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家灣地鐵站是8號線的起點站,我上車后很輕易地入座,用手提包給達達占一個座位。達達在第三站上車,我們每次乘車都站在第一節(jié)車的車門位置,這樣上車后總是在同一個車段位,她很容易找到我。
達達是集團董事長的獨生女,大學畢業(yè)后來公司上班,董事長特別關照我照看她。他在萬忙之中特地把我叫去他的辦公室,對我說,達達小時候腰椎受過傷,不宜久站,你倆住在一條地鐵線上,你可以跟達達一路乘車上班,在車上照顧照顧她。他不僅允許我們遲到半小時,還跟人力資源部打招呼,給我加一檔工資,算是我照顧達達的報酬。我問他,為什么不讓她住在家里呢?他說,達達不愿意跟我們住一起。我說那也應該讓她開輛車上班,哪有億萬身家老板的女兒擠地鐵的。他說,是她自己不要車,她把買給她的車送給別人用,自己坐地鐵,說是她要像個普通人那樣打拼,自己掙錢買車買房。我說她這是何苦呢?他說達達太像自己年輕時的性子。我問怎么呢?他說太要強。我說年輕人好強不是壞事。他說,凡事極端了就不好。我說達達極端嗎?他說你說呢?要不是一時沒找到工作,她連到我們公司上班都不來的。她現(xiàn)在說不定天天在網(wǎng)上找工作跳槽呢!
這時我想起達達跟我閑聊時說過,在屋檐下覺得舒服的只有麻雀。我說,還有燕子唄。她說那你就是燕子我是麻雀。我說憑什么這樣說?她說,你在別人的公司里,我在自己的公司里懂嗎?我說,不懂,自己的公司怎么了?她說在自己的公司見不了風雨。我說見不了風雨又怎么了?她說,人一生一點風雨都不見那活得有啥意思?
我不敢將董事長要我照顧她的話告訴她。她老爸囑咐我最好不要讓她知道。
董事長鄭重其事地要我照看達達也許還有另外的某些考慮。
前不久達達一個人單獨乘車。她喜歡在車上看手機。一次車到站了,她提手包時,發(fā)現(xiàn)上面壓著一個金利來山寨版仿皮手包,而剛才坐在旁邊的那個男生已經(jīng)下車了。達達對那個男生沒什么印象,只記得他跟她一起上車的,上車后就挨著她坐下,默默的,一句搭訕的話都沒說過。
達達拉開拉鏈,發(fā)現(xiàn)包里沒多少東西,一百元錢,一份銷售合同的復印件,一個名片盒,里面有好多張相同的名片。她照著上面的手機號打過去,只一聲鈴響就有了回應。聽說是地鐵上拾到包的人,那人很興奮,說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一定要好好感謝她,一定要感謝她。她說不用了不用了,下班后在下車的那個站臺上等,我就可以把包完璧歸趙了。
他如約來到站臺上等到了她。當她從門里遞出包來時,他像沒有看見似的,一頭鉆進了車里,跟她一起下車,來到她住的小區(qū),最后,他請她一起在一家小飯館里共進晚餐。
他說他包里那張紙非常重要,那是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簽下的一份合同。他一定要好好感謝達達這個有緣之人。
之后他們加了QQ和微信,用視頻對講和微語言交流,兩人關系迅速發(fā)展,順理成章地談起了戀愛。董事長對此卻不以為然,他并不是忘記了自己也起自于布衣鄉(xiāng)土,認為那個叫張前的男生門不當戶不對,他找人了解了,了解的結果是這孩子誰也不了解,怎么說呢,就是這孩子心機重,誰也摸不透看不明白他。有人打了個比喻——說他心就像一口石油鉆井,到底有多深只有地球知道。達達卻對這話一點也不反感,說這樣的人才有趣,要是像一杯白開水一眼看到底那還有啥意思,寡淡!她對她爸說,你知道嗎爸,你知道寡淡的意思嗎?那是啥意思也沒有的意思呀,爸!她對她爸說話總是稱“你”,從不稱呼“您”的。
董事長說,達達你現(xiàn)在怎么發(fā)展還八字沒得一撇,能不能等安定下來再談戀愛呀?
達達說,談戀愛跟個人發(fā)展有關系嗎?爸,你不會要我等到像你一樣當上了董事長再談戀愛吧?
董事長說,這個男生你不了解他!
達達說,了解一個人是要一輩子的事,我總不能等到過完一輩子再結婚吧?
