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我在青春和中年,狂熱地寫詩二十余年,后來厭膩于自己無詩思時的焦慮,改寫散文隨筆,但讀詩已成習慣。從去年起,微信上王曉波的詩,多次引起我的興趣。開始于這樣的美妙偶遇——一首短章,篇名《菩薩》,無意間“刷到”,咦,有意思!不動神色,卻內勁逼人,不曾注意作者,因為那不重要。瞬息間的審美愉悅,一如漫步林間,悠然回頭,一輪明月剪影般貼在柳條之上。從此,我喜歡上了這位有韌勁,有才氣,有根底的詩人。
讀王曉波詩多了,遂琢磨:為什么喜歡?答案是現(xiàn)成的——感人。當今詩叢蕪雜,有讀了惡心的詩,如矯飾的,如得意洋洋地拍馬屁的;有干巴巴的詩,讀了替作者著急的。但王曉波的詩,閱讀的反應常常是這樣的:先是“正中下懷”的“知心”之感,須稍加沉吟,體味,接下來,方是后勁綿長的感動,有時候,要賠上幾滴不怎么體面的老淚。
王曉波的詩歌以“深情”著。或問,詩必以情感人,現(xiàn)代詩難道有例外嗎?答曰,有是有的,如著重于諷喻的詩,宣揚哲理的詩。王曉波詩歌的精彩篇什,乃是才露尖尖角的小荷所擎的一顆渾圓露珠,是以被擬物化、擬人化的意象浸泡的醇酒,是回甘綿延不絕的上好橄欖。大略而言,王曉波的詩歌的“情”,具有以下特點。
一曰:飽滿?!扒椤敝疄樵姷难?,飽滿才具震撼人心的力度。情感干癟,疲軟,蒼白,詩境難以推進,詩眼難以呈現(xiàn)。且看《愛回來過》:再美的鮮花也會凋零/再美的青春也會老去/再美的影劇也會結局//可是愛說 在你累了 在時光停滯/神思空白 無言的時刻/風說/愛跑得比飄浮的葉子快/愛回來過/愛說 你如她一般年輕/愛說 她回來過/愛說 你如信仰一般年輕。具體而言,這是對一場早已消逝的戀愛的憑吊;普泛地說,是對世間一切必然被時間消解的愛戀的挽歌。復調的詠嘆,一路散發(fā)滄桑感。人間有眾多的“必然”——鮮花凋零,青春老去,影劇落幕,好在總歸有不復存活的“愛”的撫慰——它“回來過”。其實,愛不曾老去,它“跑得比漂浮的葉子快”,依然如“她”,如“信仰”“一般年輕”。它在你厭倦了“白開水”般的生命時歸來,告訴你:有緣的人,總會遇見。我設想,以磁性的嗓子,向失戀者低聲朗誦這一首圓潤的詩篇時,對方是會靠著“愛”的肩膀,喃喃道:是啊,有過就是永恒,“你定如她一般美好”的。
再看《新月》,場景是兩個“分別”,第一個:外出打工八、九年的中年人,即將離開山村。詩里的祖父或祖母沒有叨念,“只有一滴渾濁的老淚/落入我的行囊”。正是這一滴淚,激勵打工者,“再苦再累也撐挺過去”。第二個:老人家來城里看望兒子和孫女,明天就要離開,“抱著才滿周歲的孫兒/你用粗拙的手/撫愛著她幼嫩的臉/望著我/心疼的一句/‘在外奔忙,別耽擱了孫兒!”“上有老,下有小”的打工者這般感慨:“望著你漸彎的腰背/真害怕孫兒的體重/把它壓成半彎的新月”。讀到這里,誰不被這“新月”感動?厚如土地一般的親情,并不劍拔弩張,卻足以激發(fā)你心弦強烈的共鳴。可見,情的飽滿,并非外在的張揚,而是內斂的詩質。
二曰:別致。且看《菩薩》:鄉(xiāng)間千年傳說,到禪城祖廟祈福/能給五行缺水的人添福消災/返鄉(xiāng)前,母親誠心去了一趟祖廟/添了香油請了開光佛珠//念珠至今在我手腕,已近十年/穿連念珠的繩子斷了數(shù)次//每次我將這念珠串起佩戴手腕總覺自己被一尊菩薩攙扶。這是匠心獨運的妙品。母親聽說“開光佛珠”能夠給五行缺水的兒子添福消災,就去佛山祖廟“添了香油””“請了一串”。那是十年前的事了,詩人每天戴著,“穿連念珠的繩子斷了數(shù)次”。前面的平鋪直敘,是為感情的洪水“筑壩”,最后兩句才是肆意的奔瀉:“每次我將這念珠串起佩戴手腕/總覺自己被一尊菩薩攙扶”。念珠在手腕,菩薩在心。“攙扶”詩人的豈止是慈悲的菩薩?難道不是永恒的母愛?
