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全波 王政良
甘州回鶻朝貢中原王朝史實考略
□劉全波 王政良
甘州回鶻是居于河西走廊中間地帶的一個政權,它存在于晚唐五代宋初的一個半世紀中,不論中原王朝如何更替,甘州回鶻始終保持著與中原王朝的朝貢關系。文章對甘州回鶻的朝貢道路、朝貢物品、回賜物品、貢使人員等進行了考察,并通過對甘州回鶻貢路的變遷、貢品數(shù)量和種類的變化討論了甘州回鶻最后二十余年所面臨的政治形勢。甘州回鶻的衰敗是與以靈州為中心的北貢路的斷絕密不可分的,黨項人對北貢路的騷擾起初還只是在打擊貿(mào)易競爭對手,而隨著黨項人野心的擴大,甘州回鶻所面臨的就不僅是貿(mào)易危機,還有軍事威脅,在聯(lián)宋攻夏戰(zhàn)略不得實施的情況下,甘州回鶻最終被黨項人滅國。
甘州回鶻;朝貢;貿(mào)易;黨項;粟特
回鶻西遷諸部中,有一支投吐蕃,即遷居于當時為吐蕃所控制的河西走廊。其后,張議潮在沙州建歸義軍,奉唐朝正朔,一度統(tǒng)一河西,此時,西遷河西的回鶻尚未成氣候,史書中也難覓其蹤跡,而及至張議潮之侄張淮深領歸義軍節(jié)度使之時,大量史料言及這支西遷河西的回鶻,因其日后坐據(jù)甘州,故被史學界稱為甘州回鶻。針對甘州回鶻的始建年代,學術界一直爭論不休,推其緣由,蓋為如下兩點。
其一,正史無載,抑或只是偶有言及。正史中關于甘州回鶻的最早記載見于《資治通鑒》,其卷二百五十二“唐僖宗乾符元年(874)”條載:“初,回鶻屢求冊命,詔遣冊立使郗宗莒詣其國。會回鶻為吐谷渾、嗢末所破,逃遁不知所之。詔宗莒以玉冊、國信授靈鹽節(jié)度使唐弘夫掌之,還京師?!盵1]8174榮新江先生考證上文所載回鶻即為西遷河西而立足未穩(wěn)之甘州回鶻[2]32-39。可見此時甘州回鶻勢力較弱,尚不及河西諸部族。然而此后近30年,正史再無所載,直至唐昭宗天復二年(902),昭宗為藩鎮(zhèn)所挾,困于鳳翔?!缎绿茣肪矶僖皇摺痘佞X傳下》載:“靈州節(jié)度使韓遜,表回鶻請率兵赴難……”[3]6134按鳳翔已近隴右,此回鶻當為甘州回鶻無疑。由此可見,相比于乾符二年那支為吐谷渾、嗢末所破而逃遁的回鶻,此時回鶻當已兵強馬壯,才有能力效其先祖入內(nèi)勤王。這之間的30年,甘州回鶻必然經(jīng)歷了一個由弱到強的發(fā)展,然而正史中沒有記載。
其二,出土文獻多殘缺不全,關鍵史料年代有爭議。按榮新江先生說,目前所見記載西遷回鶻進入河西的最早文獻為P.3451《張淮深變文》。文中有“回鶻即敗,既當生降”、“破殘回鶻”、“尚書既擒回鶻”、“回鶻王子,領兵西來”等多處言及回鶻,所記之事當為張淮深時,回鶻入侵沙州,為歸義軍所擊敗。孫楷第先生認為此回鶻乃是安西回鶻[4]724-725。還有一些學者認為是西州回鶻[5]158。然而,更多的學者認為所載即為甘州回鶻,其中尤以榮新江先生的觀點為代表。“前人或以為這些回鶻來自安西,但此時龐特勤早已在焉耆稱可汗,有眾二十萬,勢力強盛,他的部眾不應被稱之為‘失鄉(xiāng)淪落眾’?!盵2]32-39其進一步考證《張淮深變文》的成文年代為咸通八年至十三年間(867—872)。而學者大多據(jù)孫楷第先生的看法,認為此文書年代應在乾符年間(874—879)[4]724-725。鄭炳林先生更是把年代精確地定為乾符二年(875)[6]155。當然,還有學者指出應為中和年間(881—885)。[7]95
