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槃而行

許含章

前往“考水”的路上，有“扣槃而行”的歡欣。

“扣槃而行”是《詩經(jīng)》里的境界，《詩經(jīng)·考槃》為我們描述了這樣的情景：

考槃在澗，碩人之寬。獨寐寤言，永矢弗諼。

考槃在阿，碩人之薖。獨寐寤歌，永矢弗過。

考槃在陸，碩人之軸。獨寐寤宿，永矢弗告。

這是一首關(guān)于衛(wèi)地隱者的歌謠，“考”是“扣擊”的意思，“槃”是古代的一種樂器?！靶l(wèi)”是周王朝分封的姬姓諸侯國，疆域大致在今黃河以北的河南濮陽、河北邯鄲、山東聊城一帶，是歷史上存在時間最長的周代諸侯國，共計立國九百○七年，傳四十一君?！靶l(wèi)”曾先后建都于朝歌、楚丘、帝丘、野王，但我只知道“朝歌”一地，是因為這二個字曾多次出現(xiàn)于中國的典籍中。

《考槃》中的“碩人”，是一個身材高大、品行高潔的美男子，無論是在水澗、在山阿、在原野，他都自由而快樂地“扣槃而行”。真是令人向往啊，我因此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夠?qū)嵉乜疾煲幌屡c此有關(guān)的婺源縣考水村。春風又作十日晴。前一天的傍晚，剛剛下過一場小雨，草木吸足了水分，春陽之下，茶園分外嬌嬈，田野分外蔥蘢，空氣分外清新。我發(fā)現(xiàn)，田野調(diào)查不僅能夠給我?guī)硪馔獾氖斋@，也能夠給我?guī)硪馔獾目鞓?，用時下的話來說，就是“接地氣”。古人擊鐸鄉(xiāng)間，采風閭里，想必也是這樣的心情吧。

然而為什么沒有看見村邊有河流環(huán)繞呢？不是應(yīng)該有一條名叫“考水”的河流或小溪，從村邊或是村中流過去？這么想著，我們已經(jīng)進到村里。

這是一個四圍青山的村落：東有瑪瑙峰，南有南峰尖，西有汪禺尖，北有珊瑚峰。這還是一個三面環(huán)水的村落：源出黃荊尖的一條清溪，由東北而西南，在村東一帶婉轉(zhuǎn)入村，匯鳳形山、龍形山、虎形山流出的多條小溪，成寬十多米的河流，而后環(huán)村繞戶，潺潺流出村去。而考水就坐落在河流的南岸，村基為銅鑼形，中央為盆地?；罩莸拇遄樱加幸欢ǖ男沃?，或如八卦，或如航船，或如盤龍，或如臥牛，是出于風水的考慮。一如徽州的很多村落，溪流的兩邊都是人家，臨水筑有多處“溪埠”，隔上三五步，就有婦女在河上浣衣，或是汰米（徽州方言）。

有趣的是，在當?shù)兀@條小河既不叫考水，也不叫考川，而是叫“槃水”，就很有些古意了。村中的文化人告訴我，在胡昌翼出現(xiàn)之前，考水是一個沒有名字的小村子，要問胡昌翼，聽沒聽說過。

這我當然知道，來之前我做足了功課。這是一個被無數(shù)代“明經(jīng)胡氏”無數(shù)次講述過的家族往事，在我進入考水的那一刻，它再次被復(fù)活。

唐昭宗天復(fù)三年（903），宣武節(jié)度使朱全忠部將韓建盡斬李唐諸王于十六宅，昭宗無奈，只得將懷有身孕的淑妃何氏立為皇后。此后不久，朱全忠殺宰相崔胤，劫持昭宗李曄，自西京長安遷都東都洛陽。但網(wǎng)上給出的資料，卻為“乾寧四年”（897），與史實嚴重不符。朱全忠原名朱溫，安徽碭山人，原為追隨黃巢的起義軍將領(lǐng)，叛降李唐王朝后，賜名朱全忠。先是授宣武節(jié)度使，不久又因鎮(zhèn)壓黃巢起義有功，封為東平王。正是秋雨秋風，秋氣漸深時候，昭宗李曄一路上■■惶惶，一夕數(shù)驚。第二年三月，途經(jīng)陜州時，何皇后產(chǎn)下一名男嬰。昭宗深知此去兇多吉少，就將剛出生的皇子偷偷托付給貼身侍衛(wèi)胡清。胡清為徽州婺源人，行三，人稱胡三——不等接過嬰兒，胡三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了。

