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杰
紅色的“雪花”一片片窸窸窣窣四散飛落,好似一只只美麗的蝶在燈暈下輕舞飛揚;銀色的剪刀在祖母那只蒼老卻敏捷的右手操控下,于大紅色的紙間蜿蜒穿行。一張張薄薄的紅紙在被賦予靈性的剪刀下涅槃,化成一幅幅姿態(tài)萬千、春意盎然的美麗窗花……
——這是每年除夕之夜的團圓飯前必定上演的一幕大戲。就像是一個神圣的儀式,它貫穿在我兒時有關(guān)“年”的記憶里。
光陰荏苒。如今,祖母的這雙手已不復(fù)當(dāng)年的穩(wěn)健與靈活,但那顆心卻依然癡癡地鐘情于這門古老的民間藝術(shù)——剪紙。逢年過節(jié),祖母都要親自操刀,為明窗著上一抹艷紅,添上無限春色。
兩年前,祖母患上帕金森癥——顫顫巍巍地端碗,顫顫巍巍地走路,顫顫巍巍地生活。
為了便于照顧和治療,父母將祖母從鄉(xiāng)下接到城里。臨行前,她只收拾了兩套衣服,可那只盛放剪紙用具的雕花木箱卻被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各式剪刀,長柄的、短把的,尖嘴的、凹槽的……一把把都磨得锃亮;一沓沓出產(chǎn)于江南的紅紙,普通的、鑲金的、稍厚的、綿薄的……都疊放得整整齊齊;畫稿樣的鉛筆,釘畫的紙捻兒,還有各種成品、半成品……都被分門別類、齊齊整整、恰到好處地碼放在箱子的旮旮旯旯。木箱沉重,祖母搬運起來有些吃力,但她卻寶貝似的偏要自己拿著。“媽,這些您就別帶了,多少年的古董了,您還守著???”父親皺了皺眉催促著。祖母小聲嘟噥:“我跟不上你們時髦的喜好,還不能守著我的剪紙?”
轉(zhuǎn)眼間,年意漸濃,我們領(lǐng)著祖母去商場購置衣物。她對外面的世界有孩童般的好奇,走著走著,在文化用品柜臺前停住了腳?!斑@,這是剪紙嗎?”她摩挲著貨架上陳列著的光滑厚實的電腦刻制的銅版紙質(zhì)的“剪紙”,訝異得合不上嘴?!斑@一色的圖案,這呆板的刀工,這厚重的紙張……這還是剪紙嗎?”祖母的嘴唇輕輕地顫動著,那痛苦的神情就像誰將她精心收藏的一箱珍珠偷換成了一抔魚目。為了讓她眼不見心不煩,也為了不影響人家的生意,我們生拉硬拽地將她拖走。可人拖離了,那顆傷痛的心卻永遠(yuǎn)落在了那兒。
回家的路上,祖母只是反反復(fù)復(fù)地念叨:“那還是剪紙嗎?作孽呀!”
從那天起,她便充當(dāng)起一位守護剪紙陣地的大將,爸爸的書房則被她開辟成了“戰(zhàn)場”。
書房有一扇朝西的窗戶,祖母靜靜地坐在藤椅上,面朝明窗。午后的斜陽,透過潔凈的玻璃落滿了屋子,染紅了她滿頭的銀絲,填滿了她滿臉的溝壑,躍動在她手中那殷紅的剪紙上……這簡直就是一幅遺世獨立的圣潔的畫像!祖母是在與帕金森癥抗?fàn)?,她要極力控制住她顫動的雙手;她更是在與那冰冷的機器和千篇一律的“機械藝術(shù)”抗?fàn)?,她要將她一世的才情和滿懷的激情注入手中這一張張薄如蟬翼的剪紙……
一周之后,她的第一批作品完成。她興奮地帶著她的作品來到那家商場,她要讓喜歡剪紙的人們見識什么是真正的剪紙,明白什么叫真正的藝術(shù)??墒牵耆恕藗兯坪醺蕾p那“電腦剪紙”的光潔和柔韌,而對她手中那單薄、纖弱的剪紙幾乎不聞不問。
祖母幾乎是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中……她獨自端坐在窗前,面前是那只打開著的雕花木箱,剪刀、剪紙凌亂地堆放其間。她的手不停地哆嗦著,眼神空洞地盯著窗外……
我們完全能夠理解老人家此刻的心情。一家人便瞞著祖母商討著應(yīng)對之策。
晚上,母親走進書房,柔聲道:“媽,您也真是的,怎么能把您的剪紙帶到商場去?您這叫藝術(shù)!那里的人懂藝術(shù)嗎?明天我們帶您去一個地方,那里有最懂行的專家!”
祖母回頭,滿眼都是將信將疑。
第二天,我們一家人帶著祖母以及她的作品和她的那只雕花木箱,來到了市博物館。接待我們的是一位戴著老花鏡的頭發(fā)花白的長者。他一見到祖母帶來的寶貝,就像一位勘探者發(fā)現(xiàn)了一座富礦,顧不上與我們攀談,就蹲下身顫著手撫摸起那些剪紙、剪刀和畫具……
此后的每天下午,博物館都要派車來接祖母過去。他們聘請祖母擔(dān)任他們開設(shè)的“傳統(tǒng)藝術(shù)講習(xí)班”的兼職教授,他們要高價收購祖母的剪紙稿樣和每一幅作品,他們請祖母向?qū)W員們傳授她精湛的技藝……
祖母一下子成了我們家的大忙人。說來也怪,她的帕金森癥似乎也在一天天減輕……
又是一年除夕至。
窗外,瑞雪紛飛,銀裝素裹。室內(nèi),紅色的雪花一片片窸窸窣窣四散飛落,好似一只只明麗的蝶在燈暈下輕舞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