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豈止是文學？

20世紀以來，在數(shù)代學人努力的基礎上，無論是在傳統(tǒng)的研究道路，還是借鏡西學、秘響旁通、開拓研究新路，都取得了一批優(yōu)秀的成果。但長期以來，古代文學研究依循文學發(fā)展的時間鏈條，善于從縱向發(fā)掘古代文學發(fā)展嬗變的歷時性特點，而常有意無意地忽視了文學的空間屬性和基層屬性。近些年來，伴隨文學研究新思路的展開，地域性、家族性作為重要的言說語境屢屢被用來闡釋文學事件、文學活動。這在明清文學研究領域尤顯突出。而作為士族社會的中古時期，由于資料缺乏和相關譜牒的散佚，常受到學術界的忽視。職是之故，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王偉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的結項成果《唐代京兆韋氏家族與文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出版），則銳意于此，著意從家族、地域視角對唐代重要的文學家族——京兆韋氏進行研究，通過自下而上的視角對唐代文學發(fā)展進行微觀透視，可謂近年唐代文學研究領域一部頗富特色的著作。茲略談幾點讀后感受，以就教于著者與方家。

對韋氏家族的諸多方面進了詳盡深入的梳理

與其他領域的研究一樣，理想的家族文學研究成果首先應該在資料上做到竭澤而漁，盡可能具體翔實地梳理全部材料，揭示出一個家族及其文學的全部內(nèi)涵?！短拼┱醉f氏家族與文學研究》在這一方面無疑做了大量細致而具體的工作。

著中全面考察存世和出土文獻，特別是注重相關墓志文獻材料。首先在材料利用上可以說做到了窮盡。然后對韋氏家族產(chǎn)生、發(fā)展整個過程及背景作了完整的考述，對唐代韋氏家族的政治地位、家學、家風、發(fā)展興衰過程及原因、婚姻、文學等方方面面作了詳細的考察分析，并對韋應物、韋莊等重要詩人作了個案研究。書后還附有“唐代京兆韋氏家族重名者考辨”“唐代京兆韋氏家族成員活動編年”“唐代京兆韋氏士族圈內(nèi)婚姻情況統(tǒng)計表”“漢-唐時期京兆韋氏家族房支、譜系發(fā)展表”等資料。僅從章節(jié)內(nèi)容的設定，即可看出著者考察、整理、論述的全面翔實。在具體論述中也可看到著者處處以數(shù)量統(tǒng)計作為論斷的依據(jù)，如《唐代京兆韋氏各著房仕宦品級統(tǒng)計表》《韋氏家族登科情況統(tǒng)計表》《韋氏家族婚姻量化表》《韋氏家族科舉婚姻狀況表》《京兆韋氏與唐代皇室婚姻往來統(tǒng)計表》《唐代韋氏家族著述統(tǒng)計》《唐代京兆韋氏家族文學家分布圖》等。這些大量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也是著者在文獻掌握梳理方面扎實、全面的例證。

對韋氏家族的分析深刻精到

著中在詳盡梳理韋氏家族發(fā)展過程及其背景基礎上，對唐代韋氏家族的諸多特征作了分析總結，頗為精深，加深了對唐代社會及文學的認識。

如文中所言，唐代韋氏的家學主要是繼承了漢代以來就形成的經(jīng)學傳家的傳統(tǒng)，但在具體內(nèi)容上則表現(xiàn)出對三《禮》的重視，是初盛唐時期的習禮大族，且秉承漢儒經(jīng)世致用的學術品格，其取向在于經(jīng)世致用。同時史學、譜學、地理學也是韋氏顯著的家學。并指出，韋氏在《禮》學方面的活躍期主要集中于唐前期，安史之亂后，他們擅長的領域遂由《禮》學轉向文辭之學。對于唐代韋氏的文學特征，指出，文體上以詩、文、賦為家族文學之正宗，體現(xiàn)出其正統(tǒng)的文體觀念；內(nèi)容上，屬文多載道之體，吟詩多言情之作，制賦多體物之篇，表現(xiàn)出崇尚大雅而又不失性情的文學趣味。這些觀點都是在大量而詳盡的史料梳理基礎上得出，深刻且精當，具有說服力。

