯門前,按了下按鈕,沒有亮光、沒有反應,看來電梯已經(jīng)停止運行,或者有什么故障。這里是二十五層,我得走樓梯下去了。剛拉開通向樓道的鐵門,身后有人喊:“等一會兒,我跟你一起下去?!蔽一剡^頭,燈光下是一個文靜、漂亮的女孩。我剛才就注意過她。
我們一起走進樓道,順著樓梯向下走。
“我也看過你說的那部電影?!彼蝗徽f。
“是嗎?”我略感驚訝。
“嗯,有一陣很迷恐怖懸疑,看過好多。”她笑了笑,樣子很可愛。
接著她就給我講起了電影的后半段——當船行駛到百慕大三角洲,科考隊員們穿好潛水服,潛入深海,去探尋海底遺跡。小女孩抱著布娃娃站在甲板上,布娃娃的面孔漸漸變成了一個老太婆的樣子,狂笑不止,小女孩把它拋入大海,頓時天昏地暗,暴雨傾盆,海底發(fā)生地震,科考隊員都死了,最后只剩下那個小女孩,看著海里變成老太婆的布娃娃——樓道里的燈也有毛病,有些樓層亮著,有些樓層黑洞洞的,使勁跺腳也沒用。
不知不覺間,我們錯過了一樓的出口,走到了地下,摸黑來到一扇鐵柵欄門前才醒悟過來。
“這環(huán)境還真適合講鬼故事。”她說。
“還真是!”
我們轉(zhuǎn)身返回一層,走出了大樓,不約而同深吸了一口氣。之后,我們一起走到路邊,我陪她等出租車,趁這機會很自然地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
那以后我們開始約會了。
她每次都遲到,短則十分鐘,長則一小時,我總是等得很焦躁,想責怪她,但當她出現(xiàn)時,我又會馬上高興起來。我們?nèi)ス珗@、動物園、美術(shù)館、博物館之類的地方閑逛,像朋友一樣,沒有親密的舉動。并肩而行時,如果我過于靠近,她會有意識地拉開一點距離。當然,在此過程中,我也增加了對她的了解,她看上去文靜,卻是個十分機敏的人。
她在市法院的刑事庭做書記員,正在準備司法資格考試,要是能通過,就有機會成為法官。而我處在待業(yè)狀態(tài),還在找工作,所以我們的對話總是圍繞著我想做點什么展開。不過,對這個問題,我給出的都是些不著邊際的回答。
“嗯,想當海浪計數(shù)員,就是在海邊統(tǒng)計海浪拍打海岸次數(shù)的人。一天之內(nèi),海浪一共拍擊了海岸多少次,總得有人去數(shù)一數(shù)吧。荒蕪的海灘上戳著一把舊帆布傘,我坐在下面的破藤椅上,手里拿著筆和本子,海浪每次沖刷過來,我就畫上一道,就這樣一道一道畫下去?!?/p>
“有這種工作嗎?”
“也許有吧……”
“不可能,從沒聽過?!?/p>
……
“我可以做嗅書員,我全身上下就嗅覺還算靈敏,在圖書館,根據(jù)書的氣味給書分類,滿足那些對書的味道有苛刻要求的讀者。雨季過于潮濕,影響判斷,就集體休假。質(zhì)檢員是一條訓練有素的狗,邊境牧羊犬,誰分類失誤,它就撲上去咬誰。”
“你腦子里都在想什么?”
……
“過山車催眠師,在游樂園的過山車上為乘客催眠。我坐在第一排,過山車向上行進,極慢、極慢,鋼軌發(fā)出隆隆的震動聲。我聽著身旁的乘客訴說苦惱,然后指指那個最高點,告訴他,過了那里一切都會好起來。我們看著天邊涌起巨浪般的云,終于,那個高點到了,我們一同大喊:‘會好起來!會好起來!呼嘯著俯沖下去?!?/p>
“不想聽你說了?!?/p>
……
她的這種態(tài)度,讓我以為她希望我找個好工作,之后我們會有進一步的發(fā)展。有一次,我們在一家咖啡廳靠窗的位置面對面坐著,她忽然問我會不會開車。
“會開,但技術(shù)不過硬,勉強能開?!?/p>
“我想請你幫我個忙?!?/p>
“什么忙?別客氣,你說吧,只要我能做到?!?/p>
“我想請你幫我調(diào)查一下我男友的行蹤。我可以給你報酬,正好你現(xiàn)在還沒工作?!?/p>
聽到“我男友”時,像有什么在我心上刺了一下,但我很快克制住了。
“別談報酬,咱們是朋友,反正我也無所事事??墒悄銥槭裁匆{(diào)查你男友啊?”