與甘州回鶻活動密切相關的另一條重要文書為中和四年(884)的S.389和S.2589兩件《肅州防戍都狀》。唐長孺先生已經(jīng)指出,兩件文書均記甘州與回鶻和斷事,時間也相互銜接,應是先后緊接著打的報告[8]444-467。從內(nèi)容中可以看出,此時盤踞甘州的吐蕃、嗢末、龍家等多股勢力,在甘州回鶻的壓迫下,先后撤出甘州,甘州遂為回鶻所得。占據(jù)甘州自然可以看作甘州回鶻政權建立的重要標志,但在此之前,游散于河西的回鶻部落必然經(jīng)歷了一個整合的過程,包括首領的確立,而這些細節(jié)我們可能還無從得知,我們只知道在公元884年后,關于甘州回鶻的政治活動特別是外交活動的信息開始增多,比如敦煌吐蕃文寫本P.T.1082《登里埃部可汗回文》所載的公元889年,初據(jù)甘州的回鶻請求張淮深派遣工匠修筑甘州城墻及宮殿。[9]248再比如敦煌漢文寫本S.8444《唐昭宗某年內(nèi)文思院為甘州回鶻貢品回賜會計歷》[10]133,P.3931、甘州可汗《表本》[11]222所反映出的甘州回鶻與唐王朝的聯(lián)系。
由此,我們可以大致勾勒出甘州回鶻的發(fā)展歷程:漠北回鶻汗國之時已有回鶻散居于河西地區(qū),公元840年,回鶻汗國解體,一支部族西遷河西,與當?shù)鼗佞X開始整合,初時勢力較弱,常為河西諸部族所敗,到乾符年間(也有可能為咸通后期),發(fā)動兩次入侵歸義軍的軍事行動,然而都為張淮深所擊退。又經(jīng)過幾年,趁歸義軍勢力西退之際,于公元884年前后攻占甘州,驅(qū)逐了吐蕃、龍家、嗢末等勢力,并把勢力范圍擴展到肅州一帶,直逼歸義軍防線。在積極拓展勢力范圍的同時,表呈唐王朝,希望取得認可,并希望出兵救駕??梢哉f,到9世紀末期,甘州回鶻已然成為河西地區(qū)非常強勢的政權。
從唐末到宋初,甘州回鶻的朝貢活動屢見于史冊,而對于甘州回鶻的朝貢道路,學界普遍認為靈州在河西地區(qū)通向中原的道路上無疑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陸慶夫先生認為在主干道涼州—靈州路之外,還有幾條與之并行的道路,他認為至少還有甘州—天德軍路、涼州—邠州路、甘州—青海路等三條[12]64-66。然而,史料中關于甘州回鶻經(jīng)由天德路入貢的資料寥寥,而邠州離長安不遠,且在長安通向靈州、慶州的路線上,似難以單獨列出,因而,筆者認為將朝貢道路劃分為南北兩條似乎比較合理,北路以靈州為中心,南路以秦州為中心。需要指出的是,這里所分的只是兩大道路網(wǎng),如同絲綢之路上的其他道路一樣,都是由干道和分支構(gòu)成的,過于細分不利于理清兩大道路網(wǎng)的發(fā)展脈絡。
其一,以靈州為中心的北路。北路西起涼州,向東至靈州、夏州等地,然后折向東南,經(jīng)慶州、邠州到達長安。由于南路靠近吐蕃屬地,因此自唐及至五代,以靈州為中心的北路始終是河西與中原互通的主要通道。雖然如此,由于靈州地處西北邊陲,在中原王朝逐漸失去對這一地區(qū)的控制之時,貢路也會受到影響。一方面表現(xiàn)為靈州守將擁兵自重,不受朝廷節(jié)制,甚至為患一方。“(后晉天福四年)靈州戍將王彥忠據(jù)懷遠城作叛,帝遣供奉官齊延祚乘驛而往,彥忠率眾出降,延祚矯制殺之?!盵13]1027“(甘州回鶻)么啰王子自云,向為靈州馮暉阻絕,由是不通貢奉,今有內(nèi)附意?!盵14]116另一方面,靈州一帶部族眾多,時常劫掠[15]179-184,影響貢路,尤以黨項為患?!杜f五代史》卷一百三十八《黨項傳》載:“不事生業(yè),好為盜賊?!湓陟`、慶之間者,數(shù)犯邊為盜。自河西回鶻朝貢中國,道其部落,輒邀劫之,執(zhí)其使者,賣之他族以易牛馬。”[13]1845黨項頻頻劫掠河西回鶻(甘州回鶻)的原因,除了不事生業(yè)好為盜賊以外,可能還因為其與回鶻本身就是絲綢之路貿(mào)易的競爭對手有關。《舊五代史》卷一百三十八《黨項傳》載:“明宗時,詔沿邊置場市馬,諸夷皆入市中國,有回鶻、黨項馬最多?!盵13]1845回鶻入貢又必經(jīng)靈州,因此,黨項通過劫掠可以有力地打擊貿(mào)易對手,增大黨項馬在與中原互市中的貿(mào)易比重,謀求更多的利益。而隨著拓跋部落的興起,黨項人不再滿足于獲取貿(mào)易利益,至1001年,靈州被李繼遷攻克,自此北路為黨項人控制,包括甘州回鶻在內(nèi)的河西各政權不得不通過南路入貢。
