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茸茸的東西在身上爬來爬去。南宮羽緩緩地伸出手,小家伙順著手臂爬到她懷里,她把它攬在懷中,發(fā)乎自然地用嘴去親,輕吻小家伙柔和的小腦袋。
柳巴松一動不動地坐在身邊,不眨眼地盯著她看,生怕眼簾跳躍間,她就變了模樣,或者冰花般消失。抬眼間,看見了他的眼神,稍稍吃驚,然后裝作沒事人一樣,繼續(xù)撫弄著小家伙。
柳巴松的眼里流動著波光,稍不留神就會蒸發(fā),仿佛晨霧中茉莉花瓣上的水珠,山巔的佛光,激動不得,碰觸不了,連清風都不敢拂動的,需要細心呵護,慢慢消解,自生自滅。
歐珠獨自坐在靠窗的位置,那是藏族人家慣常的矮床,如同自制的沙發(fā),上面放有厚厚的氆氌和卡墊。洛桑嘉措馬背上的那塊粗布就是氆氌,前往雪蓮花小學的途中,溜索旁邊的患者家里也有氆氌和卡墊,那個時候柳巴松陪伴著她,此時此刻,柳巴松和歐珠都在她身邊。
歐珠面向窗外,還在吹奏鷹笛,悠悠揚揚,曼曼妙妙。南宮羽奇怪,一位藏族電力專家,竟然會用鷹笛演繹經(jīng)典名曲《小夜曲》,也會吹奏那首似曾相識的曲子。
鐵皮爐子冒著熱氣,牦牛糞所剩無幾,酥油茶的馨香彌漫空間。柳巴松的眼神有了變化,隨著小動物的游走而游走,水光波影,含著絲絲妒意,又似憐惜。她不敢看那眼神,生怕那眼神堅守不住,磅礴爆炸,她想讓那火焰熄滅,又有點渴望燃燒,熊熊燃燒。
有一些害怕,有一點期盼。心跳加速,不停地撫摸小家伙,以減弱內(nèi)心的焦灼。
坦率地說,她是渴望的,渴望這種眼神,渴望眼神后面的內(nèi)容,這是李青林不曾給予的,大安不曾賦予的,前世今生不曾有的,是一種全新的感覺,她有點迷戀,又有點抗拒。柳巴松,喔,柳巴松怎么會有這種眼神呢?什么時候生發(fā)的呢?如果不是柳巴松,換成另外一個陌生男人,或許她就迎著那光了,享受那感覺了,有可能把那感覺擴展蔓延,花開四季,一盛千里。
而柳巴松不能,太不能了,稍不謹慎,就會難為情。
她覺得這是個千鈞一發(fā)的時刻,她渴望,又害怕。不敢再看柳巴松,甚至不敢看他四周的空氣,仿佛他是一個巨大無比的氫氣球,一碰即爆,一點即燃。
偷偷望他雙手,手背青筋凸出,緊緊握住拳頭。難道,他也在糾結(jié)、掙扎,也在進退兩難?如果她的眼神熱烈一點,迎合一點,波光就會滑到這邊,她就變成了他懷里的小動物,或者他變成了她懷里的小動物。如果她漠然一些,停止內(nèi)心的渴望,對自己狠一些,克制臉上的踟躕,他就會釋然,會恢復(fù)常態(tài),依然是同學,是發(fā)小,由友誼支撐起整個人生。
殲敵一千,自損八百,適用于戰(zhàn)爭,也適用于男女感情,適用于任何人際交往,還適合打雞蛋。有一次約會回來,心情糟糕透頂,平時只吃一個雞蛋,這一回偏取出三個,以此慰藉受傷的心靈。舉起一個雞蛋擊打另一個,最先破碎的是主動敲擊的雞蛋。她覺得奇怪,照著樣子又打了幾次,直到打碎半盆雞蛋。終于得出一個結(jié)論,人與人交往,不能主動傷害他人,出手越快,敗得越慘。
人與人最牢靠的關(guān)系,最不傷身與心的關(guān)系,最長久永存的關(guān)系,就是相安無事相互尊重。不是父子關(guān)系,母女關(guān)系,夫妻關(guān)系,情人關(guān)系,同事關(guān)系,同學關(guān)系,戰(zhàn)友關(guān)系,等等諸多關(guān)系。而是君子關(guān)系,君子之交淡如水,大凡如此。