原來她的男友每個月都會消失一段時間,有時十天,有時半個月都不見蹤影。他會與外界斷絕一切聯(lián)系。事后見到她時,也絕不做解釋。她曾經(jīng)威脅要離開他,但他只是笑笑,而后沉默不語,總之拿他沒辦法。所以,雖然已經(jīng)交往很久了,她卻對這個人的內(nèi)心茫然無知。最后,她告訴我,她的男友是一位小說家,叫杜松,出過幾本小說集。我對文學不感興趣,自然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我問她書名都是什么,她說了兩個。
我們所在的小咖啡廳實際上是在一家書店中隔出來的一個區(qū)域,所以我立即站起身,說想找本他的小說來讀讀。
“在這兒找不到的,他的小說沒什么人看,一般書店都沒有?!?/p>
我不聽她的,還是結(jié)了賬,快步朝書店地下一層文學類圖書區(qū)走去。
地下一層空蕩蕩的,別說顧客,連個店員的影子都見不到。我站在幾排高大的書架前細細搜尋,真的找不到。我情緒有些不穩(wěn),需要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便閉上眼睛,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翻到一頁,心里想著“第四段,第二句話”,之后睜開眼睛。這一頁第四段第二句話是這么寫的——
他引用這位納粹元首的唯一一句具有表現(xiàn)力的句子(多么具有表現(xiàn)力!)是他在1941年進攻俄國的前夜所說的句子:“我覺得我將推開一間屋子的門,這間屋子幽暗,從未見過天日,而我不知道等待在門后的會是什么。”
“是沒有吧?”
不知何時她已經(jīng)站到我身后。我只得承認找不到。然后將手中的書合好,看了一下封面,《邊讀邊寫》,朱利安·格拉克著,顧元芬譯。我買下了這本書。
分手時,她讓我先把車準備好,等她通知,到時候會告訴我該怎么做。我說全聽她的。
第二天,我在市立圖書館借到了三本杜松的短篇集。拿起最早出版的一冊,翻開,書勒口上有作者的小幅照片,三十來歲,相貌俊朗,神情憂悒,頭發(fā)斑白。再往下翻是題辭頁,寫著一段尼采的話:“我是靠自己的信譽活著的,說我活著,這也許只是一種偏見吧?”
我坐在閱覽室一個安靜的角落里,一口氣把三本書都讀完了。杜松小說的特點是,全是以第一人稱寫成,故事皆缺少結(jié)尾,還都彌漫著一種說不清的詭異氣氛。不管怎樣,我對自己即將調(diào)查的人已經(jīng)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之后,我給一個朋友打電話借車,說是想帶新交的女友出去玩。他家是做房地產(chǎn)生意的,有幾輛車閑置著,很痛快就答應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了無睡意,很奇怪,我并沒有去想她和她的男友,而是回憶起將近兩年前的冬天發(fā)生的一件事。
那一次,我?guī)е约号谥频囊黄^的哲學論文去拜訪一位哲學教授。教授很熱情地在他新裝修的房子里接見了我。我們漫無邊際地聊著,后來話題漸漸集中在一個古老的哲學問題上——唯我論是否成立?我認為唯我論存在內(nèi)在矛盾,而教授認為唯我論是自洽的,人們只是不愿意接受它,但并非不可以接受它。我們爭了起來,教授說我的論證太跳躍了,后來我還很不明智地提到維特根斯坦的一個美國學生馬爾考姆,教授說那簡直是個完全不入流的學者。教授問我有沒有讀過維特根斯坦的原著,我說我只讀過一部分中文的《維特根斯坦全集》,他說,那套全集每個字都譯錯了。
后來,我發(fā)現(xiàn)教授和我的哲學觀就是對立的。教授認為許多問題沒有唯一答案,只要你給出的解答能自圓其說就足夠了,這些解答彼此矛盾也沒辦法。而我堅持總有一個須要被揭示的真相。