其二,以秦州為中心的南路。南路的開通與黨項切斷北路有直接關系,關于甘州回鶻通過南路入貢的記載出現(xiàn)得比較晚?!端螘嫺濉份d:“(宋真宗大中祥符三年)十二月,補秦州牙(枚)[校]楊知進為三班借職。知進累入番接送甘州使故也。”[14]120這條記載是比較明確的甘州回鶻通過南路朝貢的最早記載,為公元1010年。在此之后,類似的記載頻頻出現(xiàn),中央政府甚至下令從秦州入貢?!傲罡手莼丶v進奉自今并于秦州路出入?!盵14]125可以說,在北路被阻斷后,秦州迅速取靈州而代之,成為漢蕃交易的盛行之地,不少甘州回鶻人在秦州一帶從事貿(mào)易?!昂游骰佞X多緣互市,家秦隴間。”[16]9745《宋史》中還有“秦州回鶻安密獻玉帶于道左”的記載,則可以說明甘州回鶻中的一部分粟特人已經(jīng)進入秦州,參與到南路供道的漢蕃貿(mào)易當中。關于南路的另一條記載尤為值得注意?!拔迥辏刂萸仓笓]使楊知進、譯者郭敏送進奉使至甘州,會宗哥怨隙阻歸路,遂留知進等不敢遣。八年,敏方得還?!盵16]14116宗哥即為盤踞在河湟地區(qū)的唃廝啰,因其阻礙道路導致宋使滯留,由此說明南路從甘州始要先經(jīng)過河湟,然后折向東到達秦州。
總的來說,甘州回鶻的貢路是比較清楚的,從其開始入貢到11世紀初始終走的是北路(靈州路),盡管北路也有諸多不穩(wěn)定因素,貢使也時常遭到劫掠,但北路一來行程較短,二來擁有靈州這樣的貿(mào)易中心,因此仍然是主要貢路。但是,隨著黨項的發(fā)展壯大,特別是其對靈州,以及后來涼州這兩個重鎮(zhèn)的占領,事實上切斷了北路,甘州回鶻不得不轉(zhuǎn)行南路,途中經(jīng)過唃廝啰盤據(jù)的河湟地區(qū),最后到達秦州,而宋朝也適時地把秦州作為新的邊境貿(mào)易中心。
關于甘州回鶻入貢最早的記載見于敦煌文獻,唐中和四年(884)的S.2589號《肅州防戍都營田康使君等狀》文書載:“宋輸略等七人從邠州出……其同行回鶻使?!盵17]485最末一條記載為宋天圣六年(1028),這一年甘州回鶻為西夏所滅??v覽這一個半世紀,不論中原王朝如何更替,甘州回鶻始終與之保持著朝貢關系,具體情況如下:唐代5次、后梁3次、后唐14次、后晉7次、后漢2次、后周8次、北宋40次。關于入貢次數(shù),陸慶夫、楊富學等先生也作出過統(tǒng)計,與筆者統(tǒng)計的數(shù)據(jù)有些出入,但大體不差,并不影響之后的分析。筆者以十年為一個時段,初步統(tǒng)計了甘州回鶻入貢次數(shù)。
年代871—880881—890891—900901—910911—920921—930931—940941—950次數(shù)130228105年代951—960961—970971—980981—990991—10001001—10101011—10201021—1030次數(shù)882128136
關于甘州回鶻入貢物品,此前有學者作過統(tǒng)計和分類[12]64-66。筆者認為分法有二,按其種類可分為如下幾類:
牲畜類馬、駱駝等珍禽類白貂、白鶻、大雕等毛皮類白、白貂鼠皮、斜褐、牦牛尾、綠野馬皮、野駝峰等絲織類安西絲、黃胡絹等珠寶類白玉、波斯寶碟、玉帶、玉狻猊、玉鞍、琥珀、珊瑚、琉璃器等藥物類乳香、羚羊角、膃肭臍、丹鹽、胡桐淚、野駝峰、大鵬砂、硇砂等其他器物鏤劍、絞具、鑌鐵劍甲、岑皮靴、鞍馬器械等
