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紫劍
一
《熊出沒》是個動畫片,里邊的主人公分別是正面人物熊大和熊二,反面人物光頭強。我今天要說的這個光頭熊,和他們沒有任何關(guān)系,只有因為他患了嚴(yán)重的頭皮癬,頭上一片一片的禿斑,索性就理了個光頭,整天明晃晃地招搖過市;又因為他姓熊,原來的名字就被人忘記了,包括他自己,別人問起來,他胸脯一拍:我——光頭熊呀!
我倆年齡差不多。二十多年前我畢業(yè)分到秦嶺山中的一個小電廠,剛上班時跟著他實習(xí),說起來還算是我的師傅,但因為他不是正式工,也就很客氣,堅決不讓我叫“師傅”:直呼其名,直呼其名,叫我光頭熊。我剛參加工作那會兒,上班干活有多大力出多大力,下班一起喝酒也從不藏著掖著。時間不長,光頭熊給我挑大拇指:可交。
下了班就喜歡找我和老貓玩。老貓是我同學(xué),一起畢業(yè)都分到鍋爐運行崗位,不在一個班。三人一起打牌、喝酒、打球、跳舞。電廠在一個小鎮(zhèn)上,離縣城好幾十里路,業(yè)余生活乏善可陳,唯一的樂趣就是每周六晚上廠工會組織的舞會,除了本廠的職工,鎮(zhèn)子上的青年男女也一哄而來。保衛(wèi)科攔了幾次,眼看攔不住,也就不管了。外人一來,舞廳的秩序可想而知,幾乎每周都會發(fā)生沖突。我就見過一次,“廠花”韓美麗被一個小混混拉著強行要跳舞,有韓美麗的追求者當(dāng)然看不過,上去“英雄救美”,舞會散場一出門,就被拍了一磚頭。一旦打起架來,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電廠的人吃虧,因為職工們相對守規(guī)矩,而這幫閑人不一樣,從小就打打殺殺的。也有例外,就是光頭熊在場的時候,他會站出來,上去抱住閑人又是拍肩又是摟腰的,連說帶笑就把事擺平了。原因說起來也簡單,他是鎮(zhèn)上土生土長的原住民,小時候一起混過,這幫閑人多多少少都認(rèn)識他。電廠在本地長大的子弟不少,但像光頭熊這樣有影響的不多。而他很少去舞場,想想也理解,年輕輕的,頂個大光頭,長得也一般,不是很招女孩子喜歡。
我在學(xué)校的時候?qū)W過交際舞,算是正規(guī)科班出身,在舞會上就非常“拉風(fēng)”,抱著韓美麗或者其他漂亮的姑娘滿場轉(zhuǎn),華爾茲、探戈、倫巴……小混混就盯上了我,跳舞的時候故意撞一下,或者挑釁地在我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都忍了。但有一次,一個小混混故意往我身上撣煙灰,惹得我一時火起,一把揪住他的領(lǐng)子,還沒顧上理論,呼啦一下這幫人就把我圍了,幾雙手同時揪住我往門外拖。拉扯的工夫,光頭熊聞訊趕來,哈哈笑:大水沖了龍王廟,松手松手一家人。把煙往一個個嘴里塞過去,連拉帶拽算是把我解救出來。
我打籃球出身,身高一米八往上,從小到大架也沒少打,一對一單挑不怵,但怕打群架。好漢難敵四手,英雄也怕群狗。我就很感謝光頭熊,想著請他喝場酒。他倒提議把幾個混混的頭目叫上,酒一喝就不一樣了,避免以后的摩擦和別扭。想著和一幫正眼都瞧不上的小流氓推杯換盞、稱兄道弟,我極其反感。光頭熊勸我,在人房檐下,不得不低頭,你有這樣的身手和體格,說不定過幾年混成老大了,他們還得趕著請你喝酒呢。我堅決不同意。光頭熊就說,要單獨請我就算了吧,你還是學(xué)徒工,一個月能掙多少錢?不過還要提醒你,小心一點為好,這幫混混放出風(fēng)來,早晚要收拾你。