我們爭論了一個多小時,誰也沒說服誰,都有點累了。這時教授努力平靜下來,問我是不是想考他的研究生,隨后又說,很遺憾他已經(jīng)不帶研究生了,但他可以把我推薦給另外兩位教授。
我說我不準備考研究生,我不太喜歡學習,我只是來找他討論哲學的。教授陷入沉默,當他再次開口時,他請我離開,他說他身體不太好,需要休息。
從教授家出來,我一身輕松,但腦子里還在思索著唯我論的問題。外面冷極了,風一吹,臉都凍住了,但天空晴朗得可怕。我趕上了一輛很空的公交車,從教授家到我住的地方有一段漫長的路程要走。我坐在結(jié)著冰霜的車窗旁,仍在想著自己是對的,一定有一個真相存在,唯一的真相。這時,外面的陽光正猛烈地拍打在大玻璃上。
又過了幾天,我還在吃早飯的時候,接到了她的電話,讓我下午四點在某處待命,當然,要開車來。
在半路上,我想到反悔,不幫她這個忙,把車還給朋友,然后去看場電影,吃頓好的,以后不再跟她聯(lián)絡。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當我到達指定地點,發(fā)現(xiàn)她早已經(jīng)在那兒了,我剛在路邊停好車,她就打開車門鉆進來,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
“再往前開一點,停在那個小區(qū)門口附近。”她指揮著。
我照她的吩咐做了。之后是漫長的等待。不知何故,我什么也不想說,什么也不想問,我的精神又有些恍惚,思緒開始飄遠。
“看見前面那輛黑車了嗎?跟上它!”她突然叫起來,嚇了我一跳。
一輛黑色轎車正駛出小區(qū),我等到它上路之后,慢慢跟了上去。但它很快就加速了,開得飛快,害得我手忙腳亂。還好,它并沒拐幾次彎,還不至于跟丟。不久之后,我們駛離了城區(qū),向著西邊的山區(qū)開去。陰沉的天空下,山影橫亙在前方,遠遠望去,既幽暗又陌生。
我從上大學就來到這座山城,畢業(yè)后仍然淹留此地,卻從未到過山區(qū)這邊。自然有過好多次機會,但就像是有一道無形的障礙,機會都錯過了。
前邊的黑色轎車一旦轉(zhuǎn)入山區(qū)公路,我的追蹤就變得艱險了。它一點沒減速,在狹窄的盤山道上飛馳。我不敢開得太快,那無異于玩命,還好,坐在身邊的女孩也并未催促我。
“只要沒有岔道就能追上?!彼徽f了這么一句。
沒過多久,下雨了。起初是細小的雨點打在擋風玻璃上,不久雨點密集起來,我打開雨刷器,探頭向前張望著。雨勢越來越大,逐漸演變?yōu)殇桡笥?。雨刷器失去了作用,眼前的擋風玻璃已成了一道瀑布,視線模糊一片。我費了很大力氣,將車拐上山道邊的一處緩坡,剎住了。
“今天沒法跟了,下回繼續(xù)吧?!蔽艺f。
“不查了,以后也不查了?!彼f,像是在賭氣。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實在找不到可信的人,才請你幫忙,很抱歉把你卷進來?!闭f這話時,她并未看我,而是看著擋風玻璃上流淌的雨水。
那以后我們都沒再說什么。雨水狂亂地掃過車身,發(fā)出啪啪啪的雜音。這場秋雨足以令山中萬物陷入蕭索。我忽而感到從未有過的倦怠,身心疲憊,于是伏在了方向盤上。她還在自言自語著什么,而我大概很快就睡著了,接下來的事,我搞不清是不是在做夢。我感覺有一只手在輕撫我的頭發(fā),十分溫柔,我好像側(cè)過臉去看,隨后一個女人湊過來,和我接吻,長時間地親吻。我完全陷入迷醉的狀態(tài),意識緩緩沉入晦暗的深淵。
醒來時,天黑了,暴雨已停息。她斜倚在旁邊的座位上,閉著眼,像是睡著了。我降下車窗,山風隨即灌進來,清新、寒冷。她感覺到了寒意,立即睜開眼。幾乎與此同時,我聽到一聲極其怪異的吼叫從不遠處傳來,不禁心驚肉跳。緊接著又是一聲,我的第一感覺是,那是什么野獸在狂嘯。
“什么聲兒?”她的臉色蒼白。
“我去看看?!?/p>
“你別去!”