董事長苦笑,不得不由著她。
二
娜娜打來電話,說鄭春陽要結婚了你知道啵,我說不知道呀,她說一周以后,集體婚禮。我說真快呀,在學校時還說畢業(yè)后三年不戀愛呢。她說,學校里的話哪能算得了話?我問咋?她說只有你信,我們都不信。我說你們是誰?她在電話里笑,說我們就是我和你呀!我說這我還真不信。你是不是也名花有主了?她就說,不笑了,婚禮你去參加吧?我說她沒請我啊。她說請了,請柬在我這兒呢。我問你幫她發(fā)帖子呀?她笑一聲說,是呀,他個公務員,忙著不是?娜娜在學校跟鄭春陽好過一陣子,我就打趣說,你怎么變得古道熱腸起來了呀?她就又笑,說帖子我給你寄過去?我說不用,你現(xiàn)在把地點和時間告訴我就行,我會按時去的。
她說了,然后掛了電話,我把日期和地點寫入手機存了。
娜娜是我大學的同學,也是同室四年的閨蜜。我跟她意氣相投,都喜歡宋詞,一聊就聊到宋詞,只不過我們喜歡的詞人有所不同,我比較喜歡宋代女詞人李清照、朱淑真,她卻偏好柳永、周邦彥。記得有一次讀詩會上,她朗誦的是柳永的《雨霖鈴》,當讀到“今夜酒醒何方?楊柳岸,曉風殘月”時,眼里噙滿了淚水,誦完轉身,在雷鳴般的掌聲里,我見她飛快地用手指抹了兩下臉頰,我想那時淚水已經(jīng)溢出了眼眶。我后來問她,為何對柳永那句詞動心,她說你看出來了?你是怎么看出來的?我說要不然我怎么配做你的閨蜜。她說,每次我讀柳永這首詞,總是被這兩句感動,我覺得柳永作為一個男人挺不幸的。我說,什么呀,人家那是在溫柔鄉(xiāng)里醉生夢死你知道嗎?她說我知道,作為一個男人,他是有痛苦的呀!我說用現(xiàn)在的話說他就是嫖妓。她說別說得那么難聽,那時狎妓是男人的時尚,所謂風流倜儻。我說既然風流,還有什么不幸什么痛苦?她說怎么就沒有呢,要不然他怎么會酗酒,每每都要喝醉呀?
我答不上來。我承認娜娜的悟性,她的情商比我高。
一周時間過得很快,我準備了給新人的禮品,是一套從網(wǎng)上購得的紫砂壺茶具。娜娜來電話,贊賞說,現(xiàn)在大家都是送銀子,唯獨你還堅持送禮品。我說是嗎,要不是守舊,何至于成了剩女?她說,我不那樣看,剩下的才是金子。她說其實我也是喜歡古典生活方式的。我說奉承我唄,別人丟棄的方式有什么可喜歡的。她說丟掉的東西未必不是好東西,時尚的東西也許是有害的東西。這事不能籠統(tǒng)地一概而論的。
周末那天,在去參加鄭春陽婚禮的地鐵里,我意外地碰上了達達。她仍然是在第三站上的車,不過這次不是她一個人,身邊還跟著她的男朋友,挺帥的一個男生,皮膚白凈,默默地坐著,一副沉重得像總有心事想不完的樣子——他就是那個在地鐵上掉包包的小男人。說他小男人是我后來的感覺,倒不是說他個子小——他個兒不高但比達達高一點,瘦而且白,這很難得。他看上去老成,但給人有種“不大氣”的感覺,就像魯迅說的有些“小”藏在皮袍底下似的。我起身對達達說,你坐。她說你坐噻。我說我坐了有會兒,現(xiàn)在想站站。你們坐吧,不過只一個位子,要不你們換著坐。小男人忙說,不不不,我不用,我能站。達達就坐了。她把我介紹給他,又對我說,他叫張前,也叫張亦風,強調(diào)說不是一二三的一,是亦好亦壞的亦。車過中途時,我對他們說,你們就是在這個站認識的。這個站對于你們特別有意義。達達說沒錯,如果將來我當了老板,我要在這里弄點紀念的痕跡。我問她什么樣的痕跡?