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蒙
01
人對一座城市有千絲萬縷的情結(jié),而往往一條長街就足夠承載所有厚實的鄉(xiāng)愁。知道嗎?學(xué)校東門那條秀靈路,仿佛是生死相依的臍帶似的,我從咿呀學(xué)步起就一直在走了。念小學(xué)時,家在街頭,學(xué)校在街尾;升中學(xué)后搬去宿舍,每每回家都經(jīng)過它;念了大學(xué),我家搬到街東,學(xué)校就換成了街西。
L同學(xué)聽我這么說了之后,“嗯”一聲就去做手上的事了。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眼冒羨慕的小星星,很夸張地大叫:“哇,你家和學(xué)校就隔一條馬路,省了多少路費!”“哇,那不是經(jīng)常能吃到媽媽做的紅燒魚油燜蝦糖醋排骨烤鴨餅卷……”
對于他這樣冷淡的反應(yīng)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畢竟L同學(xué)一直都是一個很淡定的人。無論是練習(xí)交際舞主動邀請他的我毫無技術(shù)含量地踩了他數(shù)十腳;還是在擁擠的食堂,個子很高的他平端著一碗湯向我這邊擠過來,我怕湯撒到身上就喝了一口;抑或是約好第二天早上借思修課本給他,前一晚兩眼朦朧的我把手機鬧鐘設(shè)在了計算器上而放他鴿子,發(fā)生以上哪種情況他的眉毛都沒有皺一下。唯一讓他大驚大喜的是和我打賭贏了的那次。
某天晚上,他在Q上敲我:“假面舞會那天你來吧,賭一賭我能不能猜到哪個是你。”
贏的人可以提一個要求,另一方無條件滿足。大概因為一碰到我就沒好事,他也許希望我見到他能自覺繞道走吧。我心虛地同意了。
那天我穿了百年不碰的長裙,化了個淡妝,裝得不知比平時淑女多少倍,戴著面具在會場慢悠悠地游蕩,在音樂響起時跟著人群夸張地扭著恰恰。直到跳累了往旁邊一站,一只溫厚的大手搭到我肩上,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傳過來:“玩得嗨不?”
我側(cè)過頭,眼睛凝望著這個把白襯衫黑西裝穿得一絲不茍的男生,巴了幾下便問:“同學(xué),你是?”
“別耍賴。”
我嘆氣:“你是不是把所有女生都問了一遍?”
“愿賭就得服輸?!睋u頭燈的彩光穿過他打了發(fā)蠟的劉??p隙,整個面容變得奇幻又迷人。他笑著說:“你要做的事不難,喜歡我就好?!?/p>
02
我有一輛小電驢,高考結(jié)束后我媽把騎破了的自行車扔掉,換了這輛符合大學(xué)生身份的幽黑色60伏臺鈴5代。我給我的愛騎起了一個名字:雅典娜。古希臘的戰(zhàn)爭女神,寓意智慧美麗強大。我并不是那種能把所有物品都保存得嶄新如故的女生,沒到兩年,雅典娜就掉了兩只鏡耳朵,車身有幾道明顯刮痕,可依舊風(fēng)馳電掣,威風(fēng)不減。我依舊鐘愛它。
我對L說我鐘愛一件東西,便從一而終。
沒想到這么動人的情話,他居然挑眉問:“東西的女朋友是什么東西?”