但我還是打開車門,鉆了出去。吼聲再次響起,這一次我又覺得那像是一個人發(fā)出的長嘯。我尋著聲音朝前走了一段。這里已經(jīng)很高了,但還未到半山腰,抬頭看,一輪圓月懸于夜空,銀光灑落山谷,斜上方的位置,有一棟小樓,亮著燈,格外醒目。我走到山道邊緣向上眺望,可以看到樓體上有幾個發(fā)光的字,像是旅店招牌。
突然,我身后的車喇叭響了,狂亂地響個不停。這是她在催促我回去,也是在向那個發(fā)出怪叫的東西示威。我只好轉(zhuǎn)身折返。
回到住處我就病倒了,高燒不退。病中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醒后印象仍很清晰。
在夢中,我是一個偵探,正在著手調(diào)查一樁兇殺案。案發(fā)地點是一家醫(yī)院。后來,我得到一個消息,有人知道兇手是誰,想告訴我,就在那家醫(yī)院等我。于是我就坐到了醫(yī)院一層候診室的一把塑料座椅上。說是候診室,不如說是一條昏暗的走廊。這時候,那個知情人出現(xiàn)了,是個矮小的男人,戴一頂漁夫帽,半張臉都被帽檐遮住了。他輕巧地坐在我身旁的座位上,說這家醫(yī)院有不少秘密,然后他抬手指了指我們上方的天花板。我仰臉細看,天花板上畫著許多古怪的符號。我不知道它們代表什么意思,跟案情有何關(guān)系,就問他:“兇手到底是誰?”他咧嘴一笑,說:“跟我來,我告訴你?!闭f完就站起身往醫(yī)院大樓外走。我跟了上去。天是黑的,我們朝院內(nèi)偏僻的地方走去,進入一條巷子。這時,我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想問:“是不是你就是兇手?!”還沒等我問出口,他似乎就感應到了,跑了起來。我在后面緊追,但轉(zhuǎn)眼間他便不見了蹤影。我進入一片荒地,這里可能是醫(yī)院的后院。我看到前面靠著院墻有一座破敗的黑屋子,院墻外斜立著一桿路燈,發(fā)出慘白的光。我猜測,那個矮個子就藏在黑屋里。腳下,有一條蛇形小徑通向那邊,兩側(cè)是枯萎的灌木叢。這時我遲疑了,感到恐懼,不敢靠近那黑屋,只想逃跑。后來就醒了。
生病這段時間,她不曾聯(lián)系我,我也沒再聯(lián)系她,一段關(guān)系大概就這樣結(jié)束了。但是,我又覺得有一個謎團還留在心里,揮之不去。
我沒吃什么藥,過了一周時間,燒自然就退了,但渾身上下仍然虛弱乏力。就這樣拖拖拉拉,又過去一周,我忽然產(chǎn)生一種緊迫感,想讓自己的生活進入正軌,不能總這么恍惚,于是振作精神,投出幾份簡歷。后來也收到了面試通知,卻又泄了氣,沒有去。
我意識到,西邊的那片山正像磁鐵一樣吸引著我,要是不去了結(jié)某件事,不克服心里莫名的恐懼,我的生活將一直陷于停滯狀態(tài)。于是,我做了些準備,又出發(fā)了。
這一次,我沒再開車,而是搭乘旅游大巴來到山腳下,而后再坐纜車上山。一個月過去,天更冷了,山中一派肅殺之氣,游客寥寥無幾,山道上落滿枯枝敗葉。我借助一張山區(qū)地圖才搞明白,上一次我們所走的那條路位于后山,距離景區(qū)還很遠。我肩背行囊,在山里轉(zhuǎn)了大半天的時間,直到天色暗下來,才發(fā)現(xiàn)那棟小樓,它的確是家旅店,樓體上的字是“山音旅舍”,到了夜晚,這些字會發(fā)出紅色的光。
旅店里很冷清,散發(fā)著淡淡的霉味,在前臺接待我的是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中年男人。這人給我的印象是,極度頹廢。
“一共三層樓,房間可以隨便挑?!彼洁熘?,搖搖晃晃地走在前面,為我引路。
我選了二樓走廊盡頭的房間,從窗口可以望見我們上次停車的緩坡。
“后山有野獸,還發(fā)生過兇殺案,夜里千萬別出去瞎溜達?!痹谙?,男人留下一句警告。
我鎖上房間門,卸下背包,躺倒在床上,身體已經(jīng)筋疲力盡,精神卻處于亢奮狀態(tài)。
晚餐是自帶的三明治和咖啡。夜幕降臨了,我拉上窗簾,打開燈,等待著。也許什么也等不到,但是我想,如果是那樣,那么我還會一次次回到這里的。