我找到廠里的保衛(wèi)科,保衛(wèi)科的老王長篇大論講了一通和當(dāng)?shù)乩习傩崭愫藐P(guān)系的重要性:不讓他們進(jìn)舞廳,他們就不讓煤場拉煤、灰場出灰,都是些小孩子,又不上學(xué),又沒工作,閑得無聊,惹他們干嗎?我只能隨身帶了一把刀防身,近兩尺長,沉甸甸的藏刀,專門到城里買的??纯催^去了半個多月,幾乎都忘記了這茬,有天下夜班出了生產(chǎn)區(qū),到生活區(qū)還有不到半里地,凌晨兩點,路上黑乎乎的,拐過一道街角,忽然聽得耳后生風(fēng),我下意識地往前一竄,“啪”地一聲,一根木棍硬生生砸在地上被折斷。緊張之下也顧不上害怕,我反手抽出藏刀玩命揮舞,對方有三四個人,偷襲不成迅速撤離,我提著藏刀在后大喊,追了總有半條街,被光頭熊和一起下班的師傅拉住:好了好了回吧,你又沒吃虧。
光頭熊安慰我:這幫小子下手真黑,想想這一棍要實打?qū)嵲以谀泐^上還了得?不過經(jīng)了這一回,知道你也不是好惹的,估計他們也不會再騷擾了。我憋了一肚子火,留心找那次舞廳發(fā)生沖突的主要人物李亨,就是往我身上撣煙灰那個。有一天趁他一人在街上走,我上去二話不說,一腳撂倒,騎在身上一通砸,打得那小子后來連叫也叫不出來,住了半個月醫(yī)院。當(dāng)然,我也被鎮(zhèn)上派出所拘留了七天,除了給李亨看病外,還被罰了兩千塊錢。要知道,那時我剛參加工作不到半年,每月不到三百塊錢。這筆錢沒敢問家里要,還是車間主任出面,從廠里財務(wù)上借了五千元,剩下的,老貓和光頭熊牽頭找工友們湊起來的。
老貓和我四年同窗,又是一個宿舍,關(guān)系鐵自不用說,但光頭熊也這么出力幫忙,我就很是感謝。老貓也說,別看光頭熊看起來咋咋呼呼的,其實人真不錯。
二
光頭熊弟兄三個,都不愛上學(xué),老大接了他爸的班,成了正式工;老二好不容易上了電力技校,回來也是正式工;只有光頭熊混得最慘,在鍋爐運行處當(dāng)個臨時工。好在他爸臨死前特意交代,把家里唯一的房子留給了光頭熊,至于老母親,則由三個兒子共同負(fù)責(zé)養(yǎng)老。光頭熊和正式工一樣辛苦,收入?yún)s不到正式工的三分之一,他自是瞧不上這份工作,但沒有別的門路,暫時也就這么混日子。他告訴我,也花錢找了廠長。廠長的答復(fù)是,他也沒辦法,實在不行,讓光頭熊去當(dāng)兵,復(fù)員回來了,廠里每年都有接收復(fù)轉(zhuǎn)軍人的指標(biāo),說不定還能解決。光頭熊罵一句粗話,這個狗日的沒辦法!招待所陪他那小姑娘怎么就解決了。我笑,誰讓你不是女的。光頭熊也笑,就是女的,長成我這樣子,估計也不好使。
我從派出所出來不到一個月,就快過年了。學(xué)徒工沒有假期,也沒有獎金。我一個人呆在廠里,閑著也是閑著,除了給我班一個師傅“頂班”外,還答應(yīng)了相鄰班上一個師傅的活兒,這樣一來,春節(jié)期間我一人要上兩個人的班,每天除了睡覺,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班上,不過也好,一忙起來就不想家了,再加上,給兩個師傅“頂班”,一個假期下來,我能掙小一千塊錢。
