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小豐
1
從故鄉(xiāng)薩河拉達寨子到人潮洶涌的廣州城,確實很遠。
但惹固烏吉覺得越遠越好。此前,他從未想過出遠門去做點什么,今番他迫不及待地跟著一個回來過年的包工頭老鄉(xiāng)去廣州打工,是為了逃避一件事,所以覺得越遠越好。
惹固烏吉被老鄉(xiāng)安排在城郊的一個采石場上班。因為識字,他還直接被提拔做了領班,負責管理不怎么懂得普通話的民工。他的工作就是準時帶民工們上工地,然后監(jiān)督他們干活,同時管理民工的飲食起居,領工資的時候代理民工們簽字畫押,僅此而已,比在家里干活還輕松。工酬也不比下苦力的低。然而,他內(nèi)心里并不向往這樣的打工生活。
他是個獨兒子,父母還年輕,一家人不缺衣少食,生活還算富足。父母對他的要求歷來只有一個:該娶妻時就娶妻,該生子時就生子。本來,他想踏踏實實地過這樣一種生活的,但現(xiàn)實卻不能了卻他這么簡單的心愿。他不遠萬里到這個陌生的地方來打工,初衷只是為了放逐一顆失落的心,相當于換個環(huán)境散散心。
不過,他想,他是來對了。因為幾個月后,他的心終于平和了許多,失落感不如當初那么深了。浮華都市的熙熙攘攘和變幻似夢的外面世界日夜熏陶著他這個農(nóng)民的所思所想,很多事情他已經(jīng)想得開、放得開。曾經(jīng)日思夜想最后卻成為別人妻子的姑娘也從他的腦海里慢慢淡出。包工頭回鄉(xiāng)去招工,他還寫了一封信讓其捎給自己的父母,寫的盡是些愉快話。
半個月后的一天,惹固烏吉領著一幫民工在工地上正干得起勁時,包工頭老鄉(xiāng)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滿臉堆笑地說:“嘿,烏吉,我又招來了一批老鄉(xiāng),我想讓他們加入你的隊伍,你跟我去看看吧?!?/p>
“好啊,走。”烏吉滿口答應道,隨即同老鄉(xiāng)說說笑笑地離開了工地。半路上,老鄉(xiāng)突然回過頭來笑瞇瞇地對他說:“烏吉,你見了他們定會高興死的?!?/p>
“見到老鄉(xiāng)自然會高興的嘛?!睘跫患偎妓鞯卣f。
“那不一樣。”老鄉(xiāng)神神秘秘地說。
“不一樣?”烏吉心里沒完全聽懂這話,但他又立刻想到在這么遠的地方見到老鄉(xiāng),感覺或許會不一樣。
新來的民工一排坐在民工宿舍的屋檐下,因為長途坐車,都顯得很疲憊。但一見到包工頭老鄉(xiāng)和烏吉走過來,他們的臉都神采奕奕的舒張開來。烏吉一看,有男有女,都是再熟悉不過的老鄉(xiāng)。但徒然地,一張牢牢鐫刻在他心扉里的臉映入他的眼簾,仿佛重又看到一張丟失了很多年的珍貴照片。他簡直怔住了,還覺得有點頭暈目眩。
“真是你嗎,我心愛的阿撒?”烏吉直勾勾地盯著阿撒,心突突直跳。接著,他的眼睛狠狠地眨了一下后肯定地告訴他:“不錯,是她!”
“哎——耶——”包工頭老鄉(xiāng)一見他癡呆呆的樣子,帶頭嬉笑起來。大家都知道烏吉和阿撒是對被生生拆散的苦命鴛鴦,如今這對小鳥又飛到了一起,大家心里都覺得很高興。
阿撒看到烏吉灼熱的目光向她投來時,心里突然掀起一陣波瀾,沖動得讓她直想哭。在老鄉(xiāng)們的哄笑中,她羞澀地埋下了頭。沒人看見此時她已是熱淚盈眶,心里頭好像躥進了一只撒歡的兔子。
老鄉(xiāng)們也識趣,不一會兒都跟著包工頭出去了,只留下他們倆。烏吉帶著激動又憂慮的心情意綿綿地地盯著阿撒略顯蒼白的臉龐。這是一張浸過風霜的花季少女的臉,俏麗的鼻子,豐潤的嘴唇,灣長的睫毛和光潔的肌膚,依舊讓烏吉頓生獨沐春光的感覺。
“你怎么來了?”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離婚了?!?/p>
阿撒話音未落,烏吉的心突然漲潮得不行,只覺得渾身都濕透了。
“真的?”
“嗯?!?/p>
“那你父母同意你來打工?”