今天，我們已經(jīng)無法再現(xiàn)當日的倉皇和兇險，總之胡三一路千難萬險，風餐露宿，將這個孩子帶回家鄉(xiāng)婺源。因徽州素有“十胡九汪”之謂，遂將嬰兒改為胡姓，名昌翼，以隱身于眾胡之中，掩人耳目。果然，胡三逃出后不久，朱全忠即下令將昭宗身邊兩千侍衛(wèi)全部殺害，接著又殺了昭宗，于是“胡昌翼”成為李唐王朝留在人世間的唯一骨肉。

也是從這時起，李唐王朝正式覆滅，中國歷史進入紛亂的“五代十國”時期。朱全忠滅唐后所建“后梁”，是“五代十國”的第一個王朝，也是中原五個王朝中最小的一個，轄地僅占今河南、山東兩省，陜西、湖北大部，河北、寧夏、山西、江蘇、安徽等省的一部分。而歷史的詭異之處在于，后梁王朝僅存在短短十七年，就被后唐所取代，梁太祖朱溫也被自己的第三個兒子朱友圭殺戮。而隱姓埋名的胡昌翼則度過了他人生中最危險的階段，于后唐同光三年，二十一歲那年，以進士金榜題名。

直到這時，義父胡三公才“授以御衣瑤玩”，對他講述了他離奇的身世和真實身份。

我想那一刻，胡昌翼一定是受到了極大的震動，這才促成了他最終選擇“隱居考川”的“不仕”人生。他此后果真耕讀于鄉(xiāng)里，講經(jīng)于書院，懷古于幽谷，交游于僻野，遠離仕途與朝政。當然，他的身份不久也就被人知道了，鄉(xiāng)下也沒什么避諱，紛紛尊他為“太子”，他在二十四都朱源溪上所架的木橋，鄉(xiāng)人就直呼為“太子橋”。由于胡昌翼“倡明經(jīng)學，為世儒宗，尤邃于《易》”，著有《周易傳注》三卷、《周易解微》三卷、《易傳摘疑》一卷，被世人尊為“明經(jīng)翁”。其后子孫世以經(jīng)學傳承，署其族曰“明經(jīng)胡”。

這就是“明經(jīng)胡氏”的來歷了。

現(xiàn)在我們知道了，當胡三公帶著襁褓中的胡昌翼潛回考水村時，考水并不叫考水，那時的考水，也許有名字，也許沒有名字。是長大成人后的胡昌翼因為“無意于仕”，方取《詩經(jīng)》之意，為自己的村莊取名“考水”，以表達終老鄉(xiāng)野、潛心向?qū)W的心志。然而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考水胡氏”從此進入了歷史，進入了煌煌萬卷的中國學術(shù)史。想來在某個黃昏或清晨，胡昌翼一定反復(fù)吟詠過《考槃》里那音節(jié)優(yōu)美的詩句。他清朗的“北音”、行不由徑的步態(tài)，也一定為這座村莊渲染出自由而快樂的氣氛。但他說的是北方話嗎？他進入徽州時，還在襁褓之中。我為自己無端的想象笑出了聲。穿過村口的牌樓，是“維新橋”，取《詩經(jīng)·大雅》“周雖舊邦，其命維新”之意，始建年代不詳，但于清康熙十七年（1678）重建，也有三百多年的歷史。此為考水的門戶，單孔石拱，最能傳達出中國傳統(tǒng)審美的意韻。由于三面臨水，槃水之上多橋，有名的有迎恩橋、四封橋、書院橋、步云橋等等，都是石橋或木橋。其中位于北鑰門外的四封橋，很有些來歷：明代，尚書潘潢、副使方舟的母親，僉憲潘選、參政潘釴的妻子，都是考水胡氏女，這座橋就是她們四人共同捐資興建，因此取名“四封橋”?！胺狻笔羌臃狻罢a命夫人”的意思，在封建社會，這是很高的榮耀。