而且，著中還分析了唐代韋氏在書法、音樂、繪畫等藝術方面的深厚造詣，孝悌尚儉的家風，謹嚴的家教，女性成員奉佛的傳統(tǒng)。全面揭示出這一家族文化傳統(tǒng)的全貌和基本特征?？梢哉f這些見解，從一個側面深入到了唐代文學產(chǎn)生形成的背景及原因的細微、鮮活之處，對于認識唐代文士和文學，都有裨益，富有啟發(fā)性。

提出了一系列關于唐代歷史文學現(xiàn)象的獨到見解

對于唐代歷史、文學中一些重要問題，著中通過韋氏家族及有關文獻，時有新的見解，可補充或糾正舊有的認識。

如，通過《韋匡伯墓志》等文獻考察，結合韋孝寬、韋匡伯家族在隋唐時的勢力與地位，指出王世充之子、李世民都與韋匡伯家族聯(lián)姻都有借韋氏的力量以鞏固自身勢力的原因，李世民于武德四年先后迎娶韋珪、韋尼子姊妹，當不僅因其姿容嬌美。強大的家族背景使得她們在日后李世民參與觸位之爭，招降山東王世充、楊隋、李建成的舊部等事件中都具有重要意義和價值。并發(fā)掘出李世民與李建成太子之爭斗爭中，包括韋氏姊妹在內(nèi)的李世民眾妻子也紛紛出動前往后宮展開的外交攻勢的情形之一斑。

再如，通過韋嗣立在中宗時期處境的發(fā)隱抉微，指出中宗率群臣到韋嗣立山莊宴飲，“是一次頗具政治色彩的宴會。這次宴會后，韋嗣立雖有宰相之名，卻無宰相之權，其本人也逐漸疏離朝政，也正是在這次宴會后，朝中對李韋聯(lián)合政權的反對之音基本消失，中宗所依循的聯(lián)合政權運作模式取得了暫時的成功”。并進一步指出：“中宗朝的多次游宴，歡愉奢靡只是形式，實質(zhì)是中宗以宴會游樂為手段以期達到收買人心、整合朝議、團結朝臣、彌合各派矛盾的目的，并最終取得穩(wěn)固聯(lián)合政權的效果?！痹撝ㄟ^韋嗣立在景龍三年、四年之間政治心態(tài)的轉變，考察分析了中宗時期政壇及詩壇表象背后的深層原因，可謂識見深刻。

而這均得益于作者的深厚功力和以家族考察政治文學的獨特視角。

美玉求完：著中或可再加強完善之處

總體而言，該著已比較完善深入，如要求苛刻一些，私意以為如下幾點似可再做一些加強。

首先，比較意識可再加強。著中已經(jīng)具有較為明顯的比較意識，如能在韋氏家族的論析中，再加強一些，盡可能地置于與唐代關中其他家族、其他地域家族及唐代整體歷史文學的比較視野中，將會使對韋氏家族自身的特質(zhì)、唐代家族的共性，家族之于唐代政治文學的意義、影響、作用等的認識更加清晰準確。

其次，韋氏家族內(nèi)部的復雜性、差異性分析應再注意。唐代韋氏家族自身是一個成員眾多，歷史悠久的大族，其不同房支、家庭、成員之間也會有或多或少的差異。如能在分析論述韋氏家族的整體特質(zhì)、對唐代文學的作用影響時，也兼顧家族內(nèi)部的復雜性、差異性，將會使論述更具深度，更為完善。

另外，韋氏家族特質(zhì)與文學關系的分析應再深化。文人及文學產(chǎn)生形成的原因具有多樣性和復雜性，一個作家、一個群體文學的風貌特征，具體哪些是家族因素促成的結果，哪些是其他因素促成的結果，區(qū)別揭示出來具有相當?shù)碾y度，這是家族文學、地域文學研究中所面臨的共同難點。著中對此一問題的分析、揭示似也稍嫌不夠，尚有加強的余地。

（作者簡介：胡永杰，博士，河南省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主要從事唐代文化與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