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的陽光

祥子

16歲那年，因為一場重病，我癱瘓了。我從一個意氣風(fēng)發(fā)、滿懷理想的少年郎，變成一個終日與床為伴的病秧子。

一個少年的人生軌跡由此改變，是消沉頹廢，還是積極向上，完全由自己抉擇。

剛從醫(yī)院回家那會兒，還沒有買輪椅，我整天只能躺在床上。

天花板和墻壁，便是我視野的全部。那脫落的、斑斑駁駁的膩子粉皮，猶如一幅抽象派的油畫；那洇濕的墻壁，似一幅潑墨的中國山水畫。

樓道內(nèi)的聲音，便是我聽覺的所有。久而久之，我從鄰人走路的節(jié)奏，便能知曉誰是誰。甚至能聽到樓道內(nèi)垃圾桶被翻動的細微聲音。我想，那或許是只覓食的老鼠，又或許是只饑餓的野貓，再或許是個饑寒交迫的拾荒老人。

人生遭此劇變，咒天罵地、怨天尤人總是有的，但一切無濟于事。于是，我學(xué)會了把一切境遇都當(dāng)做享受，不管它是順境、逆境，也不論它是美好或是丑陋。就好比天花板上的抽象派油畫，每天都會隨我心情變化而不同；墻壁上的潑墨山水，也因四時不同而迥異；鄰人的腳步亦隨上班下學(xué)或急促或輕快。

為了能享受到更多的視覺與聽覺，我向父母提出換到客廳去住。不為別的，只為那里的窗戶臨街，能看到更多的景物。我很想知道，那個不時來翻動垃圾桶的，到底是個怎樣的生靈。

我如愿地搬到了客廳陽臺的窗戶下。窗臺上，是母親侍弄的花草。有帶刺的紅艷玫瑰，有遇風(fēng)即羞的柔弱含羞草，有極耐干旱卻又肥嫩多汁的蘆薈。還有些花盆里種著些蔥、姜、蒜之類的，以備做菜時的不時之需。

我生病后，母親已無心照顧這些草木生靈。如今，我一起床，推開窗戶，便能看見花枝搖曳，嗅到芳草清香。于是，我接替了母親侍弄花草的活兒。

說是活兒，其實是種享受。于朝霞中，與花兒同起。在晨風(fēng)中，給它們澆水捉蟲。于夜幕中，與草兒同眠。在月朗星稀下，與它們竊竊私語、吐露心扉。

偶有烈日狂雨，我會盡我綿薄之力，為它們遮一把花傘，讓它們得享片刻清涼，暫避暴雨蹂躪。看著這些花花草草，心中淤積的幾分戾氣，不知不覺便了無蹤影，心下豁然開朗，每天都覺心情愉悅。

小小的窗臺，只要你用心觀察，其實它也是個動靜相宜的多彩世界。花草植物，寂靜無聲。蜜蜂蝴蝶，嗡嗡起舞。

窗臺上不時會有出來覓食的螞蟻。彼時年少，童心未泯。我會用手阻擋那小家伙的去路，讓它暈頭轉(zhuǎn)向地做無用之功。可那小家伙甚是執(zhí)拗，盡管我百般捉弄，它卻回贈給我百折不撓。螻蟻雖小，但其執(zhí)著的品格卻并非世人都有。

我挪開手掌，心下愧疚，耽誤了這小家伙這么多的時間，理應(yīng)對其有所補償。我四下找尋，欣喜地發(fā)現(xiàn)床腳邊有幾顆午飯時掉落的飯粒。我撿起飯粒，放在那小家伙眼前。

執(zhí)著，終有回報。小家伙立即返回搬兵。不多時，一隊浩浩蕩蕩、整整齊齊的蟻兵開上窗臺。一番團結(jié)協(xié)作后，那幾顆飯粒被搬離現(xiàn)場。我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它們的足跡，無奈身體不便，以至于目力所及之處，也未能發(fā)現(xiàn)它們的蟻穴。

打那以后，每次吃飯，我都會將碗底的幾顆飯粒留下，放于窗臺，回饋給那些教會我堅持與執(zhí)著的小生靈們。

玫瑰花盆里的那條蚯蚓，也不知是何時從何處爬來的，經(jīng)常見它形單影只地從土里鉆進鉆出。

那天，我心血來潮，想起蚯蚓身體離斷后仍能再生存活，遂將其一分為二。其時，我甚為得意，至少它已不再孤寂，有同類相伴了。待那兩條蚯蚓傷愈長長之后，我又將它們由二變四。直至每個花盆里都有一條自己專屬的松土工。

日后回想，我經(jīng)常為當(dāng)時對它們殘忍的進行分身手術(shù)而自責(zé)。然而，它們卻依舊頑強地活了下來，每天快樂地在自己的領(lǐng)地上辛勤忙碌。比之蚯蚓身體離斷的痛徹心扉，我沒有身體上的劇痛，只是躺著，僅此而已。我應(yīng)感恩上蒼，沒有給我更多的痛苦。