君子又是什么呢?君子是有擔當、有責任、有德行的人。如此推理,匆匆?guī)资辏G遇過,一夜情過,還充當過大安的小三,抽煙喝酒,愛慕虛榮,世俗放蕩,即便已經(jīng)不沾煙酒,也一身毛病,算不上君子。柳巴松從一個懵懂少年成長為援藏醫(yī)生,如果把他比作珠穆朗瑪峰,自己則是林芝的一株趴地杜鵑。如果把他比作藏北高原,自己則是一只斑頭雁。時光悄無聲息,將自己扼殺在平庸里。時光也是一抹彩霞,將他渲染得沉穩(wěn)練達。
自己是自由身,日行千里,來無影去無蹤,無牽無掛,浮萍一般。柳巴松卻不是,有妻子有兒子,有幸福的家庭和令人尊敬的職業(yè)。既然想友誼長存,就不能越線跨界。要站在遠處,真誠祝福。
山峰與珊瑚,大象與彩虹,怎么能走到一起呢?但山峰有山峰的巍峨,大象有大象的吉祥。各自有不同的品格,有品格的人,就是君子。
那么,就君子之交吧。
懷里的小動物蹦了一下,發(fā)出急切的叫聲,看似只有兩三顆牙齒,還是異常尖利,一躍就跳到柳巴松身后。柳巴松身后掛著風干肉,沒有完全風干的那種,散發(fā)著濃郁的腥味。
笛聲停止,歐珠回回頭,淡淡一笑,雙手摩擦一陣鷹笛,將鷹笛放入胸前,拉上衣服拉鏈,踱到風干肉旁邊,拽下一縷帶血的牦牛肉大嚼起來。
然后拍了拍柳巴松的肩膀,一邊遞給他風干肉,一邊說:奇怪,你怎么會唱這首歌呢?跟當年那位老師唱的一模一樣。
柳巴松默然不動,眼眸卻亮了一下。
她看見了這個瞬間,也看見了自己的內(nèi)心,些微的疼痛,稍縱即逝的疼痛。也看見了柳巴松的疼痛,焦灼中的疼痛,疼痛中的忍耐,忍耐中的消解,消解中的友善。
所幸,一切隨著歐珠遞給他的小片風干肉而煙消云散,一切歸于平靜。他恢復(fù)到泰然狀態(tài),她恢復(fù)到剛剛被人救出冰湖的狀態(tài)。
柳巴松的聲音忽然清亮,驚得她有些慌亂,順手摸了一把腳背,沾了一手藥液。她笑了一下,有點笑話自己的意思,也有點笑話柳巴松的蹩腳掩飾。
柳巴松說:我被借調(diào)到青藏電力聯(lián)網(wǎng)工程醫(yī)療保障組工作,李青林李總知道以后,送給我們許多藥品,特意讓我多關(guān)照你。今天順路到你們標段駐地去看你,大家都在找你,連你的物品也翻找了個遍,沒想到你掉進了那岡措,幸虧救得及時,沒有大礙。還要感謝這條哈達,我們把它打濕,差不多凍成了棍子,你抓住棍子,就拽到湖岸了。
南宮羽沒有言語,微微笑著,看他。柳巴松變戲法一樣,捧著一團潔白的哈達,一伸手,就到了自己手中。柔軟,溫潤,她把它貼在脖頸處。
歐珠說:李總正與歐老師在魯朗林海賞花曬太陽呢,還想到關(guān)心南宮老師,難能可貴。
南宮羽依舊微笑,看一眼柳巴松,看一眼歐珠,笑得坦然親和,心里更加喜悅。這是她希望的,希望歐美尼陪伴李青林,希望在陽光雨露和鮮花盛開中,李青林的身心得以康復(fù),這比剛才自己內(nèi)心泛起的漣漪要甜蜜得多、幸福得多。
歐珠還在說著什么,她則脫口而出:謝謝歐美尼。
兩個男人莫名地互相看了一眼對方,柳巴松從懷里掏出一個羊皮袋子,遞給她的同時,說一聲,李總給你的。
南宮羽捧在手心,細細撫摸,這是藏族人平日盛裝糌粑及小物件的小袋子。喔,多年以前,第一次到李青林家,李青林的父親和年歲大的男人手里握的,腰上吊的旱煙袋,不就是這個樣子嗎?只是這個袋子更肥碩結(jié)實一些。松開羊皮袋子的扎口,拿捏出一縷草藥,不用細瞅,單憑嗅覺,就知道有雪蓮、牛膝、月季。
捏一朵干枯的雪蓮、幾片薄薄的月季花瓣,暗自感念,青林,謝謝你的細致周到,有了這些花草精怪,風信子大概就會到來,老朋友就會相聚。
厚厚的門簾就在這一刻挑起,透進雪原亮晃晃的光芒。
進到房間的男人驚愕了瞬間,就興奮起來,與柳巴松和歐珠打著招呼,然后望了一眼南宮羽,樂呵呵地把鞭子往墻上一掛,就給杯子續(xù)酥油茶。南宮羽方才看到,自己面前也有一個黃色小玻璃杯,可能是歐珠或柳巴松斟滿的吧,沒有絲毫熱的氣息,香味似乎也已凝固。小家伙在三個男人腳邊閑庭信步。男人抱著暖瓶還沒有走到跟前,她就端起杯子一飲而盡,雙手捧著空空的杯子,靜靜等候。