“沒有,我跑來的?!?/p>
“為什么?”烏吉盡量控制住亢奮的心,明知故問。
阿撒不做聲,伸手狠狠地捏了一下他的胳膊。
“痛快!”他心里叫道。他真沒有覺得痛,心頭反而一陣歡喜,便順勢把阿撒攬入懷中。兩顆煎熬已久的心再次甜蜜地貼在一起,一些酸楚的往事隨之涌上他們各自的心頭。
2
如今,烏吉想也不用想就明白,自己和那個不幸的姑娘的婚姻,其實在相親的那一天就注定了結(jié)局。
他的父親告訴他,他家的某個親戚知道布拖那邊有合適的姑娘,問他愿不愿意去相親時,他一句話也不回。不回話就是默認。幾天后的一個清晨,父親把那個親戚帶到家里來了。
“走路到布拖,說不遠那是假話。要是相成了,日后給你買個摩托,回來回去就方便了。怎么樣,兒子?”父親溫和地說。
烏吉默不做聲。
“路遠不是問題,我的老婆不也是布拖那邊的人嗎,路遠,多走幾趟就不覺得遠了。主要是人家的姑娘的確長得好。”親戚接著說。
“怎么樣,兒子?”父親又說。
烏吉依然默不做聲。父親想,不做聲就是默認,便扭頭對親戚說:“兄弟,麻煩你了?!?/p>
于是,烏吉恍恍惚惚地跟著媒人走了。
烏吉想,阿撒都出嫁了,他還能怎樣呢。如今,他的心空空的,什么欲念也沒有。他想,人說的心死應該就是這樣。他甚至覺得自己的手腳和身軀也是麻木的,這會兒只會緊跟媒人的腳步,亦步亦趨地學著趕路。
“可憐的阿撒,要是我不姓惹固或者你不姓阿賓就好了?!彼智椴蛔越卦谛睦镞@樣說。他記得阿撒出嫁的前一天晚上,他們偷偷出來相會時他說過這話?!耙沁@樣,那我明天嫁的就是你了?!卑⑷稣f。之后,他們相擁而泣,把胸口緊緊貼在一起,盡量讓兩顆心多相依一會兒。阿撒的淚水撲簌簌地滴落在他的胸口上時,他感覺到了一股暖流,可是當她離開自己的懷抱而去時,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胸口冷得像塊冰,里面的心也被凍住了。他想,他的心已經(jīng)死了。
前面的媒人發(fā)覺他一直不聲不響,心事重重的樣子,便回過頭來說:“烏吉,你還在想阿賓家的女兒嗎?”
“怎么會,她都嫁人了?!彼K于開腔道。
“對,她都嫁人了,你還空想些什么。趕快娶個漂亮的老婆,你就會把阿賓家的女兒給忘了的?!泵饺苏f。
“嘿嘿——”烏吉笑而不答。但他心里說,但愿如此。
烏吉不是沒有去過布拖,但這一趟走起來覺得異常的遠,異常的累。一路上,媒人的那張?zhí)鹱爝蛇蛇傻亟袀€不停,讓他好生厭煩。他覺著自己承受的不是山高路遠,而是前面這個人的廢話。好不容易走了一天后,他們終于到了“有合適姑娘”的那戶人家。夜幕降臨的時候,相親的程序便游戲般一一上演了。這是烏吉頭一次相親,但相親的場面他見得多了,因而他表現(xiàn)自如地坐在火塘邊上,讓女方家的人觀望打量個夠。旁邊的媒人則一套一套地盡揀好聽的話說,讓女方家的那些人一直喜上眉梢。但他一句話也沒仔細聽,事不關己般只管坐著,像雕塑一樣。
“烏吉,快看,她來了,就是那個戴紅頭巾的姑娘?!泵饺送蝗粶愡^頭來在他耳邊小聲道。他面朝火塘,迅速用余光掃了一遍剛進屋的一群姑娘,但那些姑娘只逗留了短促得只夠眨幾下眼的工夫,便相擁著出屋去了。他似乎看見了她,又好像沒看見。他凝神回顧留在腦子里的影像,卻發(fā)現(xiàn)那只是一些綽約的影子。他再次憶想起時,一個戴紅頭巾的女人終于從這些綽約的影子里顯露出來,不料,她竟然是阿撒。烏吉神經(jīng)質(zhì)地搖了搖頭,趕忙甩掉了腦子里的這一幕。
一會兒后,媒人再次掉頭道:“烏吉,人家的女兒同意了,你呢?”