小小蚯蚓尚且如此頑強，我又豈能坐逝青春。于是我拋棄了鍛煉無用論，開始每天堅持鍛煉。去享受那鍛煉之后的大汗淋漓，去感受那摔倒之后的骨肉痛楚。

窗前的陽光射進窗欞，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讓人覺得生活依舊美好，人生依舊充滿希望。我喜歡坐在窗前，望天上流云蒼狗綿羊之變幻，看春夏秋冬四時景物之更迭。

即便是刮風(fēng)下雨，我也喜歡開著窗戶，任憑勁風(fēng)刮臉，斜雨拂面。爸媽見了，總是將我的窗戶關(guān)上，嘴里嘟囔著，“真是個傻孩子，刮風(fēng)下雨有什么好看的？”我默不作聲地依舊望著窗外，他們哪里知道，他們的傻孩子多想出去搏擊風(fēng)雨、歷練人生。

經(jīng)過我的精心侍弄，我的窗臺前已是紅花一片，綠草青青。天氣晴朗時，便有蜂蝶在花間草隙中翩翩起舞。蜜蜂飛得悠然，蝴蝶舞得瀟灑。無拘無束地自由飛翔是多么令人向往?。?/p>

父母曾不止一次地對我說：“兒啊，背你下樓去曬曬太陽吧！”我向往外面的世界，雖然那世界只是樓下的一片草地。但我恐懼路人停留在身上的目光，厭煩他們無休止的發(fā)問，為何如此年輕，卻不能跑跳行走。

此刻，我眼前的蜜蜂嗡嗡地唱得歡暢，蝴蝶翩翩地舞得飄逸。以往的惶恐，瞬時間了無蹤跡。

“爸，背我下樓曬曬太陽吧?！备赣H望著我，有些遲疑。

“哎呀，你快點啊，我要去曬太陽！”

父親放下手中的活計，蹲在我面前，讓我伏在他堅實的背上。

我很后悔，不該那么急促地催促父親。我只是想快一點，再快一點地去那片小草地上享受陽光全方位的愛撫。我生怕稍一耽擱，我內(nèi)心的恐懼和自卑又會悄然而至。從而消散我臨時積攢起來的些許勇氣，擊潰我點滴凝聚起來的微小自信。最終，我又會如以往呆坐窗前，艷羨蜜蜂吟唱，蝴蝶翩舞。

那片小草地上。我坐在靠背椅上昂首，發(fā)現(xiàn)頭頂?shù)奶炜照克{深邃，猶如一匹藍底白花的華美錦緞。陽光，撫摸著我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綠色的草毯上夾雜著毛茸茸的狗尾巴草，一些不知名的黃色小花散落其間。

一只尖頭的蚱蜢跳在我的鞋上，我低頭彎腰，想要捉住它玩耍。無奈它卻不給面子，雙腿一蹬，不遂我愿。父親坐在一旁吸著煙咧嘴憨笑。也許，我愿意下來曬太陽就是他今天最高興的事兒了。

從窗前到樓下的空地，雖然只有咫尺之遙，然而，心境卻大有不同。同是曬太陽，在窗前總覺得是坐井之蛙。自怨自艾、頹廢傷感不知不自覺便蔓延于胸。在這片草地上，視野開闊、心情舒朗。淤積胸中的那股濁氣，或者說是恨天尤人的那股子怨氣，隨著一個深深的呼吸，一切便吐故納新，似是經(jīng)歷了一次精神的洗禮。

出門，或不出門，皆取決于心態(tài)。若一味地自卑惶恐，就會找各種各樣的理由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哀嘆世事不公，為何別人能有如花美眷相伴，健康幸福相隨，唯有我卻落得百病纏身、愛侶背離。長此以往，人必變得心胸狹隘、憤世嫉俗，任何事物都會只看到其陰暗的一面，陽光再也無法撫慰他的心靈。久而久之，必然覺得人生無味，不如一死。

若自信無畏，必會想盡辦法，離開窗前的病榻，融入多彩的人生。盡管人生道路會有曲折坎坷，盡管病魔厄運會不時糾纏，這些都是事物發(fā)展規(guī)律，是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則。與其憤恨、抱怨，不如去抗?fàn)?、改變?/p>

人生，是一種享受。享受不僅限于美好的事物。一切逆境、挫折都可以以一種享受的心境去坦然接受它。如此，方能心態(tài)平和，方能于逆境中找到生活的目標(biāo)。為了這個目標(biāo)去努力拼搏積極進取，那么，也就不會感到了無生趣了。

人生，猶如一場修煉。于鬧市街頭品讀冥想，可修心境；于宦海官場剛正不阿，可修公廉。不論你身處何時何地，皆可跳出塵世兀自修煉。

我，亦在修煉。那搖曳的花草，讓我心境平和；那執(zhí)拗的螻蟻，讓我懂得堅持與執(zhí)著；那再生的蚯蚓，讓我看到生命竟能如此頑強；那起舞的蜂蝶，讓我重拾自信搏擊風(fēng)雨……

心中陽光燦爛，世界無限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