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積明
一 入鄂
大唐開元十三年春,李白出夔門進入今湖北境內(nèi)。
此時的李白二十五歲,正是人生的青春年華。
巴水如箭,峽舟似飛。年輕的李白挾不世之才和瀟灑英姿,在飛流直下的扁舟上恣意吟唱: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云生結(jié)海樓。
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
荊門是出蜀入楚之咽喉。楚蜀山脈,至荊州始斷。大江自萬山中來,至此千里平原。李白以天才超絕之用筆,包舉宇宙之氣象,唱出了入楚的第一首歌。
李白從蜀中入荊楚,原因有多種猜測。
據(jù)考,李白之父李客是從西域逃歸蜀中的商賈。李客的生意做得很大。郭沫若說:李家“分別在長江上游和中游分設(shè)有兩個莊口,一方面把巴蜀的物產(chǎn)運銷吳楚,另一方面又把吳楚的物產(chǎn)運銷巴蜀”。呂華明等《李太白年譜補正》認為,李家的莊口應(yīng)該是三個:“一個在江陵,其經(jīng)商區(qū)域主要在長江中上游巴蜀一帶。第二個在安陸,其經(jīng)商區(qū)域,北至襄陽、汝州、洛陽,南至洞庭、衡陽,即所謂‘南游蒼梧一帶。第三個在金陵,其經(jīng)商區(qū)域在揚州、溧陽、會稽、吳越一帶,即所謂‘東涉溟海?!崩畎讖氖裰腥肭G楚,是為了打點李家生意。臺灣作家張大春的意見不同。他在《大唐李白》中寫道,李家的莊口,一在宜昌,一在九江。由李白的二個兄弟負責(zé)經(jīng)營。李白入荊楚,身攜大批貲財,有黃白之物,也有許多可以兌換銀錢的契券,就是要分別交付兄弟二人。張大春還有一個更大膽的猜測。由于李白系“賤商之子”,“不合應(yīng)舉”,而李白若要打開大唐之門,所能倚仗的可能是另一種身份。這就是經(jīng)道教演繹出的“天上謫仙人”身份。李白入荊楚,正是要擺脫自己的“賤商之子”身份。他據(jù)此分析《渡荊門遠游》一詩說:
近千年之后的清代詩家沈德潛在《唐詩別裁》中論道:“詩中無送別意,題中(送別)二字可刪?!辈贿^,沈德潛是大大地誤會了詩題的“送別”,不是親友分離之送別,仍須從詩句意會。末句“萬里送行舟”,可以有“送,行舟”、“送行,舟”兩種意義上的斷讀,深玩字句,乃可以發(fā)現(xiàn):送這個字的意義,不是送別之送,是載送之送,故與詩題之“送別”一字而雙關(guān),寓“送別”于“載送”,此作殊堪玩味者,即在將故鄉(xiāng)之水擬為送行之人。
至若送行者但為故鄉(xiāng)之水,也恰說明一件事:李白離鄉(xiāng)時,并無人送行。東逝不返的江水,相送萬里之遙。所送者,則是李白的故我。
從此,李白當?shù)檬恰吧硗鉄o家”。
二 江陵
江陵是李白在荊楚的第一站。江陵為古城郢都。自漢代始,江陵便為荊州治所,故常以“荊州”專稱江陵。唐代天寶元年(742年),全國州改為郡,荊州改為江陵郡。江陵南臨長江,北依漢水,西控巴蜀,指臂吳越,水運利便,士民繁庶,為南方重鎮(zhèn)。就在這里,李白與司馬承禎相遇相識。
司馬承禎字子微,法號道隱,唐河內(nèi)郡溫(今河南溫縣)人。他有顯赫的家世背景,是司馬懿之弟司馬馗的后裔;但他無意為官從政。唐高宗干封二年(667年),他到嵩山逍遙谷師事道教上清派第十一代宗師潘師正,習(xí)上清符箓、辟谷、導(dǎo)引、服餌等養(yǎng)生之術(shù),為潘師正所贊賞,以其為道教上清派的第十二代傳人。
司馬承禎的名氣引起了當權(quán)者的注意。則天、中宗朝頻加征召,但司馬承禎均不應(yīng)。唐睿宗雅尚道教,承禎方赴召。入宮不久后便苦辭歸,睿宗賜給寶琴、花帔。工部侍郎李適之賦詩以贈。當時文士,無不屬和。唐玄宗李隆基登基后,先后兩次召請司馬承禎入京。開元九年十一月,李隆基親受符箓,成為中國歷史上有名的道士皇帝。據(jù)說司馬承禎與李隆基的對話使這位帝王心向往之,以致對身邊的大臣說:恨我學(xué)仙也晚,只能隨命為天子。自此,司馬承禎以“帝王師”名揚天下。天臺山也逐漸成為道教南宗的祖庭。