他什么也不說,只是點了點頭。他的終身大事就這樣定了,草率得簡直沒有話說。很快,他們就結(jié)了婚?;楹?,他沒有像媒人所說的那樣,因為妻子的漂亮而把阿撒給忘了。像所有沒有感情可言的夫妻一樣,他和妻子同床異夢,還時常把躺在身邊的女人想象成遠嫁他鄉(xiāng)的阿撒。他想,這樣下去自己也許會發(fā)瘋的。
3
阿撒至今想起婚后頭一天晚上與丈夫同房的事,還覺得后怕,同時也覺得好笑。她猶記得那個晚上,自己是帶著一顆恐慌的心走進他們的小巢的,而看見精心收拾好了等待她躺上去的新床時,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這倒不是因為她怕做那事,而是不愿把自己的身子交給一個陌生人。最后,她和衣而臥,還把腰帶束得緊緊的,簡直把自己五花大綁起來。
不多久,丈夫進來了。他發(fā)現(xiàn)被窩里的新娘子畏畏縮縮的很緊張,還以為她這是頭一次呢。于是,他滿心歡喜地寬衣解帶,準備讓新娘子變身成為他的女人。
眼看丈夫要睡過來了,她便鼓起勇氣說:“你到別處去睡吧,我這兩天正‘洗衣服呢?!?/p>
丈夫知道“洗衣服”說的是女人來月經(jīng)的意思,便一聲不響地在床沿上坐了半晌,然后又點支煙抽了半晌。
“好吧,今晚就放過你。不過,我們得一起睡。”最后他說。
“那你得管好自己。”她只好說。
丈夫什么也不說就順勢躺了下來,還生怕碰著她似的一動也不動,很安分的樣子。但她仍然忐忑不安,無法入眠。大概到了三更半夜,迷迷糊糊中她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自己的下身活動,她驚慌不已地清醒過來。原來是丈夫的手在那兒摸索。她匆忙翻了個身,可是丈夫已經(jīng)識破了騙局,因而顯得有些惱怒,并開始毛手毛腳地挑逗起她來。
“這下糟了?!彼只牌饋?,心里面落空空的不知所措?!爸缓萌绱肆?。”最后她想。
于是,當丈夫移動身子要騎上來時,她冷不防地一腳把丈夫踢下床來。
“哎喲——”丈夫貓著腰,雙手捂住他的那副“家私”,痛苦地在地上滾來滾去,嘴里嗷嗷直叫。
“正好,踢中他要害了?!彼睦镎f,然后一骨碌爬起來穿上鞋子奪門而逃。她想,她才不管丈夫的死活呢。
天還沒有亮,她就回到了娘家。
之后,人家三番五次來接她,她都不肯回去。問其原由,也是緘口不言,搞得雙方父母一頭霧水。最后,夫家以為她年紀尚小,還不適應做新娘子,便容她在娘家呆一年半載后再說。其實,那時候她還沒有抗婚的念頭,只是心底里有那么一絲不甘,便抱著能拖則拖的態(tài)度應付人家。
4
烏吉萬萬沒有想到他和妻子離婚會這么容易。
他原以為一旦跟妻子提出離婚的事,妻子定會叫上一家族的人前來大鬧,等他家賠夠了錢財方能息事寧人。而且他覺得賠錢給妻子是應該的,誰叫他不要人家呢。因而私下里他還積攢了一些錢以備急用。但他遲遲不敢提“離婚”二字,這倒不是因為他怕妻子的家人前來吵鬧,而是怕自己的父母。
這樣拖了一年以后,他再也無法忍受和妻子無言無語地過日子了。于是,他壯著膽子捅破了最后一層窗紙。沒想到妻子竟欣然同意,好似她也在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可是他的父母卻不這樣寬宏大量,他們氣急敗壞地把他拉到一邊逼問起來。
“是不是阿賓家的女兒又來勾引你了?”母親很潑辣地問道。
“說什么呢,這跟人家的女兒沒關系?!彼f。
“肯定有關系,阿賓家的女子一直不肯回夫家,現(xiàn)在你又想離婚,你們肯定是串通好了的?!备赣H也說。
“無憑無據(jù)的,別說漏了嘴?!彼f。
“她不肯回夫家,你則要離婚,哪有這么巧合的事?!备赣H強詞奪理地說。
“我和阿賓家的女子根本沒有關系,如今我們在路上相遇都不說話了。我確實是和妻子合不來,你們看嘛,我們結(jié)婚都一年多了還沒有生娃娃不是。”他一臉無辜地說。
“離也行,但離了你還是不能去惹阿賓家的女子?!备赣H最后說。母親則怎么也不同意,她說:“你想離婚,等我死了再說?!?/p>
離婚后一段時間,烏吉心底里老是有一絲隱痛。他沒有想到妻子竟然會幫著他說服了母親。他也才發(fā)現(xiàn)妻子原來是這么通情達理的人,因而心里留有一股對妻子的歉疚和可憐之情。
烏吉深深知道這輩子自己和阿撒是有緣無分的,盡管他心里仍然裝著她,但和她有什么結(jié)果是不可能的,何況她已經(jīng)身為人妻??墒?,一想到阿撒不肯回夫家的事,他的心里就有點亂。
“她不肯回夫家不會是因為我吧?”有時他還自作多情地這么猜測。
“可是,我們好幾次相遇彼此都不搭話了,她心里肯定沒有我了?!苯又?,他又這么想。
5