她說比如在這墻頭刻上我的那首詩,題目叫《初戀或邂逅》,詩已收入我的第一部詩集。我說那要做多大的老板才能做到?她說,我老爸那么大的你看行嗎?我說那你現(xiàn)在就可以叫老爸弄呀。她說靠他做那就沒意思了。我轉臉問張亦風,你們都是這么想嗎?張亦風說,我覺得沒必要,不過有想法總是好的。我說女人總是比男人更看重初戀。他說是嗎?我說是呀。他問誰說的呢?我說沒誰說這是我的感覺。他說,男人比女人更看重婚姻。我馬上反對說,不對你說反了,還是女人,女人更重視婚姻。他說這不是我說的。我問誰說的?他說他在一本外國讀物里看到的,是外國人說的。我說外國人說的就一定對么?他說當然,見仁見智唄。
達達問我做什么去,不會是約會吧?她笑著說。我說去參加一個同學的婚禮。她說哦今天真是個好日子,這么多人結婚,然后說他們也是去參加一個同學的婚禮。我說是市里舉辦的一個集體婚禮。她說是不是在青年宮?我說沒錯,你們的也是嗎?她說巧了,還真是一起的。她笑了一下說,不會還是同一個人吧?我說我同學又不是你同學,哪有那么巧的。她也搖了搖頭,當然不會咯,不是一所學校不說,你比我高三屆呢。
離青年宮還有兩站時,張亦風對達達說,我們這一站下吧。達達問,做什么?張亦風說他想順道去公司有點事。達達說,什么事不能明天去嗎?他說是一個很重要的電話,因為昨天急著去她那里,忘了打。她說,你不會用手機打嗎?他說,對方昨天打的一定是公司的固話,我得去查他們的電話號碼。他讓達達下車不用出站,就在鋼凳上等他,用不了五分鐘,他拿到電話號碼就回來,坐下一班車完全來得及。
車到站,他們兩人下車,我一個人去到目的地青年宮站。我隱隱覺得,張亦風是不是不想跟我一起走呢,一個電話真有那么要緊需要現(xiàn)在下車去處理么?
三
婚禮現(xiàn)場隆重而熱烈。一百對新人的親朋好友把青年宮塞得水泄不通。在市主管部門青年團和婦聯(lián)的領導講話后,鄭春陽和另外一家的新娘分別代表新郎新娘講話。我在來賓席位的走道間縱橫穿梭找娜娜——她不接我的電話。鄭春陽講了什么我都沒有記住,只聽他說的“愛情是人生的殿堂,婚姻是人生的保障”,暗暗覺得耳熟,像是從哪里借來的。還覺得這句話倒過來說也一樣成立:“婚姻是人生的殿堂,愛情是人生的保障”。記得鄭春陽在學校愛詩,常有詩作登在校報上,這話一定那時候就寫在詩里了。我就在心里想,鄭春陽是倦了還是俗了,他怎么還拿讀書時的東東來糊弄我們,這境界還停在學生時代能有多大出息。我好不容易在靠后的一個角落里找到了娜娜,她一個人坐在那里,遠遠看去有一些落寞。我問她,你怎么連電話也不接,沒看見是我嗎?她說看見了,不想見,想一個人靜靜。我問她,怎么是一個人,柳永沒來?她摘下了手機耳機,關掉了音樂,像沒有聽見我的話,問道,見過鄭春陽了嗎?我說沒有呀,這時候他還不忙死,哪還有工夫見我們。她又問,那你的禮物怎么給他呢?見我手空著,又問,你禮物帶來了嗎?我說網(wǎng)購的,寫的他的地址,讓快遞員祝賀他唄。她說看來你是不怎么喜歡鄭春陽。她把那個“是”字說得特重,有證明以前大家就這么看法的意思。我說,送個禮物的方式,跟喜歡不喜歡有關系嗎?她說,有。我又趁機問她,男朋友呢?也不帶來給姐開開眼?怕人搶了白馬王子?她說,你才怕別人搶。我怕什么,是我的別人搶不走。忽而正經(jīng)說道,來了。我問在哪里?她說去看一個朋友去了。我說那你怎么沒有一起過去?是不想過早地公開關系嗎?她說也不全是,他要去應酬一下朋友,等會兒會過來。