李白在江陵之時,恰逢司馬承禎往朝南岳,路過江陵。關(guān)于司馬承禎與李白的相遇、相交以及司馬承禎對李白人生的影響,張大春的《大唐李白》有豐富的想象。見諸李白筆下的記錄,則只有《大鵬賦序》:“余昔于江陵,見天臺司馬子微,謂余有仙風(fēng)道骨,可與神游八極之表?!笨梢娝抉R承禎對李白的激賞。因這次際遇,李白《大鵬遇稀有鳥賦》,賦中,李白自比力簸滄海、遨游八荒、睨視萬物的大鵬,以“稀有鳥”喻司馬承禎。只有稀有鳥才能真正欣賞大鵬。在表達對司馬承禎知遇感奮的同時,李白亦冀望得到司馬承禎之提攜,“我呼爾游,爾同我翔”,同登寥廓。
李白在江陵興致勃然地觀賞民俗民事。他玩味當?shù)亓鱾鞯牡胤街{,觀察士民生活風(fēng)情。他留意到梁簡文帝《荊州歌》的殘句:“紀城南里望朝云,雉飛麥熟妾思君。”于是本此而作新創(chuàng)的《荊州歌》:“白帝城邊足風(fēng)波,瞿塘五月誰敢過?荊州麥熟繭成蛾,繰絲憶君頭緒多,撥谷飛鳴奈妾何!”這首詩語言清新,有漢魏樂府之風(fēng)。詩中寫道:“白帝城邊,五月之時,江水暴漲而多風(fēng)波。瞿塘之險,舟人所戒,有誰敢行船而過?斯時也,荊州已麥熟,繭已出蛾,家家都在煮繭繅絲。我一邊繅絲,一邊思念你,思念比一團亂絲的頭緒還要多。布谷鳥飛鳴,不能解我之憂而更加引起我的思念,這叫我怎么辦呢?” 資中筠《老生常談》評此詩“善于言情,工于言愁”,可謂精彩之解讀。
李白在江陵行蹤不定,或謂他曾離開江陵去巴東,然后,由巴東又返回江陵。離開江陵后李白又游走四方,足跡遠涉洞庭、蒼梧、長沙、岳陽、江夏、金陵、維揚、越中、揚州、汝州。最后,終于在安州停下了匆匆行走的腳步。
三 安州
安州,即今安陸。
李白在安州之所以安頓下來,是因為他成了安州的女婿。不僅是安州的女婿,而且是上門女婿。
安州許府,是一個有來歷的名門望族。許家的先祖許紹,是唐代的開國功臣,曾經(jīng)追隨李淵逐鹿天下,被封為安陸郡公。許紹之子許圉師,進士出身,累遷至黃門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兼修國史,四遷為左相。許圉師有二子,一曰徐自然,一曰許自正。高宗龍朔二年冬十月,徐自然射獵時誤殺一人,許圉師隱案不報,被揭發(fā)后父子皆下獄。第二年許圉師貶官虔州刺史,復(fù)調(diào)相州刺史。自此門第漸微。
許圉師另一子許自正,有一女名“若君”,另字“宛”。據(jù)張大春《大唐李白》,許姓與郝姓曾有聯(lián)姻之議,以許宛許配郝家郝知禮,兩人自幼指婚。開元六年,郝、許兩族商議嫁娶大事。依唐人婚俗,合婚程序中,有一道為“問名”,即由媒妁到女家取回紅箋墨書的庚帖,以卜合八字,之后,才能“納幣”、“請期”,以至于“親迎”。孰料,問名之日,男家報了喪來,說是郝知禮三日前出門,但見空中有火六七團,上下簇擁,使之不得前行也不得后退。忽有一小火,直鉆郝知禮心口,片刻間便心焦肺爛,沒了氣息。事出意外,許家只能緘默以對。開元九年,博陵崔氏再次與許氏議婚,擬以崔氏崔詠婚配許宛。這一次,問名、合字后,卻在“雁奠”之際又出災(zāi)殃。所謂“雁奠”,即據(jù)禮經(jīng)所載,以雁為禮,取雁之“陰陽往來,夫婦相隨”之意。誰知,正當崔詠將捆綁停當?shù)拇笱闩跎蠅?,大雁掙脫絲繩束縛,啄傷崔詠一只眼睛,然后振翼飛去。崔詠不僅登時傷一目,而且受到極大的驚嚇,心膽俱裂,倉皇奔出,隨即一病而癱廢。
兩度合婚之議,皆遇怪異之事而中輟,不僅郝氏、崔氏十分沮喪,許家也十分難堪。開元十四年,司馬承禎與李白相會而別后,與崔湜、丹丘生經(jīng)衡山赴京,過訪安陸,許、郝兩氏夤緣來拜,以許宛婚事求問,司馬承禎淡然說了一句:“《傳》曰‘齊大非偶。”意謂許氏不要再執(zhí)迷于和自己門當戶對的貴盛之家聯(lián)姻,而要另覓社會地位遠不及許家門第的青年。曾經(jīng)見過李白的崔湜與丹丘生乘機為許宛執(zhí)柯作伐,為李白做媒。
關(guān)于李白的這段婚姻,安琪《太白別傳》也有記敘。據(jù)安琪的敘述:李白在揚州時,友人孟少府因與許府有舊,甚或受許府之托,遂為他介紹這門親事。
和安琪比較起來,張大春的描寫過于故事化,但也正是這樣的情節(jié)的想象和補充,很有力的說明了高門望族的許府,在講究士族聯(lián)姻的唐代,何以會自降門第,把女兒許配給身世低下、沒有功名的李白。也正因為許門衰落,所以也冀望于李白騁其才,揚其學(xué),或因舉薦,或由獻賦,終有馳身金馬門,通籍大明宮,顯聲于天下之日。