按其產(chǎn)地可分為當?shù)匚锲泛臀饔蛭锲穬纱箢?,即“土特產(chǎn)”和“進口貨”。當?shù)匚锲罚厚R、駱駝等牲畜,白貂等珍禽,以及各類毛皮制品。西域物品:各類絲織品和珠玉石,以及各種香料藥物。至于每一種商品的原產(chǎn)地,除了像波斯寶碟、安西絲這類注明產(chǎn)地的,其余的我們很難確定。史載于闐國“地產(chǎn)乳香”?!懊繗q秋,國人取玉于河,謂之撈玉?!盵16]14106又高昌國“北廷北山中出硇砂”[16]14113的記載,因而推測乳香與玉應該來自于闐國,硇砂等藥材可能來自高昌國,而琥珀可能來自北歐,珊瑚可能來自南亞,這些商品大多是通過中轉(zhuǎn)貿(mào)易進入甘州回鶻的。
通過大量的文獻記載,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甘州回鶻入貢物品當中馬和玉是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兩種貢品。究其原因,馬是甘州回鶻的特產(chǎn),甘州地處河西走廊中部的祁連山下,有黑河淌過,水草豐美,適宜養(yǎng)馬放牧。而對于中原王朝來說,戰(zhàn)馬又是邊防的必需品,特別是在邊事頻仍之時更顯關鍵,因此,入貢馬匹可以說是投中原之所需,甘州回鶻由此也獲得巨大的商貿(mào)利益,其值當遠超于馬匹市值。后唐明帝時,“飛龍使奏,回紇所賣馬瘦弱,不堪估價。帝曰:‘遠夷交市,不可輕阻,可以中等估之?!盵18]11728回鶻的劣馬尚能得中價,何況其他,這之間的利潤不可估量。同時,對于游牧民族來說,牛馬羊駱駝等牲畜就是財富,因此入貢馬匹的數(shù)量也可以作為甘州回鶻經(jīng)濟實力的一種體現(xiàn)。史書中共有31次出現(xiàn)甘州回鶻貢馬的記載,其中,明確記錄入貢馬匹的數(shù)量的有18次。
年份924930934934938939940942948貢馬數(shù)量9802360100100100300120年份964965965100710071012101310241025貢馬數(shù)量651010001015320320
玉在文獻記載中常被寫作玉團、美玉,按史料常用“玉某數(shù)團”(如玉一團、玉三團)或“玉團某數(shù)”(如玉團七十七)記錄,可知“團”可以作為單位,也可以表示貢玉的形狀。相對于馬匹來說,這一類器物,包括各類珠寶,都是非實用品,是身份和財富的象征,而中原人對玉更是情有獨鐘,因此可以推斷,玉器以及各類珠寶應當也是甘州回鶻朝貢貿(mào)易體系中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而以玉團為代表的貢品之數(shù)量變化可以作為其貿(mào)易總額變化的指示劑。史書中共有24次出現(xiàn)甘州回鶻貢玉的記載,有明確數(shù)量的有13次。
年份924930934940942948951貢玉團數(shù)量11201001007377年份9529549649659651012貢玉團數(shù)量3110075001
通過上表可以發(fā)現(xiàn),兩種最為常見的貢品馬和玉的數(shù)量變化規(guī)律相當一致。并且,可以以公元965年為界大體分成前后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兩種貢品出現(xiàn)的頻率和入貢的數(shù)量都比較多,并且呈現(xiàn)出明顯的上升趨勢,兩類物品的數(shù)量最高值均出現(xiàn)在公元965年這次入貢時?!端问贰肪矶短婕o二》載:“(乾德三年十二月)戊午,甘州回鶻可汗、于闐國王等遣使來朝,進馬千匹、橐駝五百頭、玉五百團、琥珀五百斤?!