一些日子過去了。抱孫心切的父母又開始為烏吉物色對象。
“別瞎忙了,這回我自己找。”烏吉不耐煩了。
“好啊,你自己找,但要快點?!蹦赣H笑呵呵地說。
“又不是做買賣,如何趕時間?!睘跫f。
“經(jīng)常出去轉(zhuǎn)悠嘛,見得多了就有選擇的余地了。除了阿賓家的那些女子,你想娶誰我們都支持?!备赣H則嚴肅地說。
一談到阿賓家的女子,烏吉的臉便立刻沉了下來。阿撒的婚事一直懸而未決,他的心里便平白無故的始終有個疙瘩。他想,這個阿撒也真是的,她應該做個決斷了,她要是馬上回夫家去,我也會馬上去找對象的。
又過去了好些日子。阿撒仍然不肯回夫家去。雙方父母之間也開始產(chǎn)生言辭上的摩擦。
這些天,烏吉越來越覺得這個女子成了他的心病。因為他老是夢見自己和她成親。他想,她要是永遠不回夫家去,他也就可能永遠成不了家。漸漸地,烏吉覺得阿撒其實不是在和她的夫家作對,而是在和他作對。
久而久之,村里也流傳出一些閑言碎語,大意就是烏吉在等待阿撒。烏吉覺得大家并不完全冤枉他,他心底里確實有那么一絲幻想。不過,他也想,要是再這么耗下去,將來他定會有口難辯。
就在他猶豫的時候,到沿海地區(qū)打工的老鄉(xiāng)們回來過年了。他靈機一動,腦子里就有了隨他們出去避風頭的想法。
“好吧,你不走,我走。”他在心里干脆地說。
6
薩河拉達的冬天依然陽光明媚,天高云淡。在這樣美好的季節(jié)離開家鄉(xiāng)去遠方,烏吉心里有著很多割舍不掉的東西。當他跟隨老鄉(xiāng)們登上南去的列車時,他的眼里飽含著依依淚水。
列車在高原的清風中穿梭奮進,透過車窗,他看見那些熟悉的村莊和山巒漸漸遠去,記憶中薩河潺潺的流水聲卻一直在他耳邊起起伏伏。這時候,鄉(xiāng)愁便已結(jié)上他的心頭,腦海里隨之浮現(xiàn)出一些或遠或近的往事。
他想起還在婚姻中痛苦掙扎的阿撒,想起他們是在一個曖昧的夏季里相愛的。
寨子周圍鳥語花香的林子和清澈見底的薩河歷來是牧童們的天堂。打記事起,他和阿撒就在這片天堂里一起放牧,一起玩石子游戲,一起潑水嬉戲。上學后的每個周日和假期,他們?nèi)匀辉谝黄鸱拍粒黄鹜嬗螒?,天真無邪地過著陽光燦爛的童年。當然,這片天堂不只屬于他們兩個。眾多的牧童中,他和阿撒也不是最好的伙伴,記憶中他倆還吵過架來著。
阿撒只讀完小學三年級就輟學在家成了真正的牧童。而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小學畢業(yè)后照樣回到了牧童的行列中。其實,他們中的多數(shù)孩童在讀書這事上都是半途而廢,終又回到最初的這片天堂,過完屬于童年的最后一點時光。
牧童們進入青春期后,一些少男少女便在磕磕碰碰中順理成章地相愛,最后結(jié)為連理。
那年那月,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發(fā)育得很硬實了,就像那些驕傲的大男人們一樣能頂天立地了。他已經(jīng)知道男女之間的約會是怎么回事兒。他還知道自己遲早也會在某個女孩身上進入神秘的成人世界。
他混在同齡的男孩們中間,神采的目光一天到晚在含苞欲放的女孩們身上游離。他常常懷著一顆兔子般跳躍的心,遠遠地盯住漂亮的女孩想入非非。他渴望屬于自己的緣分能快點到來。
夏日的一個傍晚,阿撒照例在牧歸前點數(shù)自家的牲畜時,發(fā)現(xiàn)丟了一只快要下崽的母羊。眼看天色逐變,阿撒便著急起來。
“拜托大家把我的羊趕回家去吧,我回河邊去找找那母羊,它肯定下崽了?!卑⑷稣f著就走。
“阿撒,等等,我陪你去。”離她最近的他潛意識里叫道。他想,天快黑了,就她獨自一人去河邊肯定會很害怕的。
“那謝謝你了。”阿撒向他拋來了無比感激的目光。
他把自己的牲畜交付給鄰友,然后陪同阿撒到河邊找羊去了。當他們在河邊的叢林里找到那只母羊時,它早已生下了一只小崽崽。
天漸漸變黑了。他抱著小羊羔走在前面,阿撒緊跟在后面咩咩叫著招引母羊。她那甜美的聲音合著潺潺流水聲在他的耳邊舒緩地縈繞著,陣陣和煦的晚風迎面吹過,懷里毛茸茸的小羊羔給他的胸口輸送著一陣又一陣暖流。他感覺自己的心突然被一陣溫柔又暖和的潮水襲濕,跟著一陣痙攣傳過了他全身,仿佛他跳進了清涼的河水里。
“哦,阿撒姑娘,你竄進我的心里來了。”他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說,然后迅速地回頭看了她一眼。
“阿撒,其實你就像這只小羊羔一樣可愛?!彼睦镉终f。
走到村口把小羊羔交給阿撒時,他鼓起勇氣在她耳邊說:“阿撒,吃完飯后我想到你家背后的苞谷地里等你,你會來嗎?”