站在村口，感受徽州古村的氣息，方知歲月靜好。

進到村里，有三條石板街，當?shù)胤Q作前街、中街和后街。據(jù)說三條街的風水差別很大：前街出大富，中街出高官，后街則多為蕓蕓眾生。進士第、文昌閣、郡馬樓、文筆臺等等，顯示一個村莊歷史和人文的宗族性建筑，全都集中在中街之上，據(jù)村史記載，清乾隆年間，中街的宅基高達一千大洋一畝。這個地價，趕上省會城市的繁華地段了。那時的中街，鱗鱗鴛瓦，參差高墻，清一色的官宦人家。所謂“上海道一顆印，不及考水中街一封信”，就是形容中街官宦人家的權(quán)勢。“上海道”雖只是一個四品官，但任滿之后，大都能升為正三品按察司或從二品布政司，也有直接升任巡撫甚至總督兼理海關(guān)事務(wù)的，那就是正一品了！而且從雍正年起，上海道兼理海關(guān)關(guān)務(wù)，其所轄吳淞、瀏河、七丫、白茆、徐六涇、福山、黃田、瀾港、黃家港、孟河、任家港、呂四、小?？?、石莊、施翹河、新開河、當沙頭、漴闕等十八個?？?，日進斗金。鴉片戰(zhàn)爭之后，上海道又增設(shè)了會丈局、洋務(wù)局、會審公廨、巡防保甲局、船捐捕盜局、改過局等辦事機構(gòu)，以辦理地方外交，從事洋務(wù)活動。

然而考水中街的權(quán)勢究竟有多大呢？可以壓得過上海道？而這有權(quán)有勢的，又是什么人家？

沒有任何記載，也沒有留下任何線索可以考察。除了這句民謠，我們無法獲得任何信息和資料。歲月總是無情，幾百年風雨侵蝕，中街的深宅大院和前街的亭臺樓榭大部分都已毀壞，我們只能從凋敝了的粉墻黛瓦和黯淡了的雕梁畫棟依稀見當日繁華。前街保存較為完好的古建筑，僅剩一座“敦本堂”，鄉(xiāng)土中國以耕讀為本，所以廣袤的徽州鄉(xiāng)村很多宗族都以“敦本”或“務(wù)本”為堂號?？妓岸乇咎谩钡囊?guī)制，一如徽州宗祠，八字門坊，水磨清磚，門罩下有精美的磚雕圖案，但在“文革”期間遭到了破壞，磚雕有些模糊不清了。胡氏子孫“世以經(jīng)學傳”， 據(jù)我所知，僅宋元期間，明經(jīng)胡氏就出了七位經(jīng)學家，被譽為“七哲名家”：八世祖胡伸、十二世祖胡方平、十三世祖胡斗元、十三世祖胡次炎、十三世祖胡一桂、十四世祖胡炳文、十五世祖胡默。八世祖胡伸，歷史上曾被尊為“江左二寶”之一，是緣自《宋史》的記載：“時胡伸亦以文名，人為之語曰：江左二寶，胡伸、汪藻?！蓖粼迨腔钴S在北宋末年、南宋初年的文學家，饒州德興人，祖籍也是婺源。宋徽宗嗜古好事，親制“居臣慶會閣詩”，群臣獻詩，汪藻獨領(lǐng)風騷，與胡伸俱有文名，時稱“江左二寶”。汪藻詩作多觸及時事，如“百年淮海地，回首復(fù)成非”“只今衰淚眼，那得向君開”等，郁憤至深，寄興沉遠，頗似老杜風貌。胡伸詩文則遍查網(wǎng)絡(luò)而不得，但能夠與汪藻齊名，想來也應(yīng)該錯不了。

胡昌翼卒于宋咸平乙亥（999）十月三日，享年九十有六。他就葬在考水村左近的“黃杜塢”，俗稱“明經(jīng)灣”。墓地坐北朝南，群山圍拱，晨昏有云氣繚繞。當?shù)厝酥焙簟疤幽埂?，因墓頂繪有太極圖，又稱“八卦墓”，墓前石碑上鐫“三延并茂”的字樣。經(jīng)當?shù)厝私忉專胖碛腥?，分別名為“延進、延賓、延臻”，“三延并茂”是后世永祚、子孫繁茂的意思。

然而我真正想尋訪的，是明經(jīng)書院舊址。出考水村往東北方向，有一片幾乎分辨不出輪廓的殘垣斷壁，就是曾經(jīng)名重東南的“明經(jīng)書院”。很難想象，當初這片瓦礫之上，建有大成殿、會講堂、書齋、塾堂、齋舍等殿落兩百余間。在元、明、清三朝，它是那么的聲名煊赫，而今天，那些層樓疊宇，包括那些皇帝親賜的御書金匾，都到哪里去了呢？

