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丁
我的李子樹
以前,我家屋后的竹林又大又深,人走進(jìn)去難免提心吊膽,筍殼落下的聲音也會嚇人一跳。
竹林里有幾樣?xùn)|西讓我念念不忘。第一是刺楸。
刺楸有五座房子那么高,渾身長滿鐵疙瘩,鐵疙瘩上長著刺。
一個初夏的下午,我在院壩邊做作業(yè),突然聽到一陣巨大聲響。抬頭,只見屋后角的刺楸花在顫動,原來是蜂子在采蜜。
刺楸花如米粒,花柄如傘。那個下午,滿樹的刺楸花在陽光下發(fā)出雷鳴般的響聲和香味兒,真是輝煌動人。
秋天,刺楸花柄落下,我偶爾興起,撿來扣在頭上。但好像并不好看,所以我便很少撿了。后來便沒得撿了,刺楸不明不白就沒了。和刺楸一樣不明不白沒的,還有我的李子樹。
李子樹是除刺楸以外,我最念念不忘的一棵樹。那時(shí),我家竹林里還有其他樹,臭椿、油桐、泡桐——但都不討人喜歡。臭椿,頭幾天還油綠油綠的葉子,轉(zhuǎn)眼就被蟲子們吃光光。吃光光了葉子們的蟲子開始拉絲結(jié)繭,竹林里就多了許多掛在空中扭來扭去的蟲子。泡桐呢,那么高,那么大,沒人敢爬,爬上去會斷。泡桐枝椏脆。
竹林里還有許多死貓死老鼠、蛇蛻皮、玻璃渣、碎瓦片。小時(shí)候都是赤腳,或者布鞋、塑料鞋,抵不住這些東西。所以我害怕竹林。加上竹林邊還有一包墳,無名墳,從廚房墻縫里能看到這墳,上廁所上山時(shí)也要經(jīng)過這墳,我對竹林更加害怕了。
但從我睡的房間,也就是我的睡房望出去,恰好可以看到一棵李子樹,這對我而言,真是極大的安慰。想想,那時(shí)我家的房子,泥墻草頂,既無窗子,也無亮瓦,我是從墻縫望出去,望見這棵李子樹的。想想,埋伏著各種危險(xiǎn)的竹林里,竟然在邊上生出了一根李子樹,而且恰好長在我呲牙裂縫的睡房背后,這不是安慰是什么?
雖然這棵樹又老又丑。不足一丈高,品碗粗。主干黢黑,曲里拐彎,上面還有大結(jié)疤。一年三季樹都病怏怏,只春天突然開出白花、結(jié)出綠果。偶爾,在拗不過媽媽、必須陪她去屋后抱柴、挽柴的時(shí)候,我沒別的事可干,就爬樹。
春天爬樹是很安逸的,一來他好爬,二來他還要開花結(jié)果。春天,他開花了,一團(tuán)團(tuán)一簇簇,襯著黢黑的枝干,發(fā)著香,帶著葉。我三步兩步爬上樹,踩住樹干,抓住樹枝,使勁搖,搖得樹枝打著竹葉子,噼里啪啦。搖夠了就摘花。我媽在底下呵斥:要結(jié)李子的,不要折!我仍折,折主干上的。主干上的不結(jié)果(據(jù)我觀察)。
其他季節(jié)我不大愿意爬。植物有個怪現(xiàn)象,只要果實(shí)一沒,很快就枯萎(仍是據(jù)我觀察),玉米稻谷桃子李子都是。這棵李子樹也一樣:春沒過完就開始枯萎。因?yàn)樗墓涌偸堑炔坏蕉岁柟?jié)(我們這里有端陽節(jié)吃李子的習(xí)俗)??偸腔ㄖx還不久,一顆接一顆的果子就沒了。果子還沒上粉呢(李子、西瓜、南瓜、冬瓜都是要上粉的,上一層白粉就表示快熟了),就只遠(yuǎn)遠(yuǎn)幾顆還藏著。趕緊找竹竿捅下來或搖下來。搖下來也吃不得,酸死了。從沒見過偷果賊,也沒見過地下有落果。果子哪兒去了?