說是不想家,除夕當(dāng)晚,我在昏暗無人的零米平臺大哭了一場,畢竟是一個人首次在外過年。擦干眼淚回到八米平臺的控制室,先是廠領(lǐng)導(dǎo)慰問,挨個握了一遍手,撂下兩包瓜子兩盒煙,再是食堂送來除夕晚上的餃子。等這些人都走了,光頭熊變戲法似的從大衣兜里掏出一瓶老白干,班長紅毛“哎哎”兩聲,緊張地左右看看:小心呀別讓人逮住了。光頭熊說:怕毬!這些當(dāng)官的,肯定都回家看春晚喝酒去了。紅毛說:你他媽是不怕,一個臨時工,大不了拍屁股走人。我們可不行呀。
紅毛這樣說著,拎起來就是一口。一個班上九個人,都是老爺們,也不嫌棄,就著瓶口輪換著喝。到我這兒,用手掌把瓶口擦了又擦,把酒倒到杯子里,紅毛看不過眼,說我,白酒就是消炎殺菌的,你們這些讀書人講究真多。光頭熊幫我解圍,人家做的對,萬一誰有傳染病呢?注意一點,對大家都好。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平日里上百人的單身職工樓,剩下不到十個人,不過倒是安靜了好多??斓街形?,我和老貓才起床,單位的大食堂已經(jīng)關(guān)了,生產(chǎn)上的小食堂又離得太遠(yuǎn),兩人正準(zhǔn)備煮方便面,門一推,光頭熊端著一盆餃子進(jìn)來,進(jìn)門就吆喝:有酒沒有有酒沒有?酒當(dāng)然有,三個人“餃子就酒,越喝越有”,三下五除二,就把一盆餃子干掉了。我和老貓都有點感動,夸光頭熊:你比支部呀、工會呀這些組織更可靠,關(guān)鍵時候忘不了弟兄們。光頭熊嘿嘿樂:那可不!我媽包了一宿,早上煮了幾鍋,我嫌家里太吵,撈了一盆就出門了。
光頭熊的兩個哥哥都結(jié)婚生子,都在一個單位,想必大年第一天都回家了。聽說他們弟兄間關(guān)系比較緊張,主要是因為老母親要求兩個哥哥不光出力,還要出資,解決光頭熊的工作和婚姻兩大問題。兩個嫂嫂不樂意:憑什么?誰掙誰花!再說了,他還有一套房子呢。光頭熊就不愿意和兩個哥嫂相處,能避則避。
吃了這盆餃子,老貓對光頭熊的認(rèn)識又上了一層樓,背地里給我說:光頭熊如果是個正式工,可了不得,發(fā)展要比咱倆快。
我不以為然:不見得吧,畢竟沒有多少文化。
老貓冷笑:文化頂個屁。別看光頭熊智商雖然一般,但情商很高,不管和誰相處,都讓人感覺很舒服。包括給領(lǐng)導(dǎo)拍馬溜須,也和別人不一樣,做出來就是那么自然、真誠。我想一想,還真是的,大到生產(chǎn)副廠長,小到班長,對光頭熊都是笑臉有加。甚至有一次,廠長難得地到現(xiàn)場來一次,班長紅毛緊張得話都說不利索,光頭熊倒是振振有詞:廠長您真是貴人啦,你不知道今天這鍋爐從早上起就呼呼地?zé)?,滿負(fù)荷出力,多發(fā)了多少電呀。啊呀我還奇怪呢,這煤也是昨天的煤,風(fēng)也是昨天的風(fēng)……
廠長呵呵笑:那以后,我要多到現(xiàn)場來了。
所以雖然是個臨時工,班長對光頭熊還是高看一眼。班上該有的小福利,茶葉、手套、肥皂這些小零碎,正式工有的,光頭熊也有。光頭熊對班長也很給面子,處處維護(hù)著紅毛的權(quán)威。比如我和紅毛不對付,只要一發(fā)生口角,他總是第一時間站出來,當(dāng)面打圓場,背后勸我:何必呢,紅毛這人挺不錯,即便愛擺譜、愛扎勢、架子大,也要理解嘛,畢竟剛當(dāng)上班長……
但蘇明霞出現(xiàn)以后,光頭熊再也不這樣說了。他和班長,成了一對情敵。
三
蘇明霞是第二年分來的技校生,依我看來,很是一般,身材臃腫,皮膚暗淡,高顴骨,厚嘴唇,還帶點羅圈腿。不知有什么好,光頭熊一見之下,竟然就被迷上了。我問他,光頭熊反而質(zhì)疑我:眼瞎呀?這么漂亮的!