盵16]23《宋會要》也有類似的記錄:“十二月,甘州回鶻可汗遣使孫夜落與沙州、瓜州同入貢馬千匹、駝五百、玉五百余團、琥珀五百斤、硇砂四十斤、珊瑚八枝、毛褐千匹、玉帶、玉鞍等?!盵14]116值得注意的是,所謂的“貢馬千匹”和“玉五百余團”并不是甘州回鶻一家的貢品,而至少有甘州回鶻、于闐、歸義軍三家參與其中,其中各自比重雖不得而知,但按史料所記載的順序和詳略可知甘州回鶻的貢品必然占了更大比重。而第二階段,也就是公元965年之后的時間里,甘州回鶻朝貢馬和玉的數(shù)量則明顯減少,體現(xiàn)出甘州回鶻在絲綢之路貿(mào)易體系中的衰落。
我們可以換一種角度重新梳理這些五花八門的貢品,按照之前說的第二種分類方法,也就是按照貢品的產(chǎn)地來源把這些貢品分成兩大類,即“土特產(chǎn)”和“進口貨”。在此基礎上我們只統(tǒng)計種類而不統(tǒng)計數(shù)量,比方說后唐閔帝應順元年(934)的一條入貢記載:“回鶻可汗仁美遣使獻故可汗仁裕遺留貢物鞍馬器械。仁美獻馬二、團玉、秋轡、硇砂、羚羊角、波斯寶碟、玉帶?!盵18]11423此中共出現(xiàn)貢品種類為8種,其中,甘州回鶻本地產(chǎn)品有鞍馬器械、馬匹、秋轡3種,其余為西域商品共5類,按此方法統(tǒng)計制圖如下。
上圖所反映的變化趨勢與貢馬、貢玉數(shù)量變化趨勢非常相似,基本上也可以以公元965年為界分為兩個階段。前一階段不論是甘州回鶻土產(chǎn)還是西域商品都是種類繁多,除了玉團和各類藥物等,更是不乏玉狻猊、琥珀盞這種精致商品,體現(xiàn)出絲路貿(mào)易的發(fā)達,更體現(xiàn)出甘州回鶻在絲路貿(mào)易中的實力。而后一階段商品種類突然就減少到了一兩種,雖然這或許與史書記載的詳略有關系,但同時期如龜茲、于闐等國的進貢物品種類卻沒有減少,且都要多于甘州回鶻,這恐怕也可以體現(xiàn)出甘州回鶻在絲綢之路貿(mào)易體系的衰落。
甘州回鶻的歷次入貢都會受到中原王朝的封賞,封賞分為兩個部分。
一為授官冊封,包括對入貢使節(jié)的授官,對甘州回鶻首領的冊封。朝廷對入貢使節(jié)所授予的官職不盡相同,如“梁乾化元年十一月,遣都督周易言等入朝進貢,太祖御朝元殿引對,以易言為右監(jiān)門衛(wèi)大將軍同正,以石壽兒、石論思并為右千牛衛(wèi)將軍同正”[13]1842,“(后漢隱帝乾祐元年)七月,以入朝使李屋為歸德大將軍,副使安鐵山、監(jiān)使末相溫為歸德將軍,判官翟毛哥為懷化將軍”[13]1843。總體來說,所授官職有大將軍、將軍、郎將、司戈、司階這幾種,給予的名號一般都有安遠懷遠之意,如“懷化”、“順化”、“歸德”等。而有明確記載被冊封的甘州回鶻首領有天睦可汗(唐時冊封)、仁裕(后唐冊封為順化可汗)、仁美(后唐冊封為英義可汗)、夜落紇(宋冊封為忠順保德可汗)、夜落隔歸化(宋冊封為懷寧順化可汗)、夜落隔通順(宋冊封為歸忠保順可汗)。
二為賞賜財物。中原王朝對周邊歸順政權的回賜往往都格外豐厚,甘州回鶻也不例外,史書常以“厚加賜赍”來概括,當然也有比較詳細的記載,如“(宋真宗大中祥符四年)……余皆賜冠帶、器幣,及回詔賜可汗王衣著五百匹、銀器五百兩、暈錦旋襕、金腰帶,寶物公主衣著四百匹、銀器三百兩,左溫宰相衣著二百匹、銀器百兩”[14]120。究其回賜的物品的種類,不外乎衣冠、金銀錢幣、錦帛幾類。敦煌文書S.8444是關于甘州回鶻入貢與唐王朝回賜詳細情形的一則非常重要的史料,陸慶夫先生解讀為“回鶻進貢波斯錦1匹,唐朝則回賜細錦2匹;進貢象牙1截,回賜絹20匹;進貢羚羊角30對,回賜大絹25匹;又進貢羚羊角20對,回賜大絹10匹、錦2匹;貢馬16匹,回賜錦20匹、絹300匹等等”[12]67。