遠處的油菜花田，大海一般起伏跌宕，春光明媚如昨。時近正午，暑氣浮蕩，野草越發(fā)蓬勃，散發(fā)出一股股逼人的熱浪。廢墟的后面，通往休寧的古驛道，已經(jīng)完全湮沒在蒿叢之中了，一同隱沒其間的，還有那些古代書生的面容。世人多關(guān)注徽州古道與徽州商人的關(guān)系，卻忽略了它與徽州學子的關(guān)系，古代婺源的讀書人，多是沿著徽饒古驛道，前往徽州府城參加科舉考試，最終走上讀書入仕道路的。

撥開荒草，我跟在當?shù)赝镜纳砗笱诺蓝小？妓蠼袃蓷l古驛道，一曰“小嶺”，通往嶺下村；一曰“大嶺”，通往太子橋。所謂“小嶺”“大嶺”，都是當?shù)厮追Q。嶺下村屬于浙源鄉(xiāng)，是婺源的北大門；而太子橋位于徽饒古道上，距離縣城紫陽鎮(zhèn)，大約十華里的路程。與大名鼎鼎的徽杭古道盤旋于崇嶺之間沿壁而上沿壁而下不同，徽饒古道不那么壁立千尺，它基本上是蜿蜒于村落之間，穿村繞戶，而后漸行漸遠，最終隱沒于田野和山林。所以婺源北鄉(xiāng)幾乎村村沿古道而建，戶戶傍古道而開，雞犬之聲聞于山野。行走在徽饒古道上，春天有驀然出現(xiàn)的大片大片油菜花，明艷如染；秋天有驀然出現(xiàn)的大片大片野菊花，燦爛如金。當年有多少學子，沿明經(jīng)書院后面的“小嶺”和“大嶺”，前往婺源縣城和徽州府城，參加最初一級的縣試和府試？有多少人艱難地往返于這些崎嶇的小道上，追逐自己的科舉夢？

站在寂無一人的古道上，我很是渺茫。

但歷史還是記錄下了明經(jīng)書院，記錄下了它的歷任山長。明經(jīng)書院的首任山長胡炳文，學術(shù)以朱子為宗，著有《詩集解》《書集解》《春秋集解》《雜禮纂述》《大學指掌圖》《五經(jīng)會義》《爾雅韻語》《啟蒙五贊釋》《四書辨疑》等。他的著述僅收入《四庫全書》的就有《四書通》二十八卷、《云峰集》十卷、《周易本義通釋》十二卷。在致大畈學者汪宗臣的書信中，他說：“炳文年將八十，詩書未曾頃刻釋手，自笑頭如雪，而讀書之眼猶如月也?！弊掷镄虚g，透著幽默。他一生涉獵很多文體，有古近體賦、書、論、記、序、題跋、字說、碑、傳、墓志銘、上梁文、啟、箴、銘、辭、詩等，收錄于《云峰集》二十卷，但因兵亂毀散，僅存十卷。我更感興趣的是他在文學上的成就，其雜文平正醇雅，沒有宋人語錄皆入筆墨之陋習；其詩極富雅訓(xùn)，如贊詠婺源“星源八景”之《廖塢鶴煙》，構(gòu)思別致，文辭跳躍，一點也不酸腐：

一弘香泉流不涸，一洞幽花自開落。

夜半月明松上聲，知公乘云下寥廓。

公去不知幾何年，公歸猶認丹爐煙。

爐煙已冷春風暄，花流洞口泉洧洧。

他病逝于元統(tǒng)元年（1333），終年八十四歲，算是高壽。太陽漸漸西沉，明經(jīng)書院的舊址之上，蒿草遍地，野花點點，一路到天涯。人世間的滄海桑田，總是以一種不經(jīng)意的方式呈現(xiàn)，讓人徒生感慨。

然而過往的一切，那些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就真的消失了嗎？不，不！我不相信！它們一定以另外一種方式存在于這片土地上，并且繁衍著，如“明經(jīng)胡氏”的生生不息。這么想著，隱約間我就聽見澎湃的草木氣息中，傳出了古代士子們的讀書聲。

于是揀一片瓦礫，夕陽之下，作“扣槃而行”。

大歡欣。

欄目責編：李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