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野

賈德海

一

在我的心里，那片原野是如此的隱秘和靜寂，以至于很多年過去了，也沒有人再去打擾。原野里盛開著山百合和野花，裝飾著嫩綠的野草和晶瑩的露珠，也有位姑娘，她撐著油紙傘、穿著超襟衣裙、留著長辮子和劉海。我對原野的記憶深刻，姑娘的超襟衣裙很漂亮，青藍(lán)底色里，襟袖間藍(lán)瑩的花紋如遠(yuǎn)方清靈的湖面，湖水倒映著遠(yuǎn)山。記憶里，那片原野很美麗，但后來卻變得模糊了，如今終于歸墟終極。關(guān)于歸墟終極，我一直以來在找尋它的答案，但隨著歲月流逝，一切終被滌蕩得無影無蹤，讓人感到心里像有什么拽著而無法忍受，現(xiàn)在窗外刮起了冷風(fēng)，我不禁裹了裹衣襟。

這座小城座落在江邊，秋天來后，枯葉已經(jīng)飄落。然而今年冬天似乎來得特別的早，當(dāng)氣溫突然降下來的時候，竟然感到有些意外。寒風(fēng)刮起后，浠浠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雨點敲打著酒樓外的梧桐葉，是那么渺無聲息。在酒樓上，我和我的老客戶正推杯換盞，這場酒局雖然僅有我們兩人，但飲酒的氣氛仍舊顯得熱烈。我的酒量本來就不好，幾杯葡泉二曲酒喝下去，現(xiàn)在頭有點昏。今天的應(yīng)酬并非我所愿，不過和這位老客戶周旋了將近一個月，只要他答應(yīng)把合約簽訂下來，也算是年終有所收獲了。終于一瓶二曲酒喝下肚里，我倆都有些犯醉，但他仍舊擰開了另一瓶二曲酒的瓶蓋。

客戶和我年齡相仿，都是三十多歲的人。除了生意上的交往外，尚且有著其它交往。我倆對文藝偏愛，也正因此，多年了也沒有失去他這位老客戶?，F(xiàn)在我倆在同一酒樓上，圍著一張桌子，一個火鍋，飲酒。他夾了口菜，咀嚼著，喉節(jié)動了一下，菜已咽下肚里。隨后他托起酒杯敬酒，我倆酒杯相撞，酒流入口里，五谷純香充滿七竅。然而我的客戶早已將酒杯斟滿，他的手在顫抖，一定是酒勁來了，但我想這個合約應(yīng)該沒有太大問題了吧？

兩天前，這場酒局已設(shè)好，我希望這樁生意能談成，妻子小夜和女兒軒兒在家里等著我回去，我會帶回好消息的。這樁生意談成了，家里經(jīng)濟(jì)也會有所改觀?，F(xiàn)在酒局似乎起了作用，只要他同意簽字，生意便落定了。他正在興頭上，不便打擾。但我想到了生意合約，于是將合約放在桌子上，我并不擔(dān)心他不簽約。不過我的想法錯了，他說：“老朋友啊，今晚我倆不淡生意合約，只喝酒吧！”這話讓人失望，看來今晚妻子小夜和女兒軒兒等不到我?guī)Щ睾孟⒘恕?/p>

客戶真的醉了，我不打算再給他斟酒，免得他喝醉后不省人事而忘了簽訂合約。但他從我手中搶過酒瓶，將酒斟滿，一飲而盡，他靠著椅背，酒杯落在地板上，咣噹作響。安靜中，酒杯撞地的聲音顯得襲耳。雨更大了，雨點似乎已在時間里停頓，紛紛掛在酒樓外，雨滴反射出七色玄光，象無數(shù)個微小的燈籠。在這些‘小燈籠里，我看到了我們過去的影子，在時間長河里，雖遠(yuǎn)尤近。而在我回過神時，雨點已經(jīng)擊打在梧桐葉上，成了碎片。

我為我的客戶擔(dān)心起來，現(xiàn)在這局面，酒局已經(jīng)沒了意義，我開始擔(dān)心在他醉酒后無法叫到出租車。他靠在桌子上，手指敲打著桌面，噠噠作響。他抬起頭，眼神有些迷離。他說：“過了這么多年，似乎都忘記了?？扇耘f是……仍舊是……迢迢……陌上花，年年……好顏色。” 這句話，讓我的心靜寂下來，讓人憶起舊來。我的朋友的心一定在隱隱作痛，我想，或許在過去有著讓他惋惜的事。