對于這門婚姻,李白的心思十分復(fù)雜。李白一心想擺脫“賤商之子”的身份,與許府聯(lián)姻,有可能為自己日后進取功名打開一條通天大道。但是,這門親事是有條件的,這就是李白必須要入贅許府。入贅自古地位低下。這一屈辱一直成為李白的一個心結(jié)。開元季葉,李白遠赴江淮,作《少年行》,詩末有句云:“遮莫姻親連帝城,不如當身自簪纓?!笨梢娖鋬?nèi)心的陰影。
李白從揚州來到安州,暫居安陸西北六十里的壽山,此山因“昔山民有壽百歲者”而得名。峰巒秀出,煙嵐縹緲。居壽山期間,他和好友孟少府有過一次亦莊亦諧的書信往來。
先是,孟少府有一封書信致李白,但是,這封書信卻開玩笑地寫成致壽山的“移文”?!耙莆摹笔枪糯肮俨芷降龋幌嗯R敬”的一種書信往來形式。孟少府在這封移文中,以戲諧的口氣,“盛談三山五岳之美”, 嘲笑壽山無名無德;“諸山藏國寶、隱國賢”,而壽山十分貧瘠,披訪不獲。語中暗示李白,不要甘心隱居于壽山。李白回復(fù)孟少府,則代壽山立言,為壽山辯護。他借壽山之口說,壽山雖向無國寶,隱國賢,但是,“近者逸人李白自峨眉而來,爾其天為容,道為貌,不屈己,不干人,巢、由以來,一人而已?!边@是對自我人格的高度肯定。他又設(shè)計了一番壽山與自己的對話,對話中,李白宣示他的人生設(shè)計。這就是“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事君之道成,榮親之義畢,然后與陶朱、留侯,浮五湖,戲滄洲,不足為難矣?!比绻唵胃爬?,李白為自己設(shè)計的人生模式是四個字:“功成身退?!薄肮Τ伞?,可以實踐他的人生抱負,實踐他的人生價值;“身退”,則去“功成”之功利色彩,更突出為蒼生謀、為君主謀、而非個人謀的創(chuàng)功立業(yè)的正當性。
仕與隱,是先秦以來中國文人生命中的最大沖突。不同的應(yīng)變和回答,構(gòu)成千姿百態(tài)的士人文化史。李白試圖在“功成身退”的人生設(shè)計中平衡他追求功業(yè)功名的欲望與自大匡山從師趙蕤便深受熏陶的道家人格理想,為此,他盡其一生,奔走努力。他的希望,他的自信,他的挫折,他的失敗,都融入了不朽的篇章。
李白這次到安陸,自稱是“見鄉(xiāng)人相如大夸云夢之事,云夢有七澤,遂來觀焉”。其實和他的婚事不無相關(guān)。開元十五年冬或十六年春,故相許圉師家以孫女妻之,遂移居白兆山桃花巖下。白兆山和大安山兩山相連,為許氏家族聚居之地。李白后來作《安陸白兆山桃花巖寄劉侍御綰》,詩中有“歸來桃花巖”之句,則此時的李白,已經(jīng)以桃花巖為家。
李白在安陸,很快有了孩子。女兒平陽,男孩伯禽。他和許宛也很和美。有學(xué)者考證,李白是唐代詩人中,大量創(chuàng)作贈內(nèi)詩的第一人。廣為人們所知的是題為《贈內(nèi)》的詩,詩云:“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雖為李白婦,何異太常妻?!?“太常”是官名,其職掌管禮樂祭祀等事務(wù)?!疤F蕖币辉~,借用了東漢太常周澤為難其妻的典故。周澤做太常,克己奉公,齋戒在齋宮之中,有一次病得很厲害,其妻到齋宮中探望問病,他大怒并讓人把妻子捉到官府定罪,認為沖犯了神靈。人們笑他太迂腐,說:“生世不諧,作太常妻。一歲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齋?!庇捎谔V鞴芗郎瘢3}S戒,人們就說他們“一日不齋醉如泥”。李白以此詩表達自己因天天酒宴,爛醉如泥,對許氏深懷內(nèi)疚之情, 由此可見夫妻之間的感情。有所爭議的是《寄遠十二首》,但安旗主編《李白全集編年注釋》認為,《寄遠十二首》,雖非一時所作, 但都是李白寓居安陸期間行游長安、洛陽、南陽等地寄內(nèi)或自代內(nèi)贈(即借妻子之口吻道出李白對許氏的思念之情)。詹锳也認為:《寄遠十二首》“以寄內(nèi)和自代內(nèi)贈為多,其中多是十年安陸期間的作品”。《寄遠十二首》中,李白筆墨細膩地描寫他與許紹的相互思念之情。如第一首:“三鳥別王母, 銜書來見過。腸斷若剪弦, 其如愁思何。遙知玉窗里, 纖手弄云和。奏曲有深意, 青松交女蘿。