由此可知,史書中的“厚加賜赍”并非虛言,中原王朝的厚賜也成為包括甘州回鶻在內(nèi)的周邊各部族不懼艱險前來入貢的重要推力。而實際上,甘州回鶻所得到貿(mào)易利潤不僅限于朝廷官方的賞賜這一部分?!杜f五代史》卷一百三十八《回鶻傳》載:“先是,晉、漢已來,回鶻每至京師,禁民以私市易,其所有寶貨皆鬻之入官,民間市易者罪之。至是,周太祖命除去舊法,每回鶻來者,聽私下交易,官中不得禁詰,由是玉之價直十損七八?!盵13]1843可見,后周以前,民間有與回鶻私市易者,不然為何有禁令,后周以后,政府允許百姓與甘州回鶻貿(mào)易,雖然玉之價格下降了不少,但是貿(mào)易數(shù)量必然會增多。
正史中關于甘州回鶻貢使的記載比較豐富,留下了大量的關于貢使規(guī)模、使臣身份及姓名的記載。
其一,貢使規(guī)模。正史中有明確記錄甘州回鶻貢使人數(shù)的記載共有13次,具體人數(shù)如下表。由下表可以看出,貢使人數(shù)并沒有定制,應是隨機派遣,多則上百,少則幾個;五代時期貢使人數(shù)較多,而到宋代,除了一次規(guī)模達到129人的入貢,其余幾次人數(shù)都比較少,而最后三次入貢(確切記載人數(shù))人數(shù)都在十余人,貢使規(guī)??s小的趨勢是明顯的。
入貢年份924928930933934952962貢使人數(shù)66183030781242入貢年份9649801004100810241027貢使人數(shù)474129121414
其三,大量粟特人參與了甘州回鶻的入貢活動。入貢使節(jié)中大量出現(xiàn)的粟特人讓我們不得不去考慮粟特人在甘州回鶻朝貢活動中所扮演的角色。眾所周知,粟特人素以經(jīng)商見長,而甘州回鶻時期的粟特人如同其在漠北回鶻汗國時期一樣,在經(jīng)濟、政治、文化等領域都發(fā)揮著獨特的作用。遺憾的是,正史中只是記錄下了這些人的姓名和部分官職,但是這并不影響我們對他們的判斷。
年代粟特使節(jié)職位911年石壽兒、石論思、安鹽山副使924年安千想都督(正使)930年安黑連正使931年安未思正使934年安均判官940年石海金都督(正使)948年安鐵山副使998年曹萬通正使1008年曹進寶物公主進奉使1010年安進副使1010年安殿民副使
續(xù)表
年代粟特使節(jié)職位1011年安密正使1011年安進正使1011年康延美正使1012年安進正使1018年安信都督(正使)1027年安萬東正使
如表,在這17次記載有粟特人參與的入貢中,粟特人大多擔任著正使或者副使的職位,雖然還有很多入貢沒有發(fā)現(xiàn)關于粟特人的記載,但我們?nèi)匀徊荒苷J為沒有粟特人參與其中。這難得的17條記錄給我們提供了一些寶貴的線索,首先,安姓粟特人占了很大比重,17個人中有11個是姓安的,剩下的有3個姓石的、2個姓曹的和1個姓康的,這或許可以說明安姓粟特人在甘州回鶻政權中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關于粟特使臣在甘州回鶻政權內(nèi)的履職情況,正史中記載很少,僅有曹萬通在入貢時“自言任本國樞密使,本國東至黃河,西至雪山,有小郡數(shù)百,甲馬甚精習,愿朝廷命使統(tǒng)領,使得縛繼遷以獻”[16]10891。
另外,安進這個人值得注意,史書中共有3次記錄此人,分別為“(大中祥符三年)十一月十八日,以甘州進奉使蘇兀羅為懷化司戈,行首安進為懷化郎將”[14]120;“(大中祥符四年)六月,甘州進奉回紇安進詣登聞上言:‘昨赍本國可汗王表詣闕,蒙賜錦袍、銀帶、錦彩,還過渭州,入西蕃界,為賊所劫。詔別賜與之’”[14]121;“(大中祥符五年)五月十四日,甘州使安進獻玉一團、馬三匹”[14]121。從表面上看,安進第一次以副使身份來貢,因回賜物品被劫,遂再次入朝求賞賜,隨后以答謝之意再獻玉、馬。然而,如果考慮到此時甘州回鶻所面臨的地區(qū)形勢,這幾次入貢可能不是簡單的貿(mào)易關系,應該與回鶻之聯(lián)宋攻夏戰(zhàn)略有關,然而事與愿違,宋朝只是“令甘州回紇進奉自今并于秦州路出入”[14]125,并沒有采納聯(lián)合甘州回鶻、涼州吐蕃共擊黨項的建議[20]29-34。