我常騎著雅典娜在整個南寧閑逛,這個城市的電驢像螞蟻一樣多。那時因為修地鐵很多馬路被封起來,塵土漫天。當(dāng)同學(xué)們在公交車上抱怨交通慢成龜?shù)臅r候,我已經(jīng)握緊車把像條通體順滑的小魚快速穿過人潮,從熙來攘往的西鄉(xiāng)塘到蓬蓮千里的南湖,從繁華璀璨的萬象城到萬籟俱寂的青秀山。天很藍(lán),綠樹一路招搖,途經(jīng)雙擁路的羊蹄甲,就深深吸氣,讓整個肺塞滿花香,空氣像極了雨后的味道,干凈、清冽又濃甜。
從前我一個人和舍友結(jié)伴四處浪時,常常車子沒電、半路拋錨。這并不是什么難事,幸運一點可以在路邊小店討到一個充電插口,熱心的店老板總是免費給我充電;再幸運一點,班上有電車又有空的男生前來救駕;實在不幸的情況下,大不了一邊鼓舞士氣“振作點,雅典娜”、“你是最棒的,雅典娜,再堅持一會兒就到家了”,一邊兩腳蹬地,配合著僅剩的弱電走一步、停一步。直到一次過馬路,雅典娜徹底歇菜在馬路中央,任由綠燈轉(zhuǎn)紅,車流掀起我的發(fā),交警叔叔朝這邊氣勢洶洶而來,它都動彈不得,我再也喊不出那句加油。
接了一通電話就逃課而來的L左手像拎小雞一樣拎著我,右手推著車頭,進了路邊一家維修店,把雅典娜年齡太大、續(xù)航能力差的電瓶給換了。他快速又安心地處理好一切之后,往我的腦門心狠狠彈了一記:“這位美少女,以后出門帶點腦子,不是每次都有好心人肯把你撿走?!?/p>
03
我、L同學(xué)和雅典娜之間最美好的記憶來自青秀區(qū)的鳳嶺公園。宣傳單上的摩天輪直抵藍(lán)天,如同一輪巨大的幸福。那是個霸占了整座山頭的游樂場,像童話里的南瓜馬車和水晶鞋滿足少女所有的幻想。感情有時候很簡單,比如某天我突然心血來潮,L就欣然同往;又比如到達(dá)民族大道時載著我的L驚奇地發(fā)現(xiàn)雅典娜的電量僅剩3格,沒怪我又不帶腦也沒掉頭,而是把車停到萬象城的地下車庫充電,兩人打的到了鳳嶺。
我們坐在綴滿華燈的旋轉(zhuǎn)木馬上,一向成熟的L居然邊哼著四下響起的兒歌邊拍打馬屁股,興奮得比我還像小孩。坐海盜船選了最邊沿的位置,蕩到最高處一起驚聲尖叫。我突然明白為什么游樂場有這樣的魔力吸引無數(shù)人,在童真的游戲中、最驚險的時刻里,他不是高冷少年,我不是無腦少女,仿佛輪回生命之初,人人袒露自我,所有的情感純粹又真實。
坐跳樓機升到最高處,雙腳懸空并停頓的那一刻,風(fēng)把腳下的繁燈吹成一團模糊,我的心跳都停了,仿佛聽到上帝的召喚,天使唱著頌歌:哈利路亞。沒玩之前一直嚷著要挑戰(zhàn),真正到達(dá)頂端只感覺自己要死了,腳軟了一下,突然一個溫暖的軟物覆蓋我的手,然后,直線下墜。
怕得要死掉的瞬間,L牽了我的手。
解開安全扣,穩(wěn)穩(wěn)地踏到安全的陸地上,臉還是紅彤彤的。好像有他在,跳樓機也沒那么可怕。那再去玩大擺錘吧,這么想著,一轉(zhuǎn)身看到L臉色煞白,馬上把話咽了回去。
我買了兩瓶冰凍的礦泉水,一瓶給他喝,一瓶浸濕紙巾,捂在他額頭,心疼地感嘆:“沒想到你身體反應(yīng)這么大,可剛才明明還那么溫柔地握住我!”
L慢慢抬起頭,看了我一眼:“那是被嚇的?!?/p>
我人生中第一次坐摩天輪,沒有想象中任何臉紅心跳的美妙事件,從坐上去到走出來,全程都在為男朋友扇風(fēng)捶背、鞍前馬后……更凄慘的是,走出公園已是天黑,這荒涼的地段根本攔不到的士!決定步行時L再次苦口婆心地告誡我:出門前一定要看黃歷和帶大腦。
走了半個多小時,我舉手投降:“走不動了,今天穿的鞋有點高,腳好痛……”
他直接蹲下來,弓著整個背部對著我:“上來?!?/p>
“你……你要背我?”我嚇了一跳,拼命搖手拒絕,“你身體還沒好,而且我很胖的,你看,手腳都是肉,會把你壓壞。”
“啰嗦,我沒那么弱。”
“啊——”在尖叫聲中被一股強勁的力道拱到了他背上,柔軟又堅實,仿佛一下子跌進一片溫暖的羽毛被褥。我紅著臉想要推開,嘴上哼哼唧唧。
“不想當(dāng)赤腳大仙就安靜點。”
晚上10點40分,馬路上到處在修地鐵,塵土揚起時我把頭埋進他厚實的肩膀,一手捂住他的口鼻。這個城市適當(dāng)?shù)男鷩?,適當(dāng)?shù)拿髁?,適當(dāng)?shù)牧钊嗣噪x,我回頭望了一眼那輪被安放在幽藍(lán)夜幕中的巨大幸福,有一瞬間陶醉。
突然想到書上的一段話:1個宇宙,9大行星,809個島嶼,204個國家,77億人,但某個瞬間只有這一個人,就能抵得過千軍萬馬,四海潮生。
04
自從和L在一起之后,舍友們就躲閃著不愿坐我的車,下了公共課朝我身后看一眼,笑容曖昧地?fù)]手說拜拜。我朝那個走到我身邊的高瘦男生的背上揮了一掌,嘆一口氣:“今天又是跟漢子共進午餐?!?/p>
他把我的手拿下來揉了揉,問:“午餐吃什么?”