我跟娜娜一直坐到婚禮結束,也沒有看到她的白馬王子。只是在接近尾聲時,她對我說,他發(fā)來微信了,說過來不了,讓我自己開車回去。我有點驚訝,說你買車了啊?她說,車是他的,目前我開著,他一般坐地鐵,很少用。
我坐著一邊跟娜娜聊天一邊跟達達發(fā)微信。我問她到了嗎,她說到了。我問要我去找她嗎,她說不用。我說散場時要一起走嗎?她說可以。我問你還坐地鐵么?她答嗯。我說那我們在門口見。她說好。順手給了個笑臉。我也給了個擁抱,說不見不散。
我跟娜娜道再見時,她問要不要我捎帶你到地鐵站?我說不用,很近。她說那多聯(lián)系哈。我說好。她說你總是忙沒功夫說話。我說也不是啊,你們都有老公準老公,我老賴皮怕你們嫌不是?她說哪里噻,你是自作多情自以為是。我說那好呀,你想聊就電我,我一定奉陪,一通宵,你敢嗎?她秀眉一揚,咋不敢呀?我說你就是敢還怕妹夫不干哦!她一笑說,你知道什么呀,不是你想像的樣子。
我去了趟洗手間出來,人都已散了。在青年宮門前面的路上,路燈散漫的光線里,有三個人站在那里說話,兩個女的身影好熟悉。我站在門口沒有等到達達,細看路上那三個人,正是達達和張亦風,另一個讓我意外,不是別人卻是娜娜。三個人看樣子很熟絡,可之前我不知道達達跟娜娜是認識的呢。
三個人主要是張亦風在說,先是張亦風對娜娜說,然后是他對達達說。達達要離去,張亦風跟上前去想牽她的手一起走,達達用很友好的手勢表示了婉拒。達達一邊朝大門口轉身一邊朝張亦風擺手,很飄然的樣子,像是叫張亦風止步又像是跟兩人說再見。她朝我站的門口走來,張亦風便轉身跟娜娜上車去了。
在回去的地鐵上,我們沒有占到座位,我跟達達面對面站著。我覺得她有一點兒情緒,不是嫉妒不是失落更不是傷感,是一點兒惆悵,這惆悵中還有一點兒給予和付出后的優(yōu)越感,就像一個人給窮人送了錢物后感到的那份愜意。我拿捏不準她心里的感覺,伸手撫了撫她特別骨感的肩。她抬頭問我,你都看見了吧?我點點頭。她說那是他的女朋友。我問是前女友嗎?她說,現(xiàn)在也還是。我吃了一驚,說你說什么呀?你們都要結婚了?。克f是呀,下個月。我說那他還跟她在一起呀?她說是呀。你為什么不叫他們斷呢?他們有愛情啊。那你跟張亦風有嗎?也有呀,他說他愛我跟愛她是一樣的。我在她肩上很重地拍了一下,你昏頭了吧,怎么會呢?她說怎么就不會?我說一個人只能愛一個人。她突然大笑,說我說你一個姐怎么還是個孩子呢,這么童稚。她又說,不過你沒戀愛,難怪,等你戀愛過了你就知道,一個人決不是只愛一個人的,男人不會,女人也不會。等你經(jīng)過了男人你就知道,男人不是你想像的樣子,女人也不是。
我沉默了一會兒,列車將經(jīng)過江底隧道這8號線上最長的一站路程,車身稍微有些晃動。我對達達說,你們這種情況董事長知道嗎?她說這是我的事他知道又怎么樣呢?我說聽聽他的意見呀。她說你不知道我們之間有代溝嗎?我知道達達對他父親很叛逆,她不會聽董事長的,甚至會越說越糟。我便轉個話題問她,你想過現(xiàn)在不結婚嗎,等條件成熟。她說條件很成熟呀,還等什么呢?我很愛亦風的。我說對于婚姻來說,光有愛是不夠的,愛情算什么。達達不以為然,說你怎么這么說呀,愛情不算什么,那什么算什么?婚姻嗎?婚姻又算得了什么!你沒看見嗎,多少婚姻一夜之間土崩瓦解,什么都不是!
