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告別

年前小島說年后他要去浪跡天涯，他提議我們幾個老朋友聚一下。我們當(dāng)然都表示贊成。那天聚餐的氣氛很熱烈，大家酒都喝得不少，小島做了很慷慨激昂的陳述，大意是他稀里糊涂過了三十多歲了，不能再稀里糊涂過下去了，既然三十不能立，三十能走也是不錯的。

小島說得很動情，好幾次聲音都哽咽了，眼角有些濕潤。小島還深情清唱了一首汪峰的《再見青春》，雖然由于情緒激動加上醉意泛濫，唱得有些跑調(diào)，但情真意切，唱著唱著，竟有些淚流滿面的趨勢，我們不禁唏噓感嘆：還是年輕好啊！跑調(diào)都能唱得這么有范兒！贊！

由于實在太感動了，老秦搶著買了單，說是要讓兄弟省點錢，留著路上用。多么好的兄弟??！作為鐵血哥們的我自然也不能落后，我毅然決然地把所有沒吃完的菜打了包，朗聲道：“浪費是可恥的！兄弟，留著路上吃！”

春節(jié)后，遲遲不見小島有所行動，正當(dāng)我們疑惑時，接到了他的電話，說這陣子處理了家里一些后事，只是有些東西確實難處理，比如前女友送的禮物等等，著實讓他糾結(jié)了好久?，F(xiàn)在終于處理得差不多了。春暖花開之日，就是你我告別之時。于是他提議再聚一次，畢竟吃一次少一次。我們表示了同意，欣然赴約。

這次聚會依然有些小傷感，小島依然說了很多，我們依然被感動了，當(dāng)然我們依然喝了不少酒。我知道這次老秦肯定還會搶著付賬的，我很了解這家伙，我也不能落后，毅然決然地點了幾個比較貴的菜，終于可以好好吃一頓了，我很欣慰。

小島依然清唱了那首《再見青春》，這次表現(xiàn)顯然好多了，唱得比較靠譜，只可惜缺少點兒第一次唱時那種驚心動魄的震撼。最后，我們給予了他最誠摯的祝福，并進行了親切地擁抱，那一刻，我們哭了——好兄弟！去月亮之上自由飛翔吧！

過了一段時間，桃花開了又謝了，仍然不見小島成行。小島還是給出了很合理的解釋：公司有些工作還需要他解決，雖然他在公司里是個可有可無的人，但做人要有情有義，這才是一個新時代有為青年的品格。另外多存點錢也是必要的，他要做的是浪跡天涯，而不是混跡江湖。最后他說很快他將仗劍出山、快意恩仇了。對此我們表示了充分的理解，并就再次聚會以作最后的告別達成了一致。那次聚會不再有傷感，更多是對未來的憧憬，對未知旅途的期待，對人生還有無限可能的欣慰。我們狠狠拍著小島的肩膀鼓勵他：去吧！去領(lǐng)取你人生最燦爛那枚勛章吧！去給死氣沉沉的生活一記響亮的耳光吧！

又過了一段時間，小島還是沒有行動，他說很難決定第一個地方去哪兒，他說這很重要，但他說很快了，真的！我們表示呵呵。

又過了一段時間，小島仍然沒有行動。他說最近下雨，真的！我們繼續(xù)表示呵呵。

又過了一段時間，小島照舊沒有行動。他說最近天熱，紫外線太強，再等等，很快，真的！我們照舊表示呵呵。

又過了一段時間，小島習(xí)慣性沒有行動。他說最近有幾個重要的約會，做人要有情有義，不能放人鴿子，都是有節(jié)操的人，再等等，很快，真的！我們習(xí)慣性表示呵呵。

又過了一段時間，老秦沉不住氣了，小島已經(jīng)用“吃一頓少一頓”的理由吃了他好幾頓了。現(xiàn)在“吃一頓少一頓”已經(jīng)成了小島的口頭禪，取代了原來的“我要寫一本書”。

在又一次“吃一頓少一頓”的告別聚餐中，老秦語重心長地對小島說：“人生最成功的事就是說服自己相信目前的生活挺好的。我覺得你已經(jīng)成功了?！?/p>

黨生也語重心長地對小島說：“要不你和我一起去考公務(wù)員，這個更有挑戰(zhàn)性，更符合你新世紀有為青年的氣質(zhì)?！?/p>

此時，我當(dāng)然不能落后，我照樣語重心長地對小島說：“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去那里干什么?！?/p>

在一個睡意昏沉的黎明，小島在微信群里發(fā)了一張照片，是一張火車票，即刻啟程！

告別來得猝不及防，沒有豪言壯語，沒有纏綿悱惻，也許，這才是最好的告別。

（選自王朔新浪博客，有刪節(jié)）

【推薦語】 王朔以延宕的手法，寫朋友間告別的漫長。在“再聚一次”的復(fù)沓文字中，我們似乎很嫌棄小島以告別為“噱頭”的混吃混喝。其實，這種流行的“拖延癥”、優(yōu)柔寡斷的行事作風(fēng)，在當(dāng)今某些年輕人身上不同程度地存在著。他們完美的規(guī)劃在心中、在口頭而不在腳下。作為朋友，一味的煽情，對于重情重義、率真坦誠的小島的“重新開始”沒有意義；而應(yīng)誠懇地告訴他“去那里干什么”的“干”重要。也正因如此，才有了小島沒有豪言壯語、纏綿悱惻的最好告別。小說的社會意義也就在這“干”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