二

這座酒樓座落在江邊，是家老酒樓，裝飾得古色古香，十分典雅。平時請客，常會來此酒樓。臨江對坐，飲酒吃江魚火鍋是很愜意的事，何況樓外的梧桐樹已亭亭如蓋。我對這筆生意十分看重，才會花這么多錢來設(shè)此酒局，其實一直以來我的日子過得捉襟見肘。妻子小夜已經(jīng)過門十年了，結(jié)婚那天，她跨過火盆，便是家里的人。兩年后，軒兒象小天使般降生。一家三口其樂融融。但生活的艱辛使得風(fēng)霜早已爬上了小夜的臉頰，軒兒卻讓整個家庭顯得歡樂。回到筒子房，我疲憊地躲在沙發(fā)上，軒兒讓艱辛、不快蕩然無存。我想著溫暖的家而忘了寒冷。而這時酒樓外冷風(fēng)呼嘯，酒樓里裝飾的古風(fēng)吊燈搖晃起來。這天氣，讓我擔(dān)心面前的醉酒人來，我踱到窗邊，將花窗關(guān)上。風(fēng)小了，酒樓安靜了下來。剛才聽他這么講，我不想打擾他。他趴在桌上，微微抽噎，在老朋友面前，他揭力掩飾，這會讓他感到難堪。

很長時間，我的客戶沒有說話，酒勁卻讓他無法自已。后來他從懷里摸出折疊的信箋，看樣子信箋有很長時間了，已經(jīng)老舊泛黃。酒勁讓他的手顫抖。忽然一張照片從信箋里掉落下來，無聲無息地掉落在桌上，同時伴著幾朵落花。我的朋友看著它，好一陣子后，他才伸出手，將它握在手心。我看出，照片里的那個人對他挺重要的。

我的客戶性格直爽，他說這是情書，是曾經(jīng)心中的她寫給他的，他和她多年未聯(lián)系，早已天各一方，只留下記憶碎片。聽他訴說，我了解他的感受。提到記憶碎片，酒樓一下子靜寂下來，這么多年來，一點也沒遺忘。記憶碎片很零亂，如同飛絮，紛紛擾擾，是些道不清，理還亂的東西。她卻在記憶深處，在心里隱隱作痛，或許正應(yīng)了這場景，或許她是人間乍暖還寒時候，或許是悠悠之口欲說還休的夢。我捂著胸口，記憶卻象藏在口袋里的硬幣，再摸出來時仍舊嶄新如故。她凝固在時間里，在油紙傘下，有遠(yuǎn)山和湖水的倒影。后來，我的朋友已將照片收了起來，他舉起杯準(zhǔn)備喝酒，但我并沒有和他撞杯的意思。我捂著胸口，我胸襟里珍藏的那張照片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凝固在二十年前，但我知道她早已為人妻、為人母了，即使現(xiàn)在再憶起，也只能算是漸行漸遠(yuǎn)的夢。也許這世間有許多人沉醉在夢里，成了不醒的夢中人。但曾經(jīng)的記憶卻是不可磨滅的，或許正有著這樣的夢，才會牽拌而心里隱隱作痛。不過妻子小夜和女兒軒兒才是身邊人，每次我回到筒子房，軒兒總會高興地開門，她的兩個小丫髻和眼睛很漂亮，而在狹小的房間里，小夜正守在屋角的灶頭前，滿頭灰垢，煙熏火燎，她揭開鍋蓋，說：“啊！好香的肉湯呢！”

雨靜靜地下。我的客戶已經(jīng)醉了，或許他再也不會向我講述照片里的她的故事，但我早已經(jīng)猜到了。其實世間許多故事是相同的，在時間長河里靜寂地發(fā)生和結(jié)束。當(dāng)時的一剎那間在心中留下記憶，而后卻了無音訊。每個人都曾經(jīng)遇著，失去。感情這東西很微妙，也許僅在一顰一笑間。但青梅竹馬和隨緣本就是矛盾的兩面，到如今我們這個年齡階段不娶不嫁是不太可能的事。當(dāng)青春年華逝去，我已預(yù)料到了一切結(jié)局，有些東西藏在心里，等到花甲白發(fā)時，再想起時，也能會心一笑。

我捂著胸口，有股涼意竄翻全身。我想戀愛和婚姻大事本是相輔相成的事。對于婚姻大事，如今我卻反對起作媒來。也許我也該相信一見鐘情和隨緣，但青梅竹馬卻讓人放心不下。記憶是凝固的，想象當(dāng)她老去時，再回憶幼年無猜，也正應(yīng)了李白的詩句：妾發(fā)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這詩句讓人感慨萬千，看來從古至今，青梅竹馬便讓世人放心不下。