南宮羽細細地看了一眼男人,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見過的。南宮羽彎腰去逗小家伙,歐珠與男人說著什么。柳巴松也用藏語搭訕,從表情上看不出談話內(nèi)容。
見南宮羽好奇,柳巴松用漢語說:他說沒有找到咬死羊的棕熊,只找到這只棕熊崽子,怕它凍死,就抱了回來,這里是他們的秋季牧場,下次轉(zhuǎn)場的時候,小棕熊能自己覓食了,就放歸原野。
南宮羽說:放歸原野以后,不是又要傷害羊群嗎?
歐珠說:即便是這樣,牧民也不會傷害無辜生命。
南宮羽說:他不是去尋找棕熊了嗎?
歐珠說:他是想知道棕熊到底在哪一帶活動,摸清規(guī)律,盡量不與它們發(fā)生沖突,即便狹路相逢,一般也不會斬盡殺絕。
南宮羽再看那小家伙的時候,就有了別樣的感覺。這種以前不曾見過的小動物,不同于藏羚羊,不同于狗,也不同于藏獒,與狼相似,年少時可愛,成年后兇猛。牧民只能愛恨交織,愛也不能太深,恨也不會長久,雪域莽原竟然也有感情糾葛哦。
汽車在門外鳴笛,柳巴松要攙扶她,被她謝絕了,盡管行動緩慢,步履不穩(wěn),還是能行走的。
上了車,貢布熱情地問候南宮羽。南宮羽顧不上回答,一個勁兒地自責忘了帶錢,應(yīng)該給牧民留些錢才對。
歐珠安慰她:這里不比內(nèi)地,錢不是萬能的,有錢也花不出去,藏族人的意識里,布施和乞討是平等的。你麻煩了他,用了他家東西,吃了他家食物,挽救了一個生命,布施方的功德就會加分,會修得一個好的來世。
柳巴松也說:歐珠總工是土生土長的藏族人,對藏區(qū)習俗更了解。他說的有道理,藏族人是個精神至上的民族,具有高貴血統(tǒng)的民族,沒有經(jīng)歷過封建社會,一下子從奴隸社會跨越到現(xiàn)代文明,與經(jīng)歷過封建社會洗禮的人價值觀有所不同,有些行為不被內(nèi)地人接受也屬正常。
貢布說:南宮老師初到西藏可能不清楚,純正的藏族人是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人種之一,威猛,強悍,豪爽,富有愛心,是這個世界上最接近人性的民族。我們在藏區(qū)時間久了比較了解,藏族人家大多不上門鎖,尤其是帳篷,就是住混凝土磚瓦結(jié)構(gòu)的牧民安置房,門上用羊毛繩子拴住,或者一根羊骨頭插上,防止牛羊野生動物進入,不為防偷防盜,誰想吃飯留宿盡可隨便,剛才那戶牧民大概就是這樣吧。
歐珠說: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在藏區(qū)隨處可見,一點都不是傳說。
柳巴松側(cè)過臉對南宮羽說:你會喜歡西藏的。
南宮羽拍著胸前的藏漢文標志說:你看我工作服上印著“西藏”二字呢,我已經(jīng)是西藏人了。
歐珠說:西藏讓你受苦了。
南宮羽撫摸衣服的破洞,心想如果有牧民或朝圣者看見那縷寶石藍,一定會喜歡,說不定會帶往拉薩,帶往高高的山崗,點綴在經(jīng)幡上,成為經(jīng)幡的一部分,或者干脆揣進衣兜,當作護身符。聽標段上的一個人說,陳年經(jīng)幡會給人帶來好運,有人把換下來的經(jīng)幡貼身裝在衣兜里,纏繞在牛羊犄角上,保佑家人平安,祈盼牛肥馬壯。若是旅行的女孩子見到呢,一定會驚訝萬分,茫茫雪原怎么會有一縷鮮亮的布條呢?可能會夾在攻略書里,就像懷春少女喜歡在筆記本里夾一枚楓葉、兩片花瓣、三根發(fā)絲一樣。若是被小喇嘛發(fā)現(xiàn)了,會有怎樣的結(jié)果呢?