寫水山井中, 同泉豈殊波。秦心與楚恨, 皎皎為誰多?!痹娭兄洌瑹o一不關(guān)男女之情。據(jù)“秦心與楚恨”句,知李白寫這詩時在長安, 而許氏則在安陸。二人雖遠隔千里之外, 但雙方的相思卻是相同的,以“ 皎皎為誰多” 五字作結(jié)。其意是說:在皎潔的月光之下, 究竟是李白對許氏的思念為多, 還是許氏對李白的思念為多呢? 這恐怕是誰也難以說清楚的。又如第三首:“本作一行書,殷勤道相憶。一行復(fù)一行, 滿紙情何極?,幣_有黃鶴, 為報青樓人。朱顏凋落盡, 白發(fā)一何新。自知未應(yīng)還, 離居經(jīng)三春。桃李今若為, 當窗發(fā)光彩。莫使香風(fēng)飄, 留與紅芳待。”詩中說:本來打算只寫幾句話的一封短信,卻一行一行,依然沒有述盡相思之情;相思太苦,催人很快老去。遙想佳人,一定還是像當窗的桃李那樣艷麗光彩。親愛的人呵,你要善自護持青春,等待我歸來。據(jù)王輝斌《李白贈內(nèi)詩研究》,李白在安陸期間, 以許氏為創(chuàng)作對象的詩, 大約有近二十首之多(包括并非整首詩都是寫許氏者)。這近二十首贈內(nèi)詩為我們呈現(xiàn)出的李白,是多情的李白,柔情的李白,纏綿的李白。這是安陸家庭生活惠賜給李白的禮物。
李白在安陸亦有不開心的日子。他曾因酒醉未回避安州長史李京之的乘駕,冒犯了官威,受到李長史的訓(xùn)責(zé)。李白不得不作《上安州李長史書》向李長史告罪。書中自貶為“嵚崎歷落可笑人”,遣詞極盡謙卑,又痛陳飄零之苦情:“白孤劍誰托,悲歌自憐,迫于凄惶,席不暇暖。寄絕國而何仰?若浮云而無依,南徙莫從,北游失路?!彼蚶铋L史解釋,之所以不慎沖撞乘駕,是因為昨晚與故人痛飲,酒后迷迷瞪瞪,遠遠看到李長史,以為是自己的朋友,于是想上前看個究竟,遲疑之間,未及回避。一旦知道是觸犯了長史,精魄飛散?!皶兝⒂谟?,夜慚于魄,啟處不遑,戰(zhàn)局無地”。但李白自有聰明心思。他援古代因禍得福之例,把向李長史請罪變?yōu)楦芍]之機,愿以近期所作詩歌,幸乞詳覽。
李白在安陸,雖有家庭溫暖、安定生活,但他最期待的,還是“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他徘徊于靜寂的山間,黯然于“云車來何遲,撫幾空嘆息”。白兆山的深秋,林風(fēng)吹霜,散下秋草。李白仰望天空,海雁嘶月,孤飛朔云,不由驚心動骨,戛瑟落涕。在漆黑的夜晚,李白瞪視黑魆魆的山林,仿佛嗅到命運的不祥。他不能讓自己的絕世英才被日常生活所掩埋。他要像大鵬一樣,飛向廣袤的天際。
于是,以安陸為寓居中心,李白一次又一次遠游,他的足跡遍及長安、南陽、洛陽、宣城、湖州、淮陽、太原,或訪友,或賞玩山水,或干謁權(quán)貴,最后一項尤為重心。而失意、落魄、受挫后,他往往回到安陸,舔舔傷口,再次出發(fā)。
以安陸為寓居中心,李白也廣為游歷今湖北境內(nèi)。
他去了應(yīng)城,寫下了《安州應(yīng)城玉女湯作》。當?shù)匾袄蟼髡f,昔日嘗有玉女,乘云車而投于此泉之中,無跡可見,湯池之流遂成大川。因此,人們把這個湯池稱為玉女湯。李白在賞玩湯池之際,卻不忘君上。當其時,大唐天子巡幸驪山,以溫泉洗浴為樂,白居易因此有“溫泉水滑洗凝脂”之吟。李白一念及此,不由感嘆,應(yīng)城這里的溫泉其實也很不錯,要是能讓皇帝來泡泡一定也會喜歡,可惜應(yīng)城地處窮山僻壤離長安太遠,溫泉水只好跟隨千百江川,像朝拜大海一樣,奔赴碧波萬頃。詩末“獨隨朝宗水,赴海輸微涓”兩句,張大春認為,李白是嘲弄以小就大。既然最終只能是大海中的微涓,則寧可沉淪于黎庶小民之間。后世之注李白詩者,以郁結(jié)悲慨為高,遂墮庸俗腐朽。
他北游襄陽,拜謁時為荊州長史的韓朝宗,乞請薦引。但韓荊州雖優(yōu)禮于李白,卻并未被打動。李白只有失望退出韓府。
在襄陽,李白又見到了孟浩然。孟浩然比李白大十二歲,兩人初識于金陵。李白作《贈孟浩然》:“吾愛孟夫子,風(fēng)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又有《春日歸山寄孟浩然》。孟浩然雖是詩壇前輩,久負盛名,但卻既無功名,更未通籍,兩人遭際相近,意趣相通,由此而情誼甚篤。