又到了面臨人生三大難題中的時候,我邊走邊搖頭,表示沒想法,又問他:“農(nóng)院路有什么好吃的?”
“不常去?!?/p>
“西苑有什么好吃的?”
“都可以?!?/p>
“狗洞(學(xué)校里一條美食街的俗稱)有什么好吃的?”
“……”
我放棄了:“你一個內(nèi)宿生,怎么連狗洞都沒有好好了解過?”
他詫異得天經(jīng)地義:“它又不是我女朋友,了解它做什么?”
吃過午飯,我送L回宿舍,就騎著雅典娜回自己的寢室準(zhǔn)備午休。躺在床上,又想起那個坐摩天輪的夜晚,睡意全無。翻開手機,在Q上敲開熟悉的頭像:“你為什么喜歡我?”在一起這么久,說出這兩個字還是會臉紅。
幾乎是秒回:“就是喜歡你?!?/p>
“原因呢?”
“我喜歡你。”
來來回回死循環(huán)四五遍后,我一邊耳根發(fā)燙一邊氣得咬牙:“你到底喜歡我什么??!我不明白,我長得頂多順眼,也沒多好看,沒特長,笨得要死,還愛撒脾氣,這種人滿大街都是,比我優(yōu)秀的多了去了,你為什么偏偏選擇我?”
他依舊很快就回復(fù):“你不明白我就解釋給你聽。上進、聰明、漂亮、大方等等,這些都是形容詞,是一個人的一部分,也是對人某方面的歸類,那么這個世界上配得上這些形容詞的人就會有很多?!?/p>
“別想太多,上面說的你基本沒有。如果問喜歡一個人,喜歡她什么,回答漂亮、善良之類的,就是喜歡她的部分,就代表可以取代,但是一個完整的人,就像指紋一樣,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p>
明明是白日光天,突然間萬籟無聲,鴉默雀靜,我看到屏幕上跳出一小串字:“所以我喜歡的是你,理由是一個完整的你。”
05
此時,我坐在圖書館的窗邊,敲打著文章最后一小節(jié)。L坐在我旁邊安靜地溫書。
我寫道:南寧,因一條邕江貫穿東西,古稱邕州,元朝定名南寧,寓意南疆安寧。它沒有帝都的霸氣,杭州的詩意,比起鄰居廣州,都弱氣三分。但在我眼里,這是紅豆的故鄉(xiāng),是慢慢悠悠的邊陲市井,是半城綠色半城樓的傾世綠城。所有的棱角和焦躁都被它磨成風(fēng)沙,所有的愛與被愛都在這里發(fā)芽,雖然我分不清其間的愛是麥田離不開稻草人,還是稻草人離不開一畝三分地,就像現(xiàn)在我寫著城事,卻分不清是在寫我愛的城還是寫愛我的人。
L探頭過來,看到題目就念出聲:“你是年少的歡喜?哇,又是這種少女體?!?/p>
“看不懂了吧?”我笑吟吟的,“語文老師沒教你有些詩叫藏頭詩,而有些字可以倒著念嗎?”
窗外的風(fēng)涌進來,少年的劉海像鋼琴的琴鍵撥動,從低到高的音階,直到尾聲奏響,劉海簾下的臉終于紅得像一個熟壞的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