柳巴松胳膊肘碰了一下她,她才回過神來,“哦哦”兩聲,隨口便說:人來到世上大概就得吃苦,富貴有富貴的苦楚,貧賤有貧賤的憂愁。
歐珠附和著說有道理,然后對貢布說:下次可不能把車直接開進草場。這里的草跟人的眼睫毛一樣,碾壓不得,好多年才長這么高,開挖基坑的時候得用墊子鋪一下,你們認為草墊子和棕墊子哪個更科學?
貢布說:挖掘機和運送沙石料的卡車通過的地方都要鋪嗎?那得要多少墊子呀,簡直是勞民傷財嘛。
歐珠說:從成本來講的確多此一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從高原生態(tài)保護來說,還得破這個財,這里的植被太脆弱。
南宮羽說:既然生態(tài)脆弱,怎么還有人放牧呢?應(yīng)該禁牧才對。
歐珠說:當?shù)卣呀?jīng)出臺了牧場載畜量標準,王縣長他們就在干這種事。超量的牦牛和羊子得轉(zhuǎn)移到其他草場或銷售出去,保護草場其實也是保護生物鏈,草場,羊子,狼,棕熊,雄鷹,藏羚羊,藏野驢,相互依存,缺一不可。
貢布說:西藏不缺牧場,也沒見少了哪種動物。
歐珠說:那是因為你不了解草原,我小時候見過金絲牦牛,毛發(fā)如酥油一般金黃,野生的,體格威武龐大,同格薩爾王一樣令人敬畏。盤羊多如星星,聽說現(xiàn)在少了許多,只在草場破壞小的地區(qū)活動。羚羊也一樣,一方面人為獵殺,拿皮子毛絨換錢,一方面草場載畜量過大,沙進草退,荒漠和戈壁面積擴大。羚羊吃的草又很講究,就導(dǎo)致了羚羊銳減,才出臺了保護藏羚羊的政策。
南宮羽說:藏羚羊吃的草有多講究?難道是仙草不成?
貢布也說:難道羚羊吃的是天上的云彩,地上的雪蓮?我是地地道道的藏族人,第一次知道羚羊吃草講究。
歐珠說:羚羊是高原貴族,反正不吃普通草,具體情況不大清楚,柳大夫或許知道。他是雜家,既是動物學家又是植物學家。
柳巴松說:許多動物緊密相連,構(gòu)成一個生物鏈。比如鼠兔食草,雄鷹吃鼠兔,雄鷹吃羚羊的胎盤,羚羊吃禾本科和莎草科的嫩枝莖葉,冬季啃食干草莖和枯葉。忍耐干旱能力較強的鵝喉羚則以冰草、野蔥、針茅草為食。扭角羚以莎草科和禾本科植物為主,具有嗜鹽習性,所以,鹽湖四周總是游蕩著成群結(jié)隊的羚羊。普氏原羚吃的草與其他羚羊也略有不同。
貢布說:你的意思光羚羊就有幾種,每個種類所食草料還不同?以前只知道羚羊,不知道羚羊還多種多樣。
南宮羽說:青藏高原看起來荒涼寂寞,原來還有這么多學問,動植物才是這里的主人,看來不敢冒犯主人。
貢布說:那你就不該采摘雪蓮花,雪蓮花也是這里的主人。
柳巴松說:那是南宮老師與雪蓮花有緣,緣分到了,就見到了,何況又是紅雪蓮,南宮老師是有福之人。
南宮羽摸摸口袋,摸摸發(fā)辮,發(fā)辮上還有殘余的花瓣,心里樂著,微微點頭。
歐珠說:貢布停車,等那幾頭野驢過去了再開不遲。