車到達達下車的站了,達達覺得她嗆白了我,抻手擁抱了我一下,說晚安。像一只鉆出籠子的鳥飛了出去,在地面上蹦達。
四
一回到住處,我就跟娜娜打電話,她手機關機。我給她發(fā)微信,自然也沒有回復。第二天,我還在上班的路上,娜娜發(fā)來微信消息,從一開始的那個笑臉表情知道,她心情很好。
我打電話兇她,你玩瘋了吧你,那么早就關機了!她說不好意思,我們就那點時間。我說你曉得他們要結婚了嗎?她說你曉得他是誰???我說你瞞不了我。她說是達達告訴你的吧。我說她沒有,這事能夠瞞多久,還用別人說么。她說本來也沒有打算把你瞞多久的。我說你到底啥意思,人家都要結婚了你還揪著不放手。她說沒有呀,是他不愿意放手呀。我說那你的態(tài)度呢,你拒絕了嗎?她說我為什么要拒絕,我們有愛情。我問張亦風真的愛你嗎?她不加思索脫口而出,當然哦。我說那她為什么又跟別人結婚呢?她笑了一聲說,這有什么呀,婚姻和愛情不是一回事,這道理你不明白嗎?我說我暈。她說你就是暈,該暈。我問她,那你打算跟他混多久?她說,那看緣份。我說你莫拿緣分說事。她說那就看他的德行。我說你這么執(zhí)著是何苦呢?她說我相信愛情。我說你這樣是在賭你的青春你明白嗎?她說有了愛情賭掉了青春又有何妨?我說你這樣就埋葬了婚姻。你難道不要婚姻了么?她停頓了兩秒鐘,提高了嗓門說,婚姻算什么!沒有愛的婚姻死也不要!
我不知道再對她說什么好,我不知道還能說什么。
娜娜實在漂亮,是我們中文系公認的“系花”。學校沒有評過?;ǎ绻u我想也非她莫屬。因為我們中文系的女孩子,漂亮中還有別的女孩子少有的文學氣質,一股在臉上身上都會顯現(xiàn)出來的東西,或清高或文雅或詩意。記得那時,不少人明地追過暗地戀過娜娜,但都沒被她正眼瞧過,其中她對鄭春陽好像有點動心,有過一段密切交往,但最終還是分了手。我問她怎么回事,她說還是沒有找到感覺。我說嫌他人不好?她說那倒不是,他人還是有點才的。我說那你怎么不上心。她說,兩個人起點都太低,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走出低谷。我說,那怎么辦,等天上掉個富二代給你?她說,我也并不是非要男人家里有多富,我是想要一只有能力幫助我實現(xiàn)理想的推手。我還是愿意努力愿意打拼的,只是如果沒有背后的幫助,我要付出不知多多少倍的艱辛,而同樣的得到,也不知道要晚了多少年。一不小心,用吃奶的力氣做出的努力就會付之東流,得不到回報,總是事與愿違。我問她,那么你的野心究竟有多大呢?她說,沒多大呀,我只是想成為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我說,這還不大,有貢獻,有幾個人能做到?絕大多數(shù)人是平平凡凡、庸庸碌碌、瑣瑣碎碎,甚至是糊里糊涂、萎萎頓頓地走過一生。娜娜說,我不愿意那樣的生活。要是那樣,我還上大學做什么,一二十年的書不就白讀了么?
我知道娜娜想讀完學士后考研讀碩士,但是家里的意思是想讓她早點工作,她還有個弟弟在讀大一呢。如果她能掙錢,家里就能讓弟弟順利地一直讀下去。如果她考研的話,家里要同時供兩個人讀書,就很有點力不從心了。
后來她還是沒顧慮家里的抱怨,讀了研究生。
五
大約一周以后,我跟達達一起下班,在達達下車前的一個地鐵站,我不期然地遇見了鄭春陽。他上車后看見我,就擠到了我的身邊來,然后用手搭在橫桿上跟我說話。我問他你不是住在城西么,來這里干什么?他說還車。我隨口問道,誰借車你?他說是娜娜。達達突然開口問鄭春陽,你父親病怎么樣呀?鄭春陽像是突然看見了達達,說,你也在一起啊?我問他們,你們也認識呀?達達說,他是你閨蜜的同學,我也是通過你的閨蜜認得的。我說,我們仨都是同學,還同班。達達說,那是當然的呀!鄭春陽還記著回答達達的話,我爸還在住院,我把他轉到縣醫(yī)院了,我妹妹妹夫他們在照看他。這兩天跑了不少路,幸虧借了這個車。我們村里通了公路但沒有通公汽,太偏了。又說,單位的車現(xiàn)在都封存著準備拍賣,用不了。
這個事你也知道么?他問達達,有點意外的口氣。
是娜娜跟我說的。達達說,那天你找她的時候,她給我打了電話。
是嗎?我怎么沒看到呢?他更加意外地問。
那就是躲在衛(wèi)生間打的唄。她笑了起來。
哦難怪。鄭春陽也不好意思地笑笑。