襄陽為鄂北最大都會,士庶走集,其俗尚侈。李白作《襄陽歌》。這是一首太漂亮的詩,詹福瑞等《李白詩全譯》的翻譯也千古不易。你聽:
“落日將沒于峴山之西。我戴著山公的白帽子在花下飲得醉態(tài)可掬。襄陽的小兒一起拍著手在街上攔著我高唱《白銅鞮之歌》。路旁之人問他們所笑何事?他們原來是笑我像山公一樣爛醉如泥。提起鸕鶿杓把酒添得滿滿的,高舉起鸚鵡杯開懷暢飲。百年共有三萬六千日,我要每天都暢飲它三百杯。遙看漢水像鴨頭的顏色一樣綠,好像是剛剛釀好還未曾濾過的綠葡萄酒。此江之水若能變?yōu)橐唤壕疲驮诮呏弦粋€舜山和酒糟臺;學(xué)著歷史上的曹彰,來一個駿馬換妾的風(fēng)流之舉,笑坐在馬上,口唱著《落梅花》;車旁再掛上一壺美酒,在一派鳳笙龍管中出游行樂。那咸陽市中行將腰斬徒嘆黃犬的李斯,何如我在月下自由自在地傾酒行樂?君不是見過在峴山上晉朝羊公的那塊墮淚碑嗎?馱碑的石龜頭部剝落,長滿了青苔??戳怂壹炔粸橹鳒I,也不為之悲哀。這山間的清風(fēng)朗月,不用花錢就可任意地享用,既然喝就喝個大醉倒,如玉山自己傾倒不是人推。端起那舒州杓,擎起那力士鐺,李白要與你們同死生。楚襄王的云雨之夢哪里去了?在這靜靜的夜晚所能見到只有月下的江水,所聽到的只有夜猿的悲啼之聲。”
李白又有《襄陽曲四首》、《峴山懷古》,以“江城回淥水,花月使人迷”、“峴山臨漢江,水綠沙如雪”、“落日欲沒峴山西,倒著接蘺花下迷”等詩句,寫下他對襄陽的喜愛。襄陽城外之大堤,是唐人行樂之處。李白游覽于此地,不禁作《大堤曲》寄給遠方的愛人:“漢水臨襄陽,花開大堤暖。佳期大堤下,淚向南云滿。春風(fēng)復(fù)無情,吹我夢魂散。不見眼中人,天長音信斷。”近人王闿運《王闿運手批唐詩選》評論以四個字:“何情之深!”
江夏,唐屬江南西道,開元間為鄂州,州治江夏縣,即今湖北武昌?!捌湫蝿俳瓭h為池,吳楚襟帶?!崩畎锥啻卧诮乃蛣e友人。他在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依依不舍,一直凝望著孤帆遠遠地消逝在水天一線的碧空中。他送蔡十還家云夢,并相約“秋十月,結(jié)游鏡湖”。宋之問之季弟宋之悌被貶,途經(jīng)江夏,李白作詩送行,“平生不下淚,于此泣無窮?!彼忘S鐘赴鄱陽謁張使君,“共賦武昌釣臺篇,以慰別情”。他送林公上人游衡岳,“目斷川上”,是時紫霞搖心、青楓夾岸。他送張祖監(jiān)丞之東都,“欲別心不忍,臨行情更親”,“送君從此去,回首泣迷津”。他在江夏懷念巴東故人,“漢水波浪遠,巫山云雨飛。東風(fēng)吹客夢,西落此中時。覺后思白帝,佳人與我違。瞿塘饒賈客,音信莫令稀。”他又在江夏與友人歡會,“賦詩旃檀閣,縱酒鸚鵡洲”,“一見醉漂月,三杯歌棹謳”。
唐漢陽縣,為沔州(漢陽郡)治所。李白游漢陽,與諸從弟登沔州龍興閣。其時,木槿盛開,蟬兒鳴叫,正是仲夏之月。李白和他的從弟“留寶馬于門外,步金梯于閣上,漸出軒戶,遐瞻云天。晴山翠遠而四合,暮江碧流而一色。屈指鄉(xiāng)路,還疑夢中,開襟危欄,宛若空外”, 心蕩神飛。
隨州,唐時又謂之漢東郡,屬山南東道,治所隨縣今從湖北。李白寓居安陸期間,應(yīng)胡紫陽之邀,與“結(jié)神仙交”的元丹生、元演同至隨州,與胡紫陽“高談混元”。他作《冬夜于紫陽先生飡霞樓送煙子元演隱仙城山序》,表明自己雖然還不能斬斷俗緣。但在內(nèi)心,“恨不得同棲煙林,對坐松月。有所款然,銘契潭石”。他與胡紫陽相約,次年春天時再來拜見,請君“且抱琴臥花,高枕相待”。
開元二十五年(737),李白攜家離開安陸前往東魯,結(jié)束寓居安陸的日子。
從開元十五年到開元二十五年,李白在安陸十年。對這十年,李白自嘲地以八個字加以總結(jié):“酒隱安陸,蹉跎十年。”其實,在此十年中,李白何嘗是在酒隱,在蹉跎?他一直在奔走,一直在路上,一直在努力。但始終無法擺脫命運的陰霾,他只有再一次上路,“將進酒,杯莫?!薄?/p>
這一年李白三十七歲。
四 流放
李白離開了安陸,但并未和鄂地絕緣。