那,韓美麗和她比呢?我把“廠花”搬出來。
兩種不同的美,沒有可比性。光頭熊答復(fù)的倒利索。
我才知道,“蘿卜青菜,各有所愛”,真不是一句閑話。
蘇明霞分在汽機運行上,說起來不在一個班,但在一個值,上下班時間是一致的。自從來了蘇明霞,光頭熊上班就魂不守舍,時不時戴頂工作帽,溜到汽機控制室里,沒話找話搭訕,設(shè)法和蘇明霞套近乎。他是老師傅,蘇明霞自是不敢怠慢,給他把茶泡上,有一句沒一句地陪他聊。
這個時候,我和光頭熊已經(jīng)相處了一年,以前也見過他給女孩子獻(xiàn)殷勤,但都沒有這個用心,看來是動真格的了。我和班上的其他師傅就積極獻(xiàn)計獻(xiàn)策,要給人家主動打飯呀,要多到人家宿舍去談心呀,要找機會拉出去爬山看電影呀。紅毛剛開始也幫著出主意,女孩子都喜歡花里胡哨的東西,你要弄點浪漫出來。
光頭熊真聽進(jìn)去了,下了班就抱著一把破吉他,坐在人家宿舍里彈。一個宿舍三個女孩,那兩個都瞌睡得哈欠一個接著一個,光頭熊心無旁騖,繼續(xù)他那五音不全的表演。直到樓管張大爺拎著耳朵把他拽出來:不長眼呀你,都幾點了!
女職工住在一樓。光頭熊就坐在蘇明霞窗外的花壇里彈,這下煩他的人就更多了。樓上“嘩”一盆水下來,澆的光頭熊成了落水狗,他抹一把臉上的水,張嘴想罵。我趕緊攔住,指指蘇明霞的宿舍,勸他:注意素質(zhì),注意形象,行了今兒就歇了吧,別擾民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不想轉(zhuǎn)過天來,女職工一投訴,張大爺一認(rèn)真,所有男職工一律進(jìn)不了女工宿舍。光頭熊就只能坐在花壇上彈吉他了。電廠也就五六百人,他這招使了不到三天,鬧得廠里盡人皆知。在他這樣凌厲的攻勢下,我不知蘇明霞怎么想,我只知道紅毛越來越不高興了,在班上嫌光頭熊竄崗溜號:你的工作崗位在哪里?出了問題誰負(fù)責(zé)?
這種公開的訓(xùn)斥以前沒有過,讓光頭熊很是下不了臺,同時也奇怪,怎么忽然就較起真了呢?老式的鍋爐操作非常簡單,調(diào)整好給煤、給風(fēng),正常情況下,幾乎一兩個小時都不用管它。老貓消息卻是靈通,悄悄告訴我:聽說蘇明霞并不喜歡光頭熊,但駁不開面子,態(tài)度模糊了一段時間,看看光頭熊鬧得滿城風(fēng)雨,很是擔(dān)心,就找到班長紅毛希望管管光頭熊,沒想到這兩個一來二去的,對上眼了?,F(xiàn)在兩人一下班就到城里玩去了,留下光頭熊一個傻不啦嘰還坐在花壇上彈吉他。
我靠!紅毛怎么能和光頭熊比,個子矮小,黃發(fā)黑牙,形象猥瑣。光頭熊除了頭發(fā)少點,依我看來,再挑不出別的毛病。不過再想想,只能說明蘇明霞是個非?,F(xiàn)實的女人,紅毛是正式工,還是班長,收入幾乎是光頭熊的四五倍。
我以為光頭熊聽到這消息會怒不可遏、暴跳如雷,不想他聽完后,一語不發(fā),靜靜地坐了小半天,幾乎抽了一包煙,我們宿舍像著了火似的。老貓說:真的罵了、哭了、鬧了,反倒沒事了;他這個樣子,可見用情至深,受的是內(nèi)傷,時間長了,容易憋出毛病。
我倆能怎么辦?只能弄幾捆啤酒陪他喝,一邊大罵蘇明霞有眼無珠唯利是圖、紅毛不講義氣奪人所愛。光頭熊三兩下就把自己灌多了,語無倫次地給我倆解釋:不能罵蘇明霞,她不是那樣的,她說過真的喜歡我,多好的女孩子呀……說著說著,嚎啕大哭。
我和老貓面面相覷,看來他和蘇明霞之間,不是外界所傳的那么簡單。