阿撒什么也不說,抱著小羊羔一溜煙跑回家去了。
“她會來嗎?”
這個問題一直占據(jù)著他的整個腦海,以至于他都不記得這頓晚飯是如何吃完的,吃的是什么。
“管她有意無意,我還是先到那兒等著好了?!?/p>
夜色中,他激動又不安地鉆進了路邊的那片苞谷林。他知道村里的年輕人們通常以吹口哨的方式召喚約好的姑娘,便也吹了幾聲。沒過多久,路上果然傳來了女孩子的咳嗽聲。他知道是她。
“阿撒,我在這兒?!?他小聲叫道。
阿撒沒有答應,站在路上一動也不動。
“阿撒?!彼纸辛艘宦?。
這回,她答應了,說:“干什么呢,我只是來給你道謝的。”
他的心咯噔一下失落了幾分。
“哪個女孩會這么直接呢?!彼D(zhuǎn)念一想,便走過去一把將她拉進了苞谷林里。果然,她乖乖地隨他擺布著呢。
幾年過去了,他還猶新記得第一次撫摸阿撒時的那種溫柔感正像抱伶俐的小羊羔一樣。
7
他們像干柴烈火般偷偷熱戀了一陣后,彼此的心頭都已有了談婚論嫁的意思。然而,他們不曾料到快樂的日子會那么短暫。
“兒子,這兩天我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都是真的嗎?”烏吉突然被父親這樣問道。
“風言風語?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意思?!?/p>
其實,他知道父親是在問他和阿撒之間的事。
“難道不是真的?”
父親的話模棱兩可,讓他感到無所適從。
“真的?!弊罱K,他滿臉通紅地說。
“是那個阿撒嗎?聽說你們還想私訂終身來著?”
“嗯。”
“你成人了,談戀愛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不過——”父親平和地說。
“不過什么?”他敏感起來。
“我該早一點告訴你,你是不能和阿賓家的姑娘好上的?!?/p>
父親的話很意外。他有些緊張。
“我不明白?!?/p>
“我問你,咱們這兒姓阿賓的和姓惹固的有沒有成親的?”
他想了想,果真找不到成親的。
“不光現(xiàn)在,以前也沒有,近百十年來都沒有?!备赣H說。
他的心噗通一聲掉進了冰窟里。
“我們一不是同宗族的人,二不犯什么倫理道德,為什么不能交朋友?我也沒有聽說咱們與阿賓家有什么冤仇嘛?!彼沟桌镛q解道。在他記憶中,他們這個家族和阿賓家的關系一直都很好,同輩的人都以兄弟姐妹相稱,不曾有什么過節(jié)。
“唉,都怪我們這些當?shù)鶍尩氖韬霭?,要是早一點讓你們知道,你們就不會交朋友了?!?/p>
“別牢騷了,到底為什么?”他毛糙起來。
“這都是先祖?zhèn)冏龅氖掳 !备赣H娓娓講道:“一百多年前,咱寨子里姓惹固和姓阿賓的人比現(xiàn)在還多,那時,寨子經(jīng)常受到強盜和一些亡命家族的侵擾,為同防歹徒,一致對外,咱們兩家歃血為盟結(jié)為兄弟,互助互濟,共同對敵,還定下了永世不準通婚的規(guī)矩?!?/p>
“歃血為盟,結(jié)為兄弟,結(jié)就結(jié)罷,為何不準通婚?”烏吉想不明白這些事,很是惱火。
“不準通婚是有緣故的,一是咱彝人家族內(nèi)自古不通婚,既然結(jié)為一家兄弟,雙方后代自然不能通婚了;二是很多冤仇都是婚變所致,為避免兄弟之間反目成仇,只好禁止內(nèi)部通婚嘍?!?/p>
父親說得很輕松,他卻心如亂麻。
“可那是以前,現(xiàn)在都什么時代了,還有必要這樣嗎?”