達達到站下車了。我跟鄭春陽在車上,我感慨地說,傻大姐呀!他問誰?我說我呀!我身邊的人都粘到一起了我都還蒙在鼓里。
他說你別亂猜,我跟娜娜什么事都沒有,干凈得很。我說,以前我信,現(xiàn)在嘛,天曉得。他說憑什么這樣說?我說,就憑你們又在偷偷來往。他突然急了,說怎么是偷偷來往,不就是借個車嗎?這個我跟新娘子說了,我老婆是知道的哈。我說,知道又怎么樣呢?他說你別亂猜,不能瞎說的,人家是名花有主哈。我說娜娜的主是誰呀?他說你不知道嗎?我說不知道。他就說,她有愛人。我說是不是一個一會兒叫張前一會兒叫張亦風,在這個面前叫張前,在那個面前叫張亦風的小男人?他說你知道怎么還栽贓我呢?我說誰叫你們過去有一腿呀?他更加地急,紅著臉說,說什么呀,什么叫有一腿呀,我是連吻都沒有吻她一下的?。∥艺f,開個玩笑你還當真了。他說這玩笑是能隨便開得的嗎?我說,張亦風是一個馬上要跟別人結婚的男人,娜娜這算什么呀?他說,人家不介意嘛。我問他不介意什么,他說,張前呀,她不介意張前跟別人結婚噻。我說愛是自私的,她容得下砂子,那只能證明她不愛張亦風。他說,錯,她愛張前。我問那張亦風愛她嗎?他說,娜娜說張前也愛她。我問那他為什么不跟她結婚呢?鄭春陽一時語塞,說這個就要問他們了。我說我問過了,他問怎么說?我搖了搖頭,意思是沒有怎么說。他說,這結婚嘛,結婚么,在他們看來可能沒有你想的那么重要。這婚姻嘛,婚姻……
你是不是也想說,婚姻算什么呀!我搶過他的話頭,不想讓他說了。我的心上陡然被什么東西塞滿了,我想我的臉色一定不好看。
鄭春陽見狀,連忙解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婚姻和愛情比起來,愛情更重要。
你能確定娜娜跟張亦風有純粹的愛嗎?我問他。
當然,要不她怎么會把張前讓給達達呢?他說。
你說什么呀,娜娜讓出張亦風跟達達結婚?我驚詫,一頭霧水。
他把頭伸到我耳邊,說,我給你曝點料,你得保密哈。我說你還不相信我嗎?在學校你們都知道我嘴超穩(wěn)的。
他說,張前本來不認識達達,是娜娜慫恿他去追她。
我想起了地鐵上張亦風忘掉在達達身邊的手提包,想這追求應該就是從那天開始的。
聽說張前婚后會去達達現(xiàn)在的公司,做總經(jīng)理助理。他又說。
我說,董事長會同意嗎?鄭春陽說,他只有一個女兒唄。我問那達達呢,她喜歡兩個人都在自己的公司里嗎?他說,她已經(jīng)找到了一家新公司,沒有他爸的大。
他接著問我,不過我沒弄清楚,娜娜是怎么知道達達身份的呢?
那你是怎么知道本小姐的身份呢?我順口溜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想起來我是跟娜娜聊到過達達的。
我的喉嚨里像有根魚刺梗在那里。
我說,我想起了齊人。那篇作為教材讀過的《齊人有一妻一妾》的古文,我們都熟悉。
他說,別這么說,娜娜是真愛張前,她是為了張前讓出張前的。如果這不是純粹的愛,那什么樣的愛才是純粹的呢?再說,這世界上有真正純粹的愛情嗎?
我的腦袋被他的話弄得一片空白。不等我找話回答他,地鐵便停在我下車的站上了。鄭春陽要到終點,還有四站路,我走出車廂時回頭看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也在看著我離開。是因為我沒有跟他繼續(xù)理論吧,他臉上又有了那種我不喜歡的得意表情。
我突然有一股沖動,想轉身問他,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怎么娜娜都跟你說,我還是不是她的閨蜜呀?
站上的哨音響起來,車門和站門同時合上了。
王浩洪,湖北省林家大灣人,祖籍武漢。1970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詩歌、小說、評論百余萬字散見各大期刊,入選多個年度選本,獲全國詩歌大賽獎、小說筆會獎、湖北文藝論文獎等。出版詩集《寓言》和文學評論集《文本發(fā)現(xiàn)和文學期待》等。中國詩歌學會會員,湖北作協(xié)會員,湖北省文藝理論家協(xié)會理事,黃岡市文聯(lián)名譽主席、作協(xié)副主席。
責任編輯 謝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