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建
曾經,我是飄零的僧侶;曾經,我是泣雨中的獨行俠。臘月里我睽別粵西的故鄉(xiāng),風雪飄飄,霧霰蒼茫。腳下通向異鄉(xiāng)的路,是那么長,那么長!長長的路途,是一串長長的誘惑。誘惑的那一頭不是幻影,是彼岸。彼岸是南海。南海,一個金屬的名字,一個雄鷹的名字。但因為我太渺少了,南海的紅燈綠酒,聽不到我跋涉冰河的腳步聲。我默默地、默默地獨行。書劍飄零,僧衣寒涼。當我用十幾個春秋的青春和熱血,換來一顆滿是滄桑和傷痕的心房,我知道,我需要一個家園。因為是家園,所以格外關注。那樣,一個地域的名字,便如我初戀的情人般,楔入我的視野。這個地域的名字不是江南的烏衣巷,不是北國的什剎海,它是毗鄰我粵西故地的富膏之邦南海。
南海,一個亮堂而浩氣的名字。一把世人矚目的火炬。一座彪炳歷史的燈塔……
咀嚼南海,我知道我無法擁有巨蟒般那樣闊大的吞吐量和排泄量,所以永遠咀嚼不透南海深遠的內涵,沉邃的意蘊。它太曠闊無邊,令我不能極目;它太紛繁復雜,令我不能梳理;它太渾厚古樸,令我不能翻閱;它太高遠嵯峨,令我不能仰視……或許正是因為這些“不能”,我才決意把家園構筑在它迷離的云水間,讓它藍天的新綠、大地的富庶,蕩滌我靈魂的滄桑,切割我浪跡形骸的悲傷和窮困。
家園永遠屬于靈魂的棲憩地。一個個體的生命不能沒有靈魂的棲憩地。遙遠的故鄉(xiāng)就是飄泊者永遠的精神棲憩地,它在午夜的夢回里常常孤獨地綻放,跫音清亮。那些毛絨絨的狗尾草,那些簌簌紛揚的苦楝花,那些野艾草、白蓮蒿、雷公根,那些河流、荒甸、田野,一起歌唱在遠方的旅途中,寂寞而凄美。在打工流浪的那些年頭,家園只能是一種奢望,對于它的懷想常常是無邊無際。它像南北兩極的遙望塔,又像永遠都無法扺達的彼岸,無論是形而上或者是形而下的,于我都遙不可及,星月一般渺茫而無垠?!皠?chuàng)傷”一詞,就是那時候學會寫在旅途上的日記本里的。
后來,后來我對這一片闖蕩的土地,澆灌了多年的血淚,也付出過常人無法比擬的辛酸,家園終于有了一個可捉摸可感受的框架——我終于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家。我把家構筑在深厚大氣而又生機勃發(fā)的南海大地上。毎當秋風落落的星夜,我站在遠處飄蕩著市聲的街巷,看到萬千星月輝映下屬于我自己的家,我的心就滾過一絲絲溫馨的暖流。梅雨季候我看見自家窗口飄蕩出人間飯菜的煙火,也或者朔風怒號的冬夜聽到帳帷里傳出妻兒的喃呢、父母的牽念之聲,我就知道我的生命已經融入了一條叫做幸福的流河。從這條流河出發(fā),我不再孤獨。飄泊也慢慢在感覺上零落成泥,如繽紛之花瓣。飄零的僧侶,泣雨中的獨行俠,這些凄苦的意象,揮揮手就在夕陽的紅艷中決絕地離我遠去。從此那種創(chuàng)傷的日記,我一直把它藏在帎畔的葦席下,永遠不想拿出來再讀。
我常常想,這些年來,是什么止息了我飄泊的愁緒,抹去了我傷痛的淚痕?自從我在南海這片熱土上構筑起一個溫暖的家,我的一切就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好像連呼吸也變得舒暢了起來。是南海這座美麗多姿的城市,誘我泅泳,引我渡向鮮花盛放的彼岸嗎?
也就是在那時候,我開始站在自家的窗口,關注南海大地上次遞亮起的萬家燈火。我想解讀這座城市的過去和現在。但是因為它的一切顯得太厚重沉郁,厚重沉郁得有點虛幻,我不知道從哪里走進它的門扉。我或許永遠不能解答它三十年間謎團般的迅猛崛起,永遠不能細數它簇擁云天的層樓,究竟鋪排得有多么遼遠。但這并影響我固執(zhí)地用腳步去丈量南海這片熱土的山山水水,讀它家居文化的特色,讀它城市內涵的淀積,讀它過去的苦難,讀它今日的輝煌。我也曾到過林濤掁耳的西樵山,呼吸過那里世外桃源般一塵不染的空氣;我也曾到過名播四海的南粵古鎮(zhèn)丹灶,感受過康有為故居的蔚蔚浩氣;我也曾到過那些像星辰一樣密密麻麻的工業(yè)區(qū)、商鋪、街道、燈光夜市,看到過那里人來人往所演繹出的千古繁華……即使我不用遠行,就在我的家門口,那條名叫永青路的街道,我就可以享受到一路虬曲的古榕枝條,所營造出來的蓊郁氛圍。如果再緩步漫行,我還可以走入新建成的鹽步文體公園,在那里的亭臺樓閣、飛綠擁翠之中靜靜沉思,過濾人生的得失。如果我喜歡嬉鬧,可以到東南一角那片浩闊的水泥地,與人跳舞、打太極;如果我喜歡運動,可以到萬千翠綠中辟出的那片平滑廣場,打羽毛球,滑履、跳繩。亊實上我每天在勞作之余的朝暮,都跑到那里去消遣時光,吐故納新,樂極不生悲。由此也淡去了舊時繚繞的鄉(xiāng)愁,消解了煩懣,擦亮了人生。
于是我終于一知半解地讀出了南海的一點點堂奧:南海是豐饒的南海、富庶的南海;南海又是緑色的南海、宜居的南海。把南海作為家園,我可以籍著鍍金般的大地謀得一粟一榻,令生存永世安穩(wěn)貪逸;把南海作為家園,我還可以嚼著綠樹繁花的流香,在煙波散忽的明凈大氣中娛樂身心,蕩滌性情,淘洗塵心。這,難道不是很寫意、很幸福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