我的注意力漸漸轉(zhuǎn)移到窗扇側(cè)面墻上掛著的一幅油畫上。畫中是兩個男人的背影,其中一個把胳膊肘搭在另一個的肩膀上,他們正在山谷中觀賞一彎新月,很奇怪,月亮不在他們上方,反而在下面,在他們身旁是極度傾斜的樹與巨石。那樹張牙舞爪,卻幾近枯萎,而巨石則仿佛一塊無字的墓碑。
嚎叫聲猛然襲來,完全是非人的聲音。我感到窗玻璃都震顫了一下,仿佛從蠻荒走出的巨魔就站在窗外。我關(guān)了燈,貓著腰慢慢靠近窗口,撩開窗簾一角朝外看去,燈光照亮的地方,沒有任何異常跡象。我拎起背包,走出房間,來到一樓。
令我驚訝的是,在旅店前臺值夜的,不再是那個絡腮胡子,而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說漂亮還不夠,應該說是美艷。
“你聽到了嗎?”我問她。
“聽見了,是一種獾在叫,很可愛的小動物,就是叫聲嚇人?!彼χf。
那笑容讓我覺得她戴著一副面具。
“我出去走走?!?/p>
“后山有狼,很危險?!彼f著,就要過來阻攔我。但我已經(jīng)快步?jīng)_出了旅店大門。
轉(zhuǎn)眼間,我來到了荒山野路上。又是一聲長嘯,讓我掌握了大致方向。走了一段,前邊出現(xiàn)一堵磚砌的高墻。月光明亮,墻壁上晃動著修長的草影。我順著墻一直往前。吼聲從墻的另一邊傳來,這一次聲音減弱了。我繼續(xù)向前走,盤算著怎么翻過這堵墻,忽然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墻壁有一道裂口,正好可容一人側(cè)身通過。
穿過墻,我從背包里取出手電,打開,照亮了前方的斜坡。踏著倒伏的荒草順坡而下,便看到一座鐵橋。我走到橋中心,等待那個聲音的提示,但是過了許久,寧靜未被打破。我只好憑著感覺過了橋,沿一條荒僻的山道前行。
山道起起伏伏,我像個孤魂野鬼一樣走了很久,最后走入一座空谷,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迷路了。正在茫然無措,又有聲音響起來,不過這次不再像是野獸的吼叫,而像是一個人的哀嚎。那聲音就來自我正對面的峭壁。我把手電光打過去,仔細看,那上面隱約有個洞口。我來到峭壁下,看出有一道罅隙可供人向上攀爬。此刻,是一種執(zhí)念或一股蠻勁在推動著我,我緊了緊背包,把手電別在背帶下,緊貼石壁,開始向上挪動腳步。
進入山洞后,我先定了定神,從背包里取出一把匕首,這是畢業(yè)時一個神經(jīng)兮兮的同學送給我的禮物。我打著手電,握著匕首朝山洞深處走去。能聽到里頭有個人在喘息、呻吟。我慢慢靠近,手電的光把這人照亮了。那是一具血肉模糊的軀體,正劇烈地抽搐著。
這也是我失去意識前最后看到的景象。
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斜倚在一張長沙發(fā)上。有個男人正坐在對面一把靠背椅上吸煙,陰暗的房間中煙霧彌漫。我頭痛欲裂,一陣陣暈眩,勉強支撐著坐起身。
“醒了?”
“你是什么人?”
“我還想問你呢?”
這時我認出坐在我面前的正是杜松,只是比照片上要蒼老一些。于是我說出了她的名字,說是來幫她調(diào)查男朋友行蹤的。
杜松顯出錯愕的神情,說自己從沒聽說過這個人,而后他想了想,說那可能是他的一個女讀者,出于好奇才這么做的。他還笑著對我說:“看來你不太懂女人?!?/p>
“那昨晚是怎么回事,在山洞里……”
“既然你卷進來了,我不得不告訴你一些事,但說了大概你也不會信,因為太離奇了?!彼褵燁^扔在地上。
“還是想聽聽?!?/p>
他又點燃一支煙,淺淺地吸了一口,開始給我講他的故事。
“你也許已經(jīng)知道了,我是個寫小說的,不過我并不是所謂的‘作家,我不靠寫作為生,寫小說根本掙不到什么錢。我做生意,皮貨生意。至于本錢,可說是天賜的。離奇之處也就在這里。
“我是個狼人。就是你在各種虛構(gòu)作品里讀到過的那種狼人,一到月圓之夜就化身為狼。老實說,我自己沒讀過這類書,也不想讀,只是道聽途說。我并不是生下來就這樣,我是在精神成熟的那一刻才變成這樣的。那以前,我只是個普通人。起初我為變成狼人苦惱,它讓我徹底孤獨,什么女朋友,那不是做夢嗎?