至德元載(756)九月,永王璘出鎮(zhèn)江陵。其時,李白與妻宗氏俱在廬山。璘因重李白之名,命其謀士韋子春數(shù)次前往廬山征聘,辟為幕僚,李白頗為猶豫,但終應(yīng)聘前往。至德二載(757)二月,江淮兵馬都督永王璘奉唐玄宗之命并獲得肅宗認可率水軍自江陵(今湖北荊州)沿長江下?lián)P州(廣陵,今江蘇揚州)渡海取幽州(今北京),至潤州(丹陽郡,今江蘇鎮(zhèn)江)時,唐肅宗突宣布永王璘率水軍下?lián)P州渡海攻取幽州之軍事行動為“叛逆”,并調(diào)動大軍予以鎮(zhèn)壓。至德二載二月戊戌(二十日),永王璘敗死。李白應(yīng)聘為幕僚后,正欲往荊州,永王水師已順流而下至潯陽。待李白入幕,時已在至德二載歲首,故在永王幕僅只一月有余。
永王兵敗時,李白從亂軍中逃出,欲還廬山,行至彭澤被捕,下潯陽獄。至德三載,亦即干元元年(758),李白被流放夜郎。李白一心以為,投奔永王幕下,可有一番作為,故臨行時對宗氏說:“歸時倘佩黃金印,莫見蘇秦不下機。”成就功業(yè)之信心十足。詎料一片報國之赤忱,竟成滅頂之災(zāi)。魏顥《李翰林集序》說:“宗室有潭者,白陷焉?!倍沤裆舷?,陷于此潭中,又何止李白一人。
唐代在今分屬湖南、貴州兩省都曾置有夜郎縣。湖南夜郎在今湖南新晃,貴州夜郎在今貴州桐梓。李白放逐之地究竟是湖南夜郎還是貴州夜郎,論者多有歧說。但其途經(jīng)江夏卻是無疑的。
李白雖是被罪流放之人,但因其名氣,頗受優(yōu)禮,既無行程催促之逼,也無餐風(fēng)露宿之苦,沿途迎送不絕,行動也似較為自由。他離開九江踏上流放之途的第一天,早上起程時本地官員與知名人士都齊往餞行并上船辭別,晚上投宿永華寺又有本地人士設(shè)席歡迎,詩人還喝得酩酊爛醉,這哪里像后人想象中的流放。
船離開九江,進入今湖北境內(nèi),??课魅剑ń駥俸秉S石)邊的西塞驛。李白作《流夜郎,至西塞驛寄裴隱》,裴隱與李白同命運,亦是逐臣身份。此時西塞驛的江面上,百川洶涌,波浪滔天,兩岸群峰回巒,楚山橫蹙斷裂。李白思緒萬端,他感慨“揚帆借天風(fēng),水驛苦不緩”,最好放慢行船的速度,能拖多遲拖多遲。要知道,此一去天路迢遙,連鳥都會埋怨,而韶華易逝,青春不再。但愿圣上能恩降雷雨,解救我們的苦難。我沒有什么可寄上的,唯有“空將澤畔吟,寄爾江南管”。
船至江夏,李白“陪長史叔及薛明府宴興德寺南閣”,并作詩歌詠當時之景:佛寺橫開于江上,青山似落于鏡中。岸回于沙而沙不盡,日映乎水而水若空。樂聲如水流聞于香閣之下,蓮舟搖蕩于晚風(fēng)之中?!肮阒窳盅?,留醉于陶公?!痹跐h陽,李白遇上正出使夏口的故友尚書郎張謂。張謂邀他與沔州牧杜公、漢陽宰王公,觴于江城之南。這天晚上水月如練,清光可掇。張謂為景色所迷醉,四望超然,對李白說:此湖古來多有賢豪前來游玩,但都無紀念文字留下,白白辜負了眼前佳景。敢請您為這片湖水,起一個嘉名,以傳不朽。李白欣然從之,舉酒酹水,號之曰“郎官湖”。席上文士輔翼、岑靜等紛紛稱贊,于是賦詩紀事,刻石湖側(cè),以志紀念。李白也因之作《泛沔州城南郎官湖(并序)》:“張公多逸興,共泛沔城隅。當時秋月好,不減武昌都。四座醉清光,為歡古來無。郎官愛此水,因號郎官湖。風(fēng)流若未減,名與此山俱?!?/p>
李白在江夏多有詩作,他自江夏望漢陽柳色,只見“樹樹花如雪,紛紛亂若絲”。遂作《望漢陽柳色寄王宰》。江夏修靜寺是李邕舊宅,李白作《題江夏修靜寺》,悼懷這位被李林甫冤殺的行書碑法大家。他登臨黃鶴樓,遙看鸚鵡洲,想起曹操借黃祖之手在此地殺死禰衡,滿腔怨憤,作《望鸚鵡洲悲禰衡》,詩中寫道:營八極而權(quán)傾天下的曹操,視禰衡不過是一只螞蟻。禰衡才氣橫溢,即席寫作《鸚鵡賦》,落筆便壓倒在座的群英。字字鏗鏘如金玉,句句飛動似云龍。如此才高為什么得不到施展,就是因為他孤芳自賞與剛傲。這一千古悲劇使我傷情,如同五岳在胸中,心中的起伏怎能平?連鸚鵡洲都與我同悲,至今不見蘭蕙的蹤影。鐘惺評論道:“太白胸中有‘古之傷心人五字,才吐得出‘千春傷我情五字。胸中有‘千春傷我情五字,才吐得出‘蘭蕙不忍生五字?!睉?yīng)時《李詩緯》評說:同病相憐,通首沉痛之至。這正是《望鸚鵡洲悲禰衡》的真實情感。
五 赦還
干元二年(759)三月,李白行至巫峽時,適逢關(guān)中大旱,皇儲新立,皇帝特下詔:其天下見禁囚徒死罪從流,流者以下一切放免。李白絕處逢生。他立刻掉頭東返,寫下了名篇《早發(fā)白帝城》:“早發(fā)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逼錃g欣急切之心情,溢于全詩。胡應(yīng)麟《詩藪》稱:“‘朝辭白帝乃太白絕句中之絕出者。”沈德潛《唐詩別裁》評:“寫出瞬息千里,若有神助?!?/p>