通過上文對甘州回鶻貢路變遷、貢品數(shù)量和種類變化以及回賜情況的分析,我們可以將整個甘州回鶻入貢歷程分為四個階段。
第一階段,9世紀末到10世紀初(約為從唐末到后梁),甘州回鶻入貢次數(shù)很少。結(jié)合史料來看,唐末甘州回鶻入貢的情況鮮見于正史,這可能是由于甘州回鶻建立不久,勢力較弱,面臨著巨大的生存壓力因而難以完成朝貢任務?!俺酰佞X屢求冊命,詔遣冊立使郗宗莒詣其國。會回鶻為吐谷渾、嗢末所破,逃遁不知所之。”反映的正是這一情況。后梁之時,史書中有了關于甘州回鶻朝貢的第一則正面記載“(開平三年,公元909年)五月,賜回紇朝貢使阿福引分物”[18]11420,并且第一次出現(xiàn)了使者的名字。在這之后兩年(911),又有兩則甘州回鶻朝貢的記載,其中一則頗為詳盡,“梁乾化元年十一月,遣都督周易言等入朝進貢,太祖御朝元殿引對,以易言為右監(jiān)門衛(wèi)大將軍同正,以石壽兒、石論思并為右千牛衛(wèi)將軍同正,仍以左監(jiān)門衛(wèi)將軍楊沼充押領回鶻還蕃使,通事舍人仇玄通為判官,厚賜繒帛,放令歸國,又賜其入朝僧凝盧、宜李思、宜延篯等紫衣”[13]1842。不但列出了使者的名字,還記載了賞賜的內(nèi)容。有學者認為,甘州回鶻之所以此時入貢,是由于與西漢金山國交戰(zhàn),需要得到中原王朝的支持所致,后梁甚至可能參與到甘州戰(zhàn)勝西漢金山國的戰(zhàn)役中[5]192。然而,總體來說這一時期甘州回鶻朝貢次數(shù)不多,在公元911年那次規(guī)模很大的入貢之后到后梁滅亡這十多年的時間里,文獻再無相關記載,原因一方面很有可能是迫于周邊政權的壓力,另一方面是與甘州回鶻的內(nèi)亂有關,敦煌文書S.5139v載:“昨此回鶻(甘州回鶻)三、五年來,自亂計作三朋。”總之,在內(nèi)憂外患的情況下使其難以經(jīng)常性的組織朝貢行動。
第二階段,從10世紀20年代開始到70年代(從后唐到北宋初年),這一階段是甘州回鶻朝貢活動非常頻繁的一個時期。究其原因,我們?nèi)砸獜母手莼佞X所處的政治環(huán)境入手。此一階段,甘州回鶻與沙州曹氏歸義軍保持著非常友好的關系,曹議金曾幫助其外甥甘州回鶻順義可汗平定內(nèi)亂,而曹議金的繼任者們也都延續(xù)了與甘州回鶻的良好關系,“兩地一家,并無疑礙”[5]185,這在客觀上促進了河西地區(qū)政局的穩(wěn)定,為甘州回鶻自身的發(fā)展提供了外部條件,因而甘州回鶻得以經(jīng)年朝貢。在宋初的一次朝貢中,甘州與歸義軍共計入貢“馬千匹、駝五百、玉五百余團、琥珀五百斤”,足見此時不論是甘州回鶻還是歸義軍都處于實力最為強盛的時期。同時,甘州回鶻與中原王朝保持著穩(wěn)定的朝貢關系,接受中原王朝的冊封和賞賜,這不僅鞏固了甘州回鶻的政治地位,而且也帶來了大量的貿(mào)易收益。