“問題是這些奇怪的先人又打死一條狗,共念毒咒,說兩姓通婚者如狗而亡,斷子絕孫。這樣下來,誰還敢破戒。所以,咱兩家的人都世代友好,歷來以兄弟姐妹之禮儀相待,至今還無一例通婚之事呢?!?/p>
父親的口氣含著自得的成分,似乎覺得兩家的人這么規(guī)矩守戒是件可喜可賀的事。
“嘿,不過就是一道詛咒,如今誰還會這么迷信?!?/p>
“打狗立咒,這可是最毒的詛咒,千秋萬代誰都不敢去破?!?/p>
“我才不信這個邪?!?/p>
“不行,你得馬上和阿撒斷了?!?/p>
“不,我不怕這些迷信事兒?!?/p>
“你不怕我怕!我和你媽當初干那事可不僅僅是為了制造一個兒子出來,更主要的是為了傳宗接代,你明白嗎?”
父親發(fā)怒了。他覺得自己那顆掉進冰窟里的心快要凍死了。
“真是無理?!彼f,然后帶著懊喪的表情跑開了。他想,父親的性格歷來固執(zhí),看樣子是不會讓步的,只好求助于母親了。
“母親,你說說,這是什么道理?”他緊張得有些語無倫次。
母親一聽就明白是什么事。
“傻兒子,你說說,你平時是怎么稱呼阿撒的父母的?”
“唔,是喊伯伯和嬸嬸。”
“既然阿撒的父母是你的伯伯和嬸嬸,阿撒就是你的妹妹了,你們怎么能好上呢?這就是道理啊,傻兒子?!?/p>
“嘿,又不是什么血緣關系的伯伯和嬸嬸,無親無故的,憑什么拿這個來說事。好啦,別把我當做是三歲小孩兒了。父親都說了,他怕那個什么狗屁詛咒來著。母親,你倒說說,父親他是不是很愚昧?”
“愚昧?你才愚昧呢,大家都怕這個詛咒,你們倒好,斷子絕孫也不怕了。我可白養(yǎng)你了?!?/p>
想不到對他一向依順的母親照樣給他拋了一鼻子灰,這叫他傷心極了。
“母親,你怎么也變蠢了?!?/p>
“傻兒子,你就瞧著吧,看看阿撒的父母會怎樣,看看他們到底怕不怕斷子絕孫。”
母親的話好似雪上加霜,讓他那顆可憐的心奄奄一息。
8
秋天,薩河拉達牧童們的天堂一片橙色,陽光曖昧,薩河邊上一如蔭盛的叢林靜靜地包容烏吉和阿撒的戀情。山坡上,萌萌秋草掩映著他們的羊群。
“從明天起我就不放羊了,咱們也斷了吧?!卑⑷鎏稍跒跫膽牙餃I眼婆娑地說。
“阿撒,難道你變心了嗎?難道你也怕迷信?”
“沒有,我對你的心像薩河的水一樣永遠清澈潔白??墒牵腋赣H說我要是和你成親,我那兩個弟弟也會受到牽連的。還說要是我再和你好,他就割斷我的腳筋?!?/p>
“怕什么,這是嚇唬人的話,是他們這些大人慣用的伎倆?,F(xiàn)在可不比舊社會,父母打自家的孩子都算犯法,他還敢斷你的腳筋?只要你不變心,誰也拆散不了我們。他們憑什么拿迷信的東西干涉我們,讓那個古老的詛咒見鬼去吧?!?/p>
“咱們還是斷了吧,我母親知道咱們的事后差一點就氣瘋了,還拿木棍追打我呢,我真的很害怕?!卑⑷鲱濐澪∥〉模盟菩挠杏嗉?。
“別怕,我會保護你的。如今,咱們都是大人了,我們完全可以靠自己的雙手生活,我們誰也不靠,自己的事自己做主?!?/p>
“可是他們都怕這個詛咒,肯定不會同意咱們結(jié)婚的。”
“他們只是嘴巴上這么說,實際不敢對我們怎么樣,你說對不對?”
“但愿如此?!?/p>
“阿撒,我們不能光在心里祈愿,我們要勇敢地反抗他們的阻止。你說,你敢和我一起抵抗嗎,即使被他們逐出家門也不怕?”