光頭熊失戀是九月份的事。他安安靜靜地上了兩個月班,再沒有找過蘇明霞,也沒有和紅毛正面沖突過。我們都以為他走出來了,不想十二月初的一天,天氣已經(jīng)開始冷了。他請我倆喝酒,展開一紙“入伍通知書”:哥兩個,喝完這場酒,下次喝,不知就到啥時候了。
我倆吃了一驚,才知他早有參軍的想法,一直拿不定主意而已。蘇明霞這事一出,倒堅定了他的決心。剛好十月份開始報名,他就瞞著大家,報名、體檢、政審,走完了一應(yīng)程序。我倆有點不舍,不過想想當(dāng)兵也好,一來復(fù)員回來有望解決他的職工身份,二來離開蘇明霞,眼不見心不煩,時間一長,啥坎都過去了。
光頭熊應(yīng)征入伍,也給電廠臉上貼了金。廠里組織了熱鬧的歡送儀式,廠大院里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光頭熊穿一身嶄新的軍裝,胸前一朵大紅花,比平日里精神了好多。工會主席領(lǐng)著一幫人挨個和光頭熊握手,我和老貓排在最后,看他東張西望、神不守舍的樣子,批評他:別找了,她怎么好意思來。
光頭熊一臉神秘的笑,從兜里掏出個花手絹,一股廉價的香水味撲鼻而來。那也說不定呀,昨晚她還專門送我這個,雖然啥話也沒說,但她的心意我知道。
我一點希望也不給他:知道個屁!這女的不好意思,只是表達(dá)個歉意而已。
老貓跟上:就是!你就死了這份心吧。
送走光頭熊,老貓感慨:女人這東西吧,真他媽難琢磨,要跟你來真的,你不樂意;人家要走了,你又來騷情。
我說:難怪有句俗話,女人心海底針嘛。
四
剛開始,我們之間還來往過幾封信,知道兩個多月的新兵訓(xùn)練之后,他因為有電廠工作經(jīng)歷和電工技術(shù),被分到了通訊連。他在信里的口氣,一如他平日里說話:這兵說起來發(fā)報爬電桿,其實是給領(lǐng)導(dǎo)當(dāng)服務(wù)員。我服務(wù)的就是我們連長,每日里主要的工作,就是負(fù)責(zé)照顧首長的飲食起居,包括晚上洗腳,白天倒尿盆。他媽的,我媽我也沒這么伺候過!
老貓叫好:給領(lǐng)導(dǎo)貼身服務(wù)——光頭熊這下有機會發(fā)揮他的長處了。聽說這些年部隊上比地方上還黑,光頭熊能說會道,又舍得給當(dāng)官的送禮,說不定轉(zhuǎn)成志愿兵,就在部隊上留下了。
我倒是關(guān)注信上的另一句話:通訊兵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接觸到話務(wù)員。話務(wù)員懂不懂?就是女兵呀!
我笑著指給老貓看:看來,這下算是把蘇明霞放下了。
老貓說:好像部隊上不讓談戀愛吧。要提醒他一下,別因為這個犯錯誤。
我在信里逗他:在部隊上你就老實點,多掙點榮譽是正事,別他媽在男女問題上犯事,小心上軍事法庭,把你小子閹了。
后來時間一長,大家都懶的寫信,就過年寄張明信片了事??傆袃赡甓喟?,相互之間音訊寥寥。
不想就在光頭熊快服役期滿的那年,夏天正熱的時候,趁著夜色,光頭熊竟然灰溜溜地回家了。我和老貓聞訊趕去,一問之下,果不其然,被老貓不幸而言中。光頭熊不只是談?wù)剳賽鄱?,他跟那個女兵已經(jīng)發(fā)生了實質(zhì)性的關(guān)系,再小心謹(jǐn)慎也做不到滴水不漏,被上級暗中巡查時發(fā)現(xiàn)了,對他印象很好的連長也表示愛莫能助。于是,兩人一齊除名。
光頭熊的老母親氣得長吁短嘆,兩個哥哥也是怨聲不斷。我和老貓只能安慰他們:這事咱不對外說,也沒人知道。
光頭熊大哥冷笑:知不知道無所謂,最重要的問題是他連個復(fù)員退伍的身份都沒有!