李白獲釋后,還至江夏。他到漢陽與漢陽王縣令相見,喜而縱飲,回到江夏后作《自漢陽病酒歸寄王明府》,詩歌唱詠道:“去歲左遷夜郎道,琉璃硯水長枯槁。今年敕放巫山陽,蛟龍筆翰生輝光。圣主還聽子虛賦,相如卻欲論文章。愿掃鸚鵡洲,與君醉百場。嘯起白云飛七澤,歌吟淥水動三湘。莫惜連船沽美酒,千金一擲買春芳?!贝藭r的李白正猶如他那生花之筆,又恢復(fù)了青春,宛如蛟龍一樣生氣勃勃。 他又作《江夏寄漢陽輔錄事》。詩中寫道:“誰道此水廣,狹如一匹練。江夏黃鶴樓,青山漢陽縣。大語猶可聞,故人難可見?!睂懳洳蜐h陽的一水相隔,似近非近,當以李白為第一人,在這首詩中,李白感嘆自己雖有報國之心,但“龍顏不回眷”,以致精衛(wèi)鳥無從填海,擁有雄略之才的顧榮、魯仲連也被埋沒。他只有抽劍步踏如霜的月光,繞著空庭一遍一遍地揮舞。長嘯一聲,浮云凝聚。其念茲在茲的,仍然是報效朝廷,建功立業(yè)。他又作《望黃鶴山》:“東望黃鶴山,雄雄半空出。四面生白云,中峰倚紅日。巖巒行穹跨,峰嶂亦冥密?!?“觀奇遍諸岳,茲嶺不可匹?!秉S鶴山即蛇山,古來詠黃鶴山之詩歌眾多,而把黃鶴山寫得如此雄偉,并稱它為諸岳不可匹敵,大約是古今關(guān)于黃鶴山的最高評價,當然,這個評價更多的是來自李白流放獲赦后的主觀感受。傳說黃鶴山是古代仙人學(xué)飛天之術(shù)的地方,李白身臨黃鶴山,在陣陣松濤聲中,思緒聯(lián)翩。隱逸的念頭電擊一般襲上心頭:我好想登臨此山,藉以保有我的閑逸之致。我寄心于山上青松,永遠結(jié)束做客他鄉(xiāng)的生涯。然而,隱逸于李白始終只是一個遙遠的夢,成仙或者成相,雖是李白人生中的迷情與兩難,但他當下更期望的,還是后者。因此,他在《江夏送倩公歸漢東》中,于述依依之情、托付平生述作之際,莫名興奮起來:“今圣朝已舍季布,當征賈生,開顏洗目,一見白日。”他以季布自指,謂長流夜郎已被赦還,又以賈誼自比,盼望皇帝能像漢文帝征召賈生一樣,重新起用自己。這樣自己又將有機會“開顏洗目”,重見君上。
李白在江夏,最為流連的是黃鶴樓。黃鶴樓因其位于武昌黃鶴山故得名。黃鶴樓始建于三國。傳說費袆登仙,嘗駕黃鶴還憩于此,遂以名樓。自有黃鶴樓,文人騷客,登臨賦詩,佳作倍出,其間又以崔顥《黃鶴樓》最為著名:“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嚴羽《滄浪詩話》評:“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边@首千古絕作難倒了李白,元人辛文房《唐才子傳》記:李白登黃鶴樓本欲賦詩,因見崔顥此作,為之斂手,說:“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瀛奎律髓》稱:(崔詩)“氣勢雄大”,“李白讀之,不敢再題此樓” ?!短圃娖穮R》記:“劉后村云:古人服善。李白登黃鶴樓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之句。”《唐宋詩醇》記:“崔顥題詩黃鶴樓,李白見之,去不復(fù)作?!薄端嚻詳X余》說:崔郎中作《黃鶴樓》詩,青蓮短氣。” 《歸田詩話》:“崔顥題黃鶴樓,太白過之不更作。時人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之譏?!?《唐詩成法》亦謂:“(崔詩)格律脫灑,律調(diào)葉和,以青蓮仙才實時閣筆,已高絕千古。”據(jù)眾詩評,實有此事概率較大。依情理而推,若有此事也很正常。李太白固然為千古卓絕,但亦絕非每首詩必占鰲頭。更可旁證此事者,李白曾兩次作詩擬崔詩格調(diào)。一首是《登金陵鳳凰臺》:“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倿楦≡颇鼙稳?,長安不見使人愁?!边€有一首是《鸚鵡洲》:“鸚鵡東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煙開蘭葉香風(fēng)暖,岸夾桃花錦浪生。