三

我不想再去崇尚門當(dāng)戶對，妻子小夜也不是門當(dāng)戶對的人，我倆的家在大山深處，似乎是在一剎那間，相互間便已相認(rèn)。也許是因為與青梅竹馬的她長時沒了聯(lián)系，便在一段時間里淡忘了。感情原本無對無錯。何況，小夜才是同我共赴婚禮殿堂的人，相互間托付終身。古詩有云：十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和小夜是那修得千年的人。至于說青梅竹馬，往往讓人痛心。有緣無份，或許正是對青梅竹馬的惋惜吧。

窗外梧桐樹葉在搖動。今天冬天來得早而冷，再下點雨便更冷了。我和客戶的酒還未醒，對我倆來說，現(xiàn)在更多的是對記憶里那個女孩的追憶。我倆完全忘了合約的事。后來，他站起身來，斜依著木質(zhì)沙發(fā)。他將照片藏在胸襟里，靜靜地看著酒樓外的雨景，或許他在想這半輩子，把什么忘記了？

我不動聲色地飲茶，桌上的酒早已是悶酒，不該再喝了。而飲茶的神色卻象前次和青梅竹馬的她相遇一般。記得是在某年秋天，某公園里半山腰間的草亭里，我們十分安靜地對坐。但彼此心里明白，這么多年過去，都各自有了家，已不可能再續(xù)緣分。心里還留有彼此，嘆息緣分早已塵埃落定。雖然還記得青梅竹馬的往事，但因為時間太晚而不可挽回。縱然相互心中留存感激，現(xiàn)在相聚，只能寒暄和飲茶。惋惜有著相同的經(jīng)歷，相互惦記、守候，而讓一段時間里‘家顯得很遙遠(yuǎn)。后來她走了，兩顆心已碎在了那個秋天里。愛一個人不關(guān)乎記憶，但心的碎片和酒樓外擊打在梧桐葉上的雨滴何其相似，現(xiàn)在碎片漸漸化作雨絲，從飛檐間流下來，擊打著花欄外的枯敗枝葉，這些花枝曾經(jīng)有開得艷麗的時候。我的朋友看著窗外的雨絲，他心中或許已沒了失去的悲痛欲絕，少年多情無可厚非，但記憶和曾經(jīng)的緣分已如指間砂，只等著它飛落散盡。

夜深了，我和我的朋友離開了酒樓。酒樓外的雕花燈籠正幽幽發(fā)著亮光，樓內(nèi)仍是一片熱鬧非凡，但我倆的心卻出奇的靜。一路雨淋濕了衣襟，卻一點也感覺不到冷，或許另一種冷更冷吧?；氐酵沧訕菚r，路燈十分幽暗，一只黑貓正從樓上蹦跳下來，走道上亂七八糟的廣告字很顯眼。進(jìn)了家門，我看到我的妻子小夜和女兒軒兒已經(jīng)在那個破舊的沙發(fā)上睡著了。小夜的臉上有淡淡的微笑，像一個滿足的嬰兒。而女兒軒兒像一只小鴿子撲在她的母親胸前，象在吮吸母親的乳頭。我為她們加蓋了被子。我看著她們，想起軒兒出生的那一夜，醫(yī)院走道里沒有人，我獨自坐在走道的椅子上，低著頭，等待著孩子的降生。產(chǎn)房里不時傳來小夜痛苦的呻吟，護(hù)士正在產(chǎn)床旁邊鼓勵她用力，后來，產(chǎn)房里傳來嬰兒的啼哭。我來到產(chǎn)房門口時，護(hù)士正用吸管為軒兒吸口鼻里的羊水，軒兒嗆了一口，哭聲更大了。

這些記憶讓人心間五味雜陳。這世間，男人永遠(yuǎn)離不開女人。無論我的母親，妻子小夜，女兒軒兒，還有那青梅竹馬的她。母親生育五姊妹早已把身體拖跨，她的乳房也曾經(jīng)同所有少女一般圓潤而光滑，如今卻已似干癟的皮口袋掛在胸前。小夜為這個家付出了所有，哺育了軒兒。而記憶里的她也藏在了心中的那片原野，在寂靜中牽絆了半生。

筒子房里，水滴聲響了起來。我的妻，小夜，已經(jīng)為我泡好了洗澡水。她是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寫給我情書的女人。她后來告訴我，她相信一見鐘情的愛情，因為所有對愛情的疑問都在我身上得到了答案，愛情真是個很難懂的東西。

當(dāng)我洗完澡出來的時候，酒勁也消退了，我看到小夜為我準(zhǔn)備好的大浴巾。明天要繼續(xù)和客戶周旋了吧？窗外的雨也已經(jīng)停了，我把青梅竹馬的她和小夜的照片疊在一起，珍藏在衣襟里。我知道，等待我的，一定是個晴天。

（作者供職于永善縣水務(wù)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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