“只要你對我好,我就敢。”
“阿撒,我對你的心也像薩河一樣永遠不會斷流?!笨粗⑷龊槊}脈又有些憂郁的那雙大眼,烏吉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他心里面的冰雪被融化了。一顆勇敢堅定的心開始在他的胸腔里有力地跳動著,散發(fā)出前所未有的熱情。
幾朵稀薄的白云在藍天下浮浮蕩蕩,林子一片幽靜。他們緊緊相偎的心依然甜蜜如初,身邊那條潺潺歌唱的小河仿佛流自他們的心間。
9
很多遠親近鄰突然成了自己的媒人,這是烏吉始料未及的。用不著多想,他就知道都是父親搞的鬼。
阿撒也不曾想到會有人上門來相親,更未想到父母不征求她的意見就替她定下了婚約。她委屈極了,蹲在父母面前嗚嗚而泣。
“多不錯的人家,說富有比惹固家富有,說人才人家的兒子比你那個烏吉高大英俊,你還要怎樣?”母親顯得很煩躁。
“不嫁就是不嫁,要嫁你去嫁吧。”她氣急敗壞地對母親說,臉上豆大的淚珠一個撞一個。
“我生了你,養(yǎng)了你,就有資格定你的婚事?!蹦赣H很氣憤。
“難道你們要逼死我不成?”她歇斯底里痛恨又哀傷地說。
“是你逼我們的,叫你跟烏吉斷了你不聽,還想和他私奔來著。你要是不嫁,我先死給你看,我說到做到!”母親也哭了。
“死吧,死吧,都去死吧,這樣我就沒有什么可擔心的了。”父親在一旁不痛不癢地說。
不料,就在當晚,母親真的倒在了偏房的谷草堆里,身上散發(fā)出一股臭臭的農(nóng)藥味。阿撒被嚇壞了,在父親的手里掙扎著要去尋死覓活,幸虧鄰居們把母親救活了。
經(jīng)歷這事后,阿撒終于向父母妥協(xié)了。半月之后便是她的婚期。而她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她的母親只不過是在嘴邊沫了一點點敵敵畏。
10
阿撒的母親曾為逼婚成功暗自喜慶,如今卻為女兒不肯回夫家而傷透了腦筋。每次問女兒到底什么原因,都只得到同一句話:“該回去的時候我自會回去!”
她不明白女兒說的“該回去的時候”是什么時候。她思來想去,最終都會落腳到一個懷疑上。終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地發(fā)問道:
“傻女兒,烏吉都結(jié)婚了,你還不死心嗎?”
“對呀,人家都結(jié)婚了,難道我會去當人家的二房?所以啊,你就把心好好地放回這里去吧?!卑⑷銮纹さ刂钢赣H的胸口說。
“那你還不回你夫家去?難道非要人家把你綁了抬走?”
“會去的,會去的,該回去的時候我自會回去的。”
“瞧瞧,又來了!又來了!”母親說著不耐煩地走開了。
漸漸地,村里又吹起了一些有關烏吉和阿撒的風言風語。母親心頭再次聚起一團厚厚的疑云。而當烏吉突然離婚后,她更自作聰明地認為這兩個逆子燒的那團火焰一直沒有熄滅,甚至瞞著他們燒得更大了。她氣憤極了,指著阿撒破口大罵:“不要臉的小賤貨!小妖精!你到底還是想和烏吉雙宿雙飛啊,原來那些傳言都是真的!”
“冤枉??!冤枉!”阿撒突然哭喊著倒在地上滾來滾去,一肚子的委屈讓她站不起來了。
見此情形,母親覺得自己似乎是冤枉了女兒,便悄悄地離開去。
一切又歸于平靜。往后很長時間,母親不再提起此事。阿撒的心里卻漸漸萌生了一些莫名的想法,像擱進了一塊石頭一樣沉重,一直讓她坐臥不寧。
彝族年臨近,阿撒想到夫家很快就會來接她的。
“母親,讓我留下來跟你們一起過這個年吧,等過完年,我就回去?!彼_始給自己打“預防針”。
“你已經(jīng)是人家的人,過年過節(jié)得到人家那里去團圓?!蹦赣H說。
“求你了,母親,我還想和你們一起過一個年,你就讓我留下來吧,過完年我一定回去。”她拉著母親的手賣乖起來。
“你該知道,婚變往往是冤仇的禍根,你要是不想讓你的兩個弟弟被人家殺死,就乖乖地回去?!?/p>
“放心吧,母親,我一定會回去的?!?/p>
“一定?”