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唐宋詩醇》說,這兩首詩“傳者以為擬崔而作,理或有之”。眾多詩評亦持是說。比較李白“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與崔顥“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平心而論,真有似曾相識之感覺。不過,清人方東樹在《昭昧詹言》中為李白辯護,以為太白的《鸚鵡洲》與崔顥的《黃鶴樓》,雖然風(fēng)格逼肖,但“未嘗有意學(xué)之而自似”?!短扑卧姶肌芬脖容^評論:認為崔詩與白詩“其言皆從心而發(fā),即景而成,意象偶同,勝境各擅,論者不舉其高情遠意,而沾沾吹索于字句之間,固已蔽矣?!?/p>
然而,提到李白與黃鶴樓,有三首詩不得不提及。
第一首是《江夏贈韋南陵冰》,此詩是李白遇赦還憩漢陽時作。李白初從夜郎放歸,忽與故友韋冰相遇,心情驚喜不可名狀。但是,一路酸辛凄楚讓李白心中仍存寒霜余悸。在繡衣侍御的宴會上,玉簫金管喧響歡騰,李白卻有如得病桃李無言無語,心情苦澀難以用七言長句淋漓抒發(fā)。他感嘆“人悶還心悶,苦辛長苦辛”。唯有飲酒二千石,以酒消愁。只要有了酒,“寒灰重暖生陽春”。醉意之中,他向韋冰建議:我們攜酒出游吧,像山公那樣酒醉仍能騎馬出行,也是主人的一番風(fēng)流。但是,去哪兒呢?“頭陀云月多僧氣,山水何曾稱人意?不然鳴笳按鼓戲滄流,呼取江南女兒歌棹謳。”“我且為君槌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赤壁爭雄如夢里,且須歌舞寬離憂。”這里最要緊的就是“我且為君槌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一句。 由于這一句,便有了下一首《醉后答丁十八以詩譏余槌碎黃鶴樓》。
《醉后答丁十八以詩譏余槌碎黃鶴樓》是一首有爭議的詩。詩云:“黃鶴高樓已捶碎,黃鶴仙人無所依。黃鶴上天訴玉帝,卻放黃鶴江南歸。神明太守再雕飾,新圖粉壁還芳菲。一州笑我為狂客,少年往往來相譏。君平簾下誰家子,云是遼東丁令威。作詩調(diào)我驚逸興,白云繞筆窗前飛。待取明朝酒醒罷,與君爛漫尋春暉?!泵魅藯钌饕蛇@首詩是偽作。其《升庵詩話》卷十一云:“李白過武昌,見崔顥《黃鶴樓》詩,嘆服之,遂不復(fù)作。去而賦《金陵鳳凰臺》也。其事本如此。其后禪僧用此事作一偈云:‘一拳捶碎黃鶴樓,一腳踢翻鸚鵡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墙璐艘皇略O(shè)詞,非太白詩也。流傳之久,信以為真?!钡嘤行牌鋵嵳?。《李詩辨疑》卷下說:“‘槌碎黃鶴樓,言其醉也?!蟮纸宰砗蠛婪胖?,后世相傳,遂成話柄。此詩雖若可疑,玩其辭氣迭宕,實出李白之手?!闭查A也贊同是說,以為“白有‘槌碎黃鶴樓詩”,皆因李白是醉后答丁十八,故出此狂語。其實,是否非否都無關(guān)乎李白,所呈現(xiàn)的是關(guān)于李白文化記憶的分歧。否定者認為,“槌碎黃鶴樓,倒卻鸚鵡洲”,“太粗豪”,“為此詩者肆無忌憚”??隙ㄕ邉t以為,這醉后豪放,恰恰是李白的文化符號。無須判斷是邪非邪,每一種論說都有自己的合理性,都有他理解的李白、認可的李白作為標尺,由此而構(gòu)成李白形象的多樣性和生動性。
干元二年五月,正是江城最好的季節(jié)。李白與史郎中飲聽黃鶴樓上吹笛。笛曲名是《梅花落》,聲聲如怨如訴,仿佛五月江城落滿梅花。李白憑欄遠眺。他想家了。拿起筆,李白寫下詩句:“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便皭澿l(xiāng)思撲面而來。這一刻,笛聲如泣,梅落如雪,遠人斷腸,李白回歸到常人的常情。建功立業(yè)、成道成仙,都消逝在遙遠的時空之中,只有家鄉(xiāng)是他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是他的永恒之念。
肅宗上元元年(760年)秋,李白離開江夏,至潯陽,登廬山,從此再未踏入湖北境內(nèi)。
責(zé)任編輯 楚 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