總之,果子一沒,樹就開始落葉,長蟲,渾身掛滿黏糊糊的油塊。人爬上去,身上手上都是油,摳都摳不掉。沒人愿意爬了。
十六歲上,我去縣城讀師范,回來后,樹就沒了。問我媽,她說死了。
我不相信樹會死,我也不相信我媽。樹怎么會死呢?一定是蓋新房時(shí)砍了,因?yàn)樾路康牡鼗壤衔荽蟆S谑俏倚念^涌起憤怒,到現(xiàn)在,我還覺得憤怒。
我家桃兒紅了
我家竹林西巖坎上,突然開出一樹桃花。我看見了,很是吃驚。
它什么時(shí)候長出來的?我不知道。枝干橫著,伸過潘舅公家的后陽溝,搭到了潘舅公家后房檐上,把潘舅公家的后陽溝都點(diǎn)亮了。
我那時(shí)正讀小學(xué)五年級。這花成了我的秘密,我經(jīng)常跑去和它玩。一個中午,我把同學(xué)帶到它面前。這位同學(xué)家里沒人,吃不上午飯。我把同學(xué)帶回家后,帶她來到竹林邊,指給她看這樹桃花。我請她注意樹的長相,然后踩上樹干。樹晃動起來,我弓下腰,走兩步,頓腳,再頓腳。這時(shí),滿樹的桃花動起來了,我媽煮飯的煙霧飄過來了,幾顆尖尖的小毛桃兒也露出來了。毛桃兒尖上頂著一絲紅花蕊,小小身子坐在花萼里。
我讓同學(xué)也來玩兒,她看我?guī)籽?,走開了。后來我知道了,人家家里有比我這棵大得多得多的桃樹。我是第二年去她家看《全國十佳少年》時(shí)知道的。人家那棵桃樹,才真稱得上一樹繁花。我這棵……
但那個中午,那樣寧靜、飽滿、富足,讓我一想起來都覺得幸福。因?yàn)槟莻€中午,我媽表現(xiàn)得異常安寧祥和。以往,只要我往家里帶同學(xué),我媽就會拿眼剜我,并背地里說:“又帶人回來干啥子?拿啥子給人家吃?”那個中午,我媽或許知道我同學(xué)爸是開大卡車的,或許她知道我同學(xué)不會呆太久,所以她一句話沒說便去做飯了。那個中午,那樹桃花,便以異常飽滿炫目的形象,永遠(yuǎn)定格在了我的記憶里。
可惜好景不長。一天,我和我媽去紅苕窖里掏紅苕。我媽在窖里掏,我在樹上耍。這時(shí),潘舅公來了。他站在他家后陽溝里頭,抬頭看看樹上的我,啥也沒說,走了。剛好,我媽遞出來一箢篼紅苕,我趕緊跑過去,把紅苕提起來,倒在淘篼里。幾天過后,我媽告訴我,潘舅公讓她把樹砍了,因?yàn)樗业暮蠓块鼙淮驂牧?。我看著已?jīng)長出灰桃兒的樹,看著潘舅公家并沒被打壞的房屋,心里很不高興,就頂撞我媽:“都結(jié)了這么多桃子了。”
我媽說:“這桃子又長不大?!?/p>
我不開腔了,心里也承認(rèn),這樹確實(shí)小,又背陰,結(jié)的桃兒肯定吃不得。但我還是很不高興:討厭潘舅公家的霸道。
好在這片竹林的東邊還有一棵樹,雖然也背陰,還被砍過一次,但它新發(fā)的枝條已長成主干,且年年開花,年年結(jié)果,偶爾還能結(jié)出好果子。
那樹長在無名墳墳尾,在竹林和山崖間。經(jīng)歷了一冬的枯槁后,那樹會突然開出紅花,長出綠葉,在寸草不生的竹林邊和陰黢黢的山崖下。
一個傍晚,我和奶奶各自背了一背篼紅苕藤下山。我們剛走到桃樹坡,我就發(fā)現(xiàn)樹上一顆桃兒紅了。我叫聲奶奶,奶奶也看見了。我丟下背篼,奔到崖邊,伸手撈桃。
桃就在離地兩丈高的枝頭上,緊靠竹林。我在離地兩丈高的石崖上,揪著一片蕉芋葉。蕉芋葉叭唧一聲,抽出一節(jié),我差點(diǎn)被放一跤,跌下石崖。我穩(wěn)住腳,定定神,再次揪住一片蕉芋葉。
蕉芋葉又大又紫,淹沒了我。我站在蕉芋叢里,腳下是沒膝深的何首烏藤。何首烏藤涼沁沁的。太陽穿過鵝掌楸,打在蕉芋葉上的光也是涼沁沁的。奶奶回家了,我一個人在坡上。突然,我跑下坡,跑回家,拿來一把竹耙兒。
竹耙兒幾下便把桃子打落在竹林里。我撿起桃子,硬邦邦的,剛好一握。
我左手換右手地捏著桃,拖起竹耙,經(jīng)過一個廢棄的紅苕窖和無名墳,回了家。
記憶中,那是我唯一一次吃到自家的桃。味道是啥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桃兒身上那塊粉紅和粉紅上布著的黑色斑點(diǎn)兒。因?yàn)檫@預(yù)示著:我家有桃兒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