“具體”的詩固然別出心裁,概括性較強的詩,因被人寫了千萬遍,出新更難,詩人也舉重若輕?!秱髡f》是歌頌普遍的愛情的佳作。首先列舉古典的愛情傳說:“哪年哪月/那個桂子飄香的牽手晨曦/那個荷香渺渺油桐傘下的午后/那個花燈中煙火里的元宵/那個石頭記里的西廂往事/那個死與生又生與死/那個打不成又解不開的結”。眾多感動了一代代人的不朽之愛,化作石頭,“在江邊守望千年的一個傳說”,傳說望不到頭,盼不了,望不見,因其太古老,太縹緲,也太豐富。好在,詩人終于頓悟:“望得見/盼不了/化蝶雙飛的前塵往事”,相遇只在“無心”之間,毋論有緣與否,均須“千里尋覓”。愛若不艱難,不遙遠,怎么配得起詩人的至情詠嘆?最后收官:“剎那的思緒如電閃/現(xiàn)世的我/驚疑前世/一個個遙遠的愛情傳說。”沒有判斷,沒有點題,全詩所道,是尋覓的過程。我被它牽引著,進入對亙古的愛情的思考,完成一次祭奠。
三曰:余韻。情感的筆酣墨飽,不等于一覽無余。好詩必須經得起咀嚼肌。讀者的回味,是作者殫精竭慮的勞作之后的接力,而“橄欖”的提供者,是詩人。
王曉波的詩,重節(jié)制,點到即止,所以有后勁。這方面,意象密集,張力彌滿,為環(huán)保而吶喊的長詩《雨殤》可算代表作。慘淡經營的短章亦然,且隨手舉《江南》:江南 多荷多蓮/荷葉田田倚天碧總是錯把每朵紅蓮/看成伊 羞紅的笑臉/又把隨風的那朵白蓮/看成伊 盈盈的背影/多蜻蜓 多蝴蝶/又多燕子的江南/再仔細也分不清哪只是伊/好想 問一問/那飄逸的風箏/伊卻纏著那根繩線不放手。
有古詩《江南可采蓮》和余光中名作《蓮的聯(lián)想》的影子,然而并非陳陳相因,它是詩人的創(chuàng)造。伊人出現(xiàn)在蓮的江南,教詩人犯了糊涂,把每朵紅蓮,認作她的笑臉;把每朵白蓮,看作她的背影。那么多的蜻蜓,燕子和蝴蝶,到底哪一只是伊?詩人欲發(fā)問之際,只見她在放“飄逸的風箏”,“纏著那根繩線不放手”。詩到這里,戛然而止?!熬€”指向什么?她對任何人好奇的凝視不在乎嗎?她的心另有所向,她別有寄托嗎?隨你發(fā)揮。詩人只表現(xiàn)美麗女孩在江南的姿態(tài)。
至此,想起木心詩《失去的氛圍》的結尾:“失去了許多人/失去了許多物失去了一個又一個氛圍”。遂以為,詩人王曉波,可以效放達而自由的魏晉名士,對失去了眾多真摯情感的人間宣告:情之所鐘,正在我輩!
2016年冬于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