“一定!我保證?!?/p>
“好吧,一言為定。到時候你要是敢造次,我還會死給你看!”母親正言厲色道。
幾天后,丈夫來了,但被母親的一番好言好語給勸了回去。
彝族年剛過完,烏吉出去打工的消息就傳到了阿撒的耳朵里。擱在阿撒心頭的那塊石頭一夜之間加重,讓她愈發(fā)寢食難安。她覺得自己的心被徹底攪亂了。夜里,她焦慮地躲在被窩里偷偷哭泣,她的意志時而沖動時而絕望。
丈夫牽著一匹馬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好心好意來拜年,卻被她攔在了門外。
“不消來拜年了!”她看也不看他地說。
“我不跟你說,叫你母親來!”丈夫氣急敗壞,一屁股坐在地上。
“叫她也沒有用。不錯,我曾經(jīng)答應她過完這個年就跟你回去,但那是我騙她的。我已經(jīng)決定了,我要和你離婚!”她堅定地說。
“好哇,請準備好足夠的錢等著吧!”丈夫火冒三丈,立馬掉頭而去。聽見了動靜的父母風風火火地跑出來時,人家早已沒了蹤影。
“你這個逆子啊——”父親痛恨不已地指著女兒半天說不出話來。
“快去——快去——追——”母親依靠在門框上有氣無力地說。父親便慌慌忙忙一路小跑去追女婿。他追到村口時發(fā)現(xiàn)一大堆東西被凌亂地丟棄在路邊,有豬膀子,有香腸,有凍肉,有煙酒糖果,但不見一個人影。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便就地轉(zhuǎn)回家去。一回家,妻子竟已氣死在門口,兩個兒子不知所措地在母親身邊哭叫著打轉(zhuǎn)轉(zhuǎn),而女兒不知去向。
“去死吧,你!”他憤恨地盯著奄奄一息的妻子道,然后慌慌張張地跑到鄰居家門口大聲喊叫起來,“來人啊,我的女兒不知跑到哪里上吊去了!”
阿撒滿臉淚花站在自家堂屋后檐下正選擇便于上吊的木梁時,聽見了父親的呼叫。她的四肢便突然失去了力量。
鄰居們聞訊趕來,跟著風風火火地展開了搜索。他們發(fā)現(xiàn)阿撒時,她正在笨手笨腳地拴繩子。
阿撒挨了父親重重的一巴掌,乖溜溜地跟了回去。
母親過了好一陣子才恢復過來。
“你怎么又活過來了?!备赣H惱怒地對妻子說,“真可惜??!”
11
夫家的人很快來了。來的都是大塊頭,一副要打要殺的架勢。
阿撒嚇得直哆嗦。心里老想離婚又怕引發(fā)事故。
父親理解女兒的心境,說:“女兒啊,別怕,只要你保證以后不再和惹固家的兒子有瓜葛,我就同意你離婚。” 其實,他想,惹固家的兒子已經(jīng)出去打工了,她還有什么轍。
“我保證,我保證!”阿撒迫切地說。
“好吧,就這么定了。”父親說,然后領著更多的族親和人家談判去了。
“事到如今,咱兩家的姻親緣分已盡,你家的禮金我如數(shù)奉還,你家花掉的婚禮費用我也照實賠償,這些是你家該得的,誰叫我女兒不愿做你家的兒媳呢,其余的就免談。要是想來點別的,我阿賓家也奉陪!”他仗著龐大的家族隊伍,毫不客氣地給人家來了個下馬威。
對方嘰里咕嚕一陣商議后同意了,隨后拿錢走人。阿撒就這樣輕輕松松解脫了包辦的婚姻。
阿撒自由了,心里卻更加憂愁。她開始怨恨起一個人來:他出去打工是什么意思?
數(shù)個月后的一天,她看見帶烏吉出去打工的包工頭老鄉(xiāng)又回來了。她的心便一下子飛了出去。
她跑到母親跟前說,她好久沒見外婆了,想去外婆家住兩天。母親說,去吧,你這個丫頭倒是孝順。母親還給了她幾十元錢,叮囑她多買點糖果去孝敬外婆。
她高高興興地去了外婆家,但七八天過去了還不回來,母親便覺得奇怪了,于是叫一個兒子去探個究竟。兒子當天去當天回,說姐姐三天前離開了外婆家。
“什么?”母親突然急得不得了,一副痛苦狀,“她到底去哪兒了?”
“她跟那個包工頭走了?!备赣H一臉陰沉地說。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想都不用想?!备赣H愛理不理地說。
母親“哇”一聲嚎哭起來。
“哭什么哭?想死就滾遠點!”父親罵罵咧咧地起身走開了去。
12
遙遠的廣州城。烏吉坐在工地的一塊巨石上,神氣悠然地凝望著天邊的游云,仿佛在捕捉遙遠的薩河的流水聲。想家的時候,他總愛這樣。他掐指一算,嘿,出來打工已經(jīng)兩年多了。
他回頭朝宿舍那邊望去。他的阿撒正挺著大肚子在院壩上晾衣服。他又掐指一算,乖乖,再過三月就生了。
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片紅彤彤的云彩,記憶中故鄉(xiāng)那條小河的潺潺流水聲又在他耳邊起起伏伏,柔柔地歌唱。
責任編輯 陳 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