越野車戛然而止,南宮羽抻長脖子去看,那不是幻境中出現(xiàn)的馬匹嗎?皮毛光溜水滑,背部為棕色,腹部蹄子嘴唇一圈為白色。野驢受到汽車驚擾,一溜煙從東向西,騰起陣陣雪末。奔騰時,尾巴翹起,如同一個彎彎的括弧,比馬的尾巴小巧許多。
南宮羽脫口而出:我以為是馬呢,原來是驢。
幾個人搶著說:沒錯,野驢也叫野馬,藏野驢。
汽車還沒有開到標段駐地,就見一堆火焰,要燃不燃的樣子。有人往火堆上潑著什么,火苗猛然上躥,火光沖天。過了一會兒,火焰小了許多,又潑些東西,火苗復(fù)又跳躍。
南宮羽心想,那一定是油,有人往火堆上潑油呢。緊貼車窗,好奇地觀望,生怕一眨眼錯過了火苗的變化。車里頓時鴉雀無聲,連喘息的聲音都不復(fù)存在。
直到南宮羽“哎哎”幾聲,然后叫出聲來:那不是秦姨嗎?秦姨在那里干什么?
沒有人回答她,仿佛車里只有她一個人。
接著她看清了火焰中燃燒的東西,這一看,令她毛骨悚然。
火焰中竟然是兩具尸體,尸體架在幾個汽車輪胎上,輪胎已經(jīng)歪斜變形,冒著濃濃的黑煙,輪胎上的尸體還沒有完全燃燒,需要借助潑上去的油料助燃。透過黑煙和火苗,她看見一具尸體的胸部有一塊巴掌大的粉紅色布料如同鐵板,任憑煙熏火燎,沒有燃旺的任何跡象。
自從看見火焰,車速就放緩,歐珠抬了抬胳膊,貢布把車停下。歐珠下車的時候叮囑貢布把南宮老師送回板房休息,柳巴松向她擺擺手,一言不發(fā),跟在歐珠后面。
車已開出幾十米,南宮羽拍著貢布的肩膀,請他調(diào)轉(zhuǎn)車頭往回開。
貢布說:歐總沒有讓我這么干。
南宮羽說:我在這里下車,你把車開回去。
貢布又說:歐總沒有讓我這么干。
南宮羽放緩聲調(diào),溫和地說:那請貢布兄弟把車往后退一點,讓我再看一眼。
貢布說:火葬有啥好看的?
南宮羽想著可能是火葬,但沒有想到能親眼看見,嘴里“啊啊”不停,聲音還不敢太恐懼,依舊低聲央求貢布。
貢布果然把車往后退了一段距離,南宮羽再次看清了那塊粉紅色布料,兩具尸體已經(jīng)燃燒得差不多了。老白把一根棍子伸向那塊粉紅色,一挑,粉紅色立即變成了萬花筒,爆竹一樣繽紛飛揚,煙花,火星,紅色,明黃,各色艷麗飄搖升騰,直至消失。
貢布小聲說:雪蓮花真耐火,應(yīng)該拿去作防彈衣。
南宮羽急急地問:雪蓮花在哪里?
貢布說:飄起來的花絮就是雪蓮花,跟你頭上的雪蓮花大概一樣,都是紅雪蓮。
南宮羽伸手摸了一下發(fā)辮,摸到一小截雪蓮的花莖,花朵早不見了蹤影。她把花莖取下來揣進衣服口袋。透過車窗,看見秦姨懷里抱著東西,東西有些沉,壓得她弓腰駝背,柳巴松、歐珠站在近旁,好像幫不上忙。
貢布說:你們內(nèi)地人到西藏,看見啥都稀奇,到死懷里還揣著西藏的寶貝。
南宮羽問:你怎么知道他們是內(nèi)地人?
貢布說:我從青藏電力聯(lián)網(wǎng)線路勘察就跑這條線,對沿途的大事小事略知一點,還知道你剛到這里就高原反應(yīng),還在秦姨家休息過。
南宮羽說:是呀,是在秦姨家休息過,沒想到我們是陜西老鄉(xiāng),她家還有一盤大炕。
貢布說:知道和你躺在一起的兩個人是誰嗎?