二哥隨聲附和:就是,你當(dāng)兵去干啥你不知道?就為了舒服一下子,把一輩子的前程搭進(jìn)去。
疏不間親。人家家人之間的爭執(zhí),我和老貓作為外人,就很尷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兩人一唱一和,光頭熊臉就變了,手?jǐn)[得像抽風(fēng):走吧走吧,我的事用不著你倆管。兩個哥哥好像巴不得有這句話,一邊往出走一邊哼哼:好像我們愛管似的……
避開家人,問他下一步怎么辦?光頭熊悶著頭狠抽一口煙:首先要做的,是到四川農(nóng)村去,把那個女孩子找到,我要對她負(fù)責(zé)任。
你媽同意嗎?我問。
她肯定高興,一分錢不花,給她領(lǐng)回個兒媳婦。多好的事!
對呀!我和老貓怎么就沒想到這層,禍福相依,任何事物都有它辯證的兩面。他媽一直操心的兩大問題,現(xiàn)在不就解決了一個嗎?
一個多月后,光頭熊意氣風(fēng)發(fā)地領(lǐng)著個女孩回來了。這川妹子說不上多漂亮,但跟蘇明霞比,可是強多了。而這個時候的蘇明霞,孩子也有了,更見臃腫,甚至有幾分邋遢。她在街上見到光頭熊兩個,主動問候,拉著川妹子的手,說長道短,很是親熱。
我和老貓齊齊搖頭:女人呀,真他媽看不透!
一場簡單的婚禮后,光頭熊又原樣回到鍋爐運行上班。新來的廠長開始不答應(yīng),架不住光頭熊的母親到辦公室一哭一鬧。老職工的孩子嘛,臨時工都不讓人干,你讓人家活不活?
日子流水一樣,轉(zhuǎn)眼就是三年多。到了上世紀(jì)末,我國大規(guī)模上火力發(fā)電廠,尤其內(nèi)蒙、新疆這些地方的煤礦,大家一窩蜂地建電廠。班里唯一的一份《中國電力報》上,見天都有招聘熟練工人的信息。忽然有一天,光頭熊在班上通知大家:到這個月底,他就要離開這兒了,因為他已經(jīng)應(yīng)聘上了內(nèi)蒙一個電廠的司爐,要到那兒去上班了。待遇嘛,不用說,當(dāng)然是正式工。
大家都為他高興,班里專門組織了酒場歡送。那時我已到廠工會當(dāng)了管理人員,也應(yīng)邀參加。紅毛還是班長,幾杯白酒下去就晃晃悠悠,抱著光頭熊不撒手:好兄弟呀,哥哥對不住你呀……
光頭熊一臉別扭,他不喜歡這種過分的親熱和坦白。老貓分析:現(xiàn)在看來,在蘇明霞這個問題上,反倒是紅毛沒有放下,他始終覺得當(dāng)年有愧,借此機會說出來,也好,去掉這個心病。我倒以為,從紅毛的這個表現(xiàn)來看,這人也不像我們印象中那么品質(zhì)低劣。人,最怕的是無恥,沒有愧疚之心。
幾乎前后腳的,我也離開了電廠,因為自那年我把街上的小混混李亨痛打了一頓之后,這幾年來,麻煩就沒斷過,不是自行車接二連三被盜,就是家里的玻璃屢屢被砸。到了晚上,我輕易都不敢上街。老婆實在受不了,整天嘮叨,這要有個孩子可咋辦?剛好朋友在省城開了家體育俱樂部,缺個籃球教練。我一了解,收入比電廠這點薪水高出不少,于是一咬牙,把老婆雙雙辦了離職手續(xù)。
雖然現(xiàn)在交通便利,通訊發(fā)達(dá),但這十幾年來,我、老貓、光頭熊之間,聯(lián)系也不是很多,畢竟分開的時間越久,能聊的話題也就越少。老貓還好,時不時到省城來,兩人還能喝酒聊聊天。光頭熊雖然加了微信,也只是逢年過節(jié)打個招呼,有事通報一下,知道他已經(jīng)當(dāng)了一個什么主任,川妹子還在城里開了一家服裝店,生意做得挺好,收入不比他少;但因為相隔遙遠(yuǎn),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這個小說初稿完成以后,通過微信發(fā)給光頭熊,讓他先審一下。他提出兩點意見:第一,我后來找到一個秘方,現(xiàn)在都長頭發(fā)了,別提“光頭”行不行?第二,蘇明霞有你寫的那么丑嗎?好好想一想,你這個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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