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國輝
父親臨終遺言
◎孫國輝
早先,我們赤峰街的老百姓有個手勢,左手捏成空筒,將空筒的小指一端對著什么,右手巴掌在左手空筒上一拍,表示照了一張相。
老父病入膏肓,一日清晨,發(fā)現(xiàn)他一夜沒排尿,我那當醫(yī)生的女兒當即說:“壞了,這是腎衰竭,快送醫(yī)院?!毕挛?,他老人家忽然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目光靈動,聲嘶力竭地“啊啊”叫著,要說什么。我心里知道這是回光返照,忙上前招呼。他認出了我,但仍說不出話。過了一會兒,他忽然顫抖著抬起雙手,出人意料地做了個“照相”的動作。我心里電光石火般一閃,撲上去對他喊:“爸,我明白,我懂,您放心!”他目光釋然,合上雙眼安靜下來,晚上離開了我們。
我究竟明白了什么,得從1957年我上小學五年級時說起。
那年,到9月1日背了書包上學時,緊閉的校門上寫著“因故假期延長十五天”。過了國慶節(jié)開學時,我們的班主任換了。幾天后,我見到了敬愛的原班主任劉德瑞老師,他被警察押著到學校來取東西。登上大馬車時,他對圍觀的我們黯然說:“同學們,我是右派分子,現(xiàn)在去接受改造,你們好好學習……”
原來,在我瘋玩的漫長假期里,正是反右斗爭激烈進行的時候,劉老師連帶他的全家墜進了深淵。
翌年,我家一臺蘇聯(lián)產(chǎn)的中低檔相機“費德”被我翻找出來,摸索了幾天后,便買了膠卷學著照相。父親單位的錢叔精通此道,每次都是他幫我掀開相機的底蓋兒,往里裝膠卷和卸膠卷,又教我用什么光圈和快門。一卷一卷膠卷“糟踐”下去,清晰的圖像漸漸多起來,我也越發(fā)入迷,往父親單位跑的次數(shù)更多起來,因為要不斷向錢叔請教拍照的事兒。
一天,我又去父親的辦公樓。見各單位的辦公室里和平常不一樣,大人們沒像平日里坐著辦公,而是裁紙的裁紙,寫毛筆字的寫毛筆字,屋里飄著廉價墨汁的臭味。錢叔說大家在“向黨交心”,我看著挺熱鬧,就從書包里掏出相機站到凳子上拍了一張。因為常上父親單位來,叔叔阿姨們都認識我,大概以為一個小破孩兒拿個破匣子瞎照唄,沒人當回事。
照完相回家時,我忽然覺得什么地方不對勁——噢,想起來了,大人們的表情不對,沒有發(fā)自內心的喜悅,更談不上歡天喜地,都悶著頭寫大字報。后來我把洗印出來的小照片給父親看,他凝神仔細看了半天,沒說什么,眼光卻讓我莫名其妙。
有一天家里只有父親和我,父親讓我把那張“向黨交心”的照片拿出來,壓低了嗓音盯著我的眼睛,說:“你大了,馬上要進入社會了,有件事我得囑咐你,你能保證不把我說的話對任何人,包括老師、同學甚至你媽說嗎?”
看他這樣,我有點兒害怕,好像要發(fā)生什么生離死別的事兒似的。我說:“我保證!”
父親關上門窗,插上插銷,往外看了又看,他的異常讓我瘆得慌。
“你照的這張照片,是今年干部向黨交心的情景。去年很多人被打成了右派,像你們劉老師一樣丟了工作,成了犯人,這一切不可怕嗎?不知別人啥樣,我是嚇破膽了。不過我最怕的是你,你將來會不會重蹈這些人的覆轍,一沖動就想出風頭?”
父親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兩眼盯著我的眼睛:“以后,要是趕上什么運動,你一定要堅持再堅持,到大局已定再表態(tài),而且一定不能提意見。咱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平平安安過日子……我是因為在牧區(qū)撲滅疫情,耽擱了半年時間,才萬幸躲過這一劫……爸的話你千萬裝在心里,往后運動多著呢,你要是不小心犯了錯誤,自己受罪不說,將來你結婚生了孩子,他們也得跟著受牽連,這可是要命的事兒,你得當縮頭烏龜,千萬記住??!”
這是我聽父親說話最多的一次。他不是那種振臂一呼、聲震寰宇的風云人物,很少說話,不抽煙、不喝酒、不打撲克、不打麻將、不交朋友、不顯山不露水,謙卑得讓我和母親在人前都有點不好意思。他衣著樸素,甚至有些襤褸,個子小,在街上走路都溜著邊兒。其實他十分聰明,十七歲便考上公費留學,但我從來沒聽他說過一句外語。
父親一語成讖,到我快要高中畢業(yè)的時候,趕上了“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我親身經(jīng)歷了朋友在背后捅刀子、老同學紅口白牙地當面誣陷、親戚向你臉上吐唾沫、親兒子跳上臺將被批斗的父親擰胳膊飽以老拳……我牢記父親的話,拒做秀木,不當出頭椽,謹言慎行,總算熬到“文革”結束。
我不但繼承了父親的做法還有所發(fā)展,如后來參加工作后遇到“四五”運動紀念周恩來總理時,有學生在街上游行,我們單位的領導告誡我們不要參加,深諳此道的我堅持在職工最多的值班室從早待到晚,還故意“失手”摔碎了暖壺,在后來的追查中成功地讓別人證明我沒有上街……另外,對社會上的一切新鮮事物,我都要反復思考,權衡利害關系后再決定參與與否,比如練各種功、傳銷各種產(chǎn)品、聽到各種消息……
其實,誰也不傻,謹言慎行的人不只有我一個。退休前,一年一度的領導干部考核在小會議室里進行,發(fā)了表格現(xiàn)填現(xiàn)收回。在交填好的考核表時,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人在領導的“缺點和錯誤”一欄里都是留的空白。說心里話,這樣活著我覺得疲憊。
老父活到八十四,我如今也茍活過了古稀,沒攤上什么災難,萬幸之至。想想老一輩經(jīng)歷了那么多運動,都磕磕絆絆地過來了,真不易??!
摘自《中外文摘》2017年第3期 圖/孫淑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