第三階段,10世紀晚期(約為宋太宗朝),這一時期甘州回鶻朝貢次數(shù)明顯減少,而且貢品的種類和數(shù)量都明顯下降,這一趨勢一直延續(xù)至甘州回鶻亡國。究其原因,《宋史·段思恭傳》提供了一條線索,“(開寶元年,公元968年)俄而回鶻入貢,路出靈州,交易于市,思恭遣吏市硇砂,吏爭直,與之競。思恭釋吏,械其使,數(shù)日貰之。使還訴其主,復遣使赍牒詣靈州問故,思恭理屈不報。自是數(shù)年,回鶻不復朝貢”[16]9272。這條材料反映出甘州回鶻入貢使團在靈州交易時與當?shù)毓倮舭l(fā)生商貿(mào)糾紛,導致甘州可汗的不滿,由此數(shù)年不貢,而甘州回鶻的再次入貢已經(jīng)是太宗天平興國元年(976)。如此看來,靈州地方官對商貿(mào)活動的干擾對貢路產(chǎn)生的影響是長期性的。而黨項人的軍事活動日益頻繁更讓靈州處于非常危險的處境之中。史載黨項人第一次發(fā)動對靈州的進攻是淳化五年(994),但在周邊地區(qū)的軍事活動必然要早于這個時間,這對回鶻商隊來說無疑是巨大的威脅,而與中原貿(mào)易的不暢可能對甘州回鶻的經(jīng)濟產(chǎn)生了不小的負面影響。當然,還一種觀點認為,在宋太宗朝(976—998),甘州回鶻的統(tǒng)治者政治上轉(zhuǎn)向親遼,使得與中國的聯(lián)結(jié)受阻[21]5-62??梢哉f這種觀點是從政治層面來解釋甘州回鶻這一階段朝貢次數(shù)明顯減少這一現(xiàn)象,可以與筆者從經(jīng)濟層面的分析互補。
第四階段,11世紀初至甘州回鶻滅亡(1028),這一時期甘州回鶻入貢次數(shù)又一次增加。然而,此時甘州回鶻正處于黨項勢力的壓迫之下,而且主要貢路靈州路被徹底阻斷。因此,不能把入貢次數(shù)突增這一現(xiàn)象視為甘州回鶻經(jīng)濟情況的轉(zhuǎn)好,筆者認為此一時期,面臨西夏勢力的壓迫,甘州回鶻希望得到宋廷的軍事支持,因此頻繁遣使入朝,名為朝貢,實則匯報河西形勢,陳明利害,以求宋廷支持。在這一過程中,安進、安信等多位粟特使節(jié)擔負重任,然而宋朝直到甘州回鶻被滅也未曾出兵相助。
史料中對甘州回鶻滅亡的記載突出了其突然性和偶然性,如“(李元昊)獨引兵襲破回鶻夜洛隔可汗王,奪甘州”[16]13993。但正如前輩學者所指出的,應當從社會經(jīng)濟等諸方面去探討甘州回鶻滅亡的深層原因[22]75-80。筆者認為甘州回鶻的衰亡是與以靈州為中心的北貢路的斷絕密不可分的,是與甘州回鶻朝貢貿(mào)易不得正常實施密不可分的。而北貢路的斷絕經(jīng)歷了一個很長的過程,從10世紀后期甘州回鶻入貢次數(shù)突然減少、貢品數(shù)量和種類也大幅減少來看,這一過程可能開始于10世紀后期。黨項人對以靈州為中心的北貢路的壟斷無疑是主因,起初只是用搶奪、騷擾的手段來打擊貿(mào)易競爭對手,而隨著黨項人實力的不斷增加、政治野心的擴大,甘州回鶻所面臨的就不僅是貿(mào)易危機了,還有黨項人的軍事威脅,從李德明到李元昊,黨項人不斷對甘州回鶻發(fā)動攻戰(zhàn),而在聯(lián)宋攻夏戰(zhàn)略不得實施的情況下,甘州回鶻作為一個政權的命運也很快宣告終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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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鄭 玲)
劉全波(1984—),男,山東陽信人,歷史學博士,蘭州大學敦煌學研究所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敦煌學、文獻學、中西交通史;王政良(1994—),男,山東煙臺人,蘭州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本科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民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