“但是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變化的妙用。不知是機緣巧合,還是命中注定,我認識了一個很厲害的家伙,他后來成了我的合伙人。這人頭腦精明,心狠手辣,我有一種直覺,他肯定殺過人。
“每次,在月圓之夜到來前,我就會去那個山洞,我脫下衣服,我的合伙人用鐵鏈將我捆結(jié)實。然后我們一起等待。一等我化身為狼,他就動手剝我的皮。那是一層狼皮,剝掉它對我來說不會構(gòu)成器質(zhì)性損傷,不過剝皮是很疼的。有人說什么精神的痛苦要比肉體的痛苦可怕,那純粹是胡扯。肉體的痛苦才是最極致的。我一點不想夸大,不信你可以剝下自己一小塊皮試試。被剝皮的時候,我會有內(nèi)外翻轉(zhuǎn)的感覺,睜開眼睛,看見的是自己的脂肪、筋肉、血管、臟器、骨頭、脊髓,閉上眼睛,卻能看到山嶺、樹木、白云、城市、人群,只不過都是鉛色的,閃著銀白的光。
“更奇妙的是,當痛苦強烈到一定程度,就顯得不那么真實了,就像快樂到極點的時候,你會懷疑是不是在做夢一樣?,F(xiàn)實感一旦削弱,無論是痛苦還是快樂也就相應減弱?,F(xiàn)實感這東西,給痛苦和快樂都劃定了極限。
“皮被剝下來之后,我的樣子大概有點嚇人,一大團鮮血淋淋的肉在那里不停抽搐。但不用管我,當朝陽初升,我就會漸漸好起來,恢復人的樣貌,連傷痕都不會留下,只是很虛弱。
“讓我們高興的是,我的皮在黑市很緊俏,它當然不同于普通的狼皮,被視為珍稀的高檔貨,每張都能賣個大價錢。貨一脫手,合伙人就會跟我五五分賬。這筆錢數(shù)目可觀。在山中修養(yǎng)兩周后,我就返回城里的住處,在那兒,集中寫作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對我來說很寶貴。然后我又要進山。就是這樣。你還有什么問題嗎?”
我不知說什么好,而且頭比剛才更疼了,但不提問又感到不安,沉默片刻后,我問了一個自己也覺得莫名奇妙的問題:“你寫的那些故事為什么都沒有結(jié)尾?”
杜松愣了一下,隨即露出笑容。
“原來你也是我的讀者。這又是件怪事,你可能一樣難以相信?!?/p>
“現(xiàn)在我好像已經(jīng)失去信或不信的感覺了?!蔽艺f。
“這種狀態(tài)不錯??梢愿嬖V你,那些故事并不是我想出來的,而是聽來的,在這山上有個地方,站在那里閉目傾聽,就會在風中聽到絮絮低語,說的都是些沒頭沒尾的小故事。我是在山道上散步的時候意外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在我送你下山,會經(jīng)過那地方?!?/p>
我們來到室外,此時山中濃霧滾滾,就連眼前兩三米的景物都看不真切。我們在霧海中穿行,杜松在我前面一點,腳下的草葉濕漉漉的,偶爾會有奇松怪石的暗影從白霧中浮現(xiàn)。
我被帶到一處被木柵欄圍起的地方,一塊巨石立在那里,上面刻著字,但被霧包裹著,看不清楚。
杜松向前指了指,說:“剛才講的地方就是這兒,你可以過去親耳聽聽。”
我向前走去,此處的霧氣比方才經(jīng)過的地方更為濃重,感覺像是走入了云層。
“什么也聽不到?!蔽艺f。
“再往前走點,閉上眼睛仔細聽?!倍潘稍谖疑砗笾更c著。
我照他說的,又走出幾步,之后合上雙眼。濕冷的霧靄中有風在緩慢流動,的確有個聲音,像是一個人在說話,近在咫尺,但過于細微,無從把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