南宮羽說:好像是人,用氆氌蓋著,沒看清楚。
貢布一手放在方向盤上,一手指著火焰說:就是那兩具尸體。
南宮羽猛地發(fā)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叫聲,疼痛飛鳥一樣回到體內(nèi)。她屈膝彎腰,雙手緊緊抓住羊皮袋子壓住腹部,張開嘴,大口呼吸,氧氣似乎還是不夠。
貢布繼續(xù)說:聽說這對夫妻是河北人。男人的絡(luò)腮胡子很有特點,大伙叫他河北大胡子,兩口子說是魚販子,好像又不太像生意人,既不在那曲阿里這樣的地級城市常住,也不長期在某個縣城久待,整個青藏高原瞎跑,哪里都有他們的影子。藏族人因為有水葬習俗,大多數(shù)藏族人并不吃魚,漢族人喜歡吃魚,他們就把藏布和湖泊的魚從一個地方販到另一個地方。這里不是來了電力施工人員嘛,販皮子的,販魚販肉的,理發(fā)洗腳的,開飯館的,候鳥一樣,紛紛飛來,標段駐地搬到哪里,他們就跟到哪里。前幾天夜里,為了保持魚的鮮活,給水中魚供氧,汽油機持續(xù)發(fā)電消耗大量氧氣,同時釋放一氧化碳。為了保暖,門窗緊閉,結(jié)果兩口子一氧化碳中毒,就這樣死了。
南宮羽大口吸氣,仍然覺得胸悶氣短,喘氣聲越來越粗。
貢布說:你斜靠在后座上,均勻呼吸,會好受一些。要是在內(nèi)地,尸體上澆一次油就燒成灰了,咱們這里缺氧,澆幾次油,大風還呼呼助威,火葬起來還這樣費勁。
南宮羽有氣無力地說:汽油易燃,應(yīng)該用汽油。
貢布說:有人澆汽油,有人澆柴油,最講究的人火葬時澆上菜油,藏族人會用酥油。你大概第一次看火葬,心里不舒服,還是走吧。
南宮羽忽地問:人死了為什么不直接火葬?在秦姨家炕上躺著干嗎?
貢布說:說了怕嚇著你,秦姨家其實是死人收容所,也救助病人,收容過凍死餓死高原反應(yīng)而死的旅行者、登山者、小商小販、捕獵者、部隊官兵。據(jù)說很早以前經(jīng)常有重刑犯逃荒者從內(nèi)地跑到這里,有一次犯人死在鐵籠子里,押解犯人的人奄奄一息,秦姨把尸體和病人同時弄到熱炕上。病人得救了,爬起來同秦姨一道,燒一盆雪水給尸體清洗,然后裹上氆氌掩埋。后來秦姨再遇見病人和尸體,一定先扶到炕上暖一暖,說不定能救活一條半條人命,即便救不活,給尸體最后一點溫暖也好。老白因為是醫(yī)生,來了以后,幫了她大忙。
南宮羽說:原來我是被熱炕救活的哦,河北大胡子夫婦為什么在青藏高原跑來跑去呢?
貢布說:聽說他爺爺是解放西藏的一個老兵,犧牲在阿里地區(qū)某個地方。他父親成年以后到西藏尋找過,在途中不知道是餓死凍死還是被狼或棕熊吃掉的,反正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孫子長大以后,打著販魚的幌子又來尋找自己的父親,你看秦姨懷里哭得死去活來的女孩子,大概是他們的女兒。你們漢族人真奇怪,喜歡尋找祖先,人死只是身體消失,靈魂還活著,還會轉(zhuǎn)世,用不著苦苦找尋,這下也好,爺爺、爸爸、孫子全死在西藏,喝拉薩啤酒的時候,有了碰杯的人。
南宮羽撐起身子,真就看見秦姨懷里不是什么東西,而是一個半跪著的女孩子,柳巴松和老白面向她彎下腰,好像說著什么。
從女孩子大幅度扭曲的四肢看得出,她痛苦到了極限,便想下車去幫她,剛要張口,貢布已經(jīng)發(fā)動了汽車。
南宮羽隨口問道:既然你知道這么多,那你知道秦姨和老白是兩口子嗎?
貢布吐吐舌頭,誦經(jīng)一般呢喃一陣,才輕聲說:藏族人只說俗世間的事,對菩薩活佛只能頂禮膜拜,不敢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