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寶龍
母親在七十歲后,就總愛和我們念叨她年輕時的事情。每次回憶,她的眼睛都很空蒙,既不喜也不悲,這被歲月浸染了的老人像極了楊絳先生,平靜平淡卻又很有耐心地和我們姐弟講述著她的故事。
“我年輕的時候啊,那可是十里八村兒出了名的美女,鄰居都夸老張家(母親姓張)的那個老丫頭長的呀,嘖嘖,像是一個仙女兒,那兩條烏黑麻亮的大辮子,真是好看吶。每次講到這,母親都要停下來。我知道,我的提問時間到了?!?/p>
“媽,你長得那么俊,咋就看上我爸了呢?”我這句鋪墊只是一個過渡。母親和我配合得相當默契。所以她總會接著往下說。
“你姥爺走的早,俺家兄弟姊妹十三個,我是老小,還沒成家。你二姨夫說替我物色了一個小伙子,說他愛看書,將來一定能有出息。那個小伙子就是你爸?!蹦赣H再次停下,拿眼瞅我。我就再次問她:“那你咋和我爸認識的呢?”
“相親唄。你姥姥給我做了一套大紅的新棉襖,第一次見面就覺得你爸眼珠子挺大,是不是缺胳膊少腿也沒看清楚。等到第二次見面,我們就結婚了?!?/p>
聽起來母親的婚姻像是一次冒險。就像一朵花開了,可她卻不知道明天是風和日麗還是狂風暴雨。
事實證明,母親婚后的日子還真的不是那么艷陽高照。
那時候,我的老叔,二姑、三姑、四姑都還沒有成家。我奶奶又是典型的小腳惡婆婆。剛過門的母親做完了早飯,然后喂豬、喂雞鴨鵝、給幾個小姑子洗頭洗衣服,最后還要給愛尿床的老叔曬被子,再有點時間就要收拾屋子,打掃院子,甚至到莊稼地里幫著鋤地割草,她總是一天到晚不停地忙,還總是被我奶奶嫌棄訓斥:做菜多放一點點油是不行的;晚上多點一會燈是不行的;生孩子后多躺一會兒是不行的。
母親常感嘆說:“我當姑娘時,你姥啥活都不讓我干,總是舍不得。沒想到啊,嫁過來后,啥活我都干遍了?!?/p>
父親在有了三個孩子后,也許是看到了母親的不容易。他終于一改往日的節(jié)儉,偷偷地給母親買了一枚戒指。這是母親人生中第一枚戒指。
“那是你爸偷偷地攢了很久的錢才買給我的。那戒指上還有一個孔雀的圖案,戴在我手上,可真是好看?!蹦赣H在這樣講述的時候,就好像這日子并沒有消逝很久,就好像一掀門簾,就能看見一對恩愛的夫妻:男的省吃儉用,為討老婆開心而癡情的樣子,女子容顏姣好,手指也還算圓潤如筍。一圈金黃的戒指閃著愛情的神圣光芒,一下子就讓整個光陰涂抹上沁人心脾的幽香。這一枚小小的戒指套牢了母親的整個青春和愛情。
可惜好景不長,奶奶知道了戒指的事情。她狠狠地教訓了爸爸,我的幾個姑姑因為嫉妒也數(shù)落起母親的不是。火上澆油總是能把事情搞大。奶奶一怒之下,把母親的新戒指,連同原來的一對銀耳環(huán),以及姥姥送的銀手鐲統(tǒng)統(tǒng)賣了。奶奶憑空得了九元錢,如獲至寶,喜笑顏開??梢豢匆娢业哪赣H,就立刻拉下臉來,警示她這個不會過日子的媳婦:以后當心,再不許生出非分之想。
母親丟了戒指,受了訓誡,卻什么話也沒說。
母親擁有第二個戒指時,我已上了高中,她也五十多歲了。爺爺奶奶早已去世,姑姑叔叔也在母親的幫助下各自成家。父親依然節(jié)儉。早沒了當初討母親開心的情懷。母親就經(jīng)常趁父親心情好的時候念叨,當年的那枚戒指如何如何好看。父親欠母親的,他知道。所以他終于狠下心來,拿了一千元錢給母親。于是,母親有了第二枚戒指。
五十多歲的母親臉上已經(jīng)有了皺紋,可她還是那么慈祥。一笑起來,就讓人心生暖意。她的手指由于風濕早已彎曲變形,可歲月磨不滅一顆愛美的心。她戴上新買的戒指,左瞧瞧右看看,不停地問姐姐們,這戒指好不好看?戴在哪個手指上更好看?這時候的母親,更像是一個少女,她不埋怨流失的時光,也不惋惜曾經(jīng)的美麗,歲月滔滔,她巋然不動,知足常樂。
晚年的父親得了腦血栓。剛開始,母親總是當他的拐杖。為了讓父親多鍛煉,她就牽著父親的左手,讓父親把右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一圈一圈地走。后來,父親臥床。雖然他們始終和我住在一起,但母親很少讓我照顧父親。她總是心甘情愿地把父親的衣服洗得干干凈凈,總是不厭其煩地給父親做他喜歡吃的食物,總是毫無怨言地給父親接屎端尿。有一次下班,我看見母親躲在衛(wèi)生間里哭,我一再問她,她才說她給父親翻身時勁使大了,父親很兇地罵了她。父親生病后總是罵母親。她抹了一下眼淚,又說,沒事,有病的人都心焦,他都是要死的人了,誰跟他計較。我看見,母親的眼淚落下來,正好掛在她金黃的戒指上,晶瑩得像一顆鉆石……
母親照顧癱瘓在床的父親十三年。父親走時。她很平靜。料理完父親的喪事。我領著母親回到了她的長春老家。她對她的侄兒侄女兒說,沒想到還能再回來看看,這是最后一次回來嘍。那一刻,我不知道母親是高興還是悲哀,只是自己的心頭滿滿的都是心酸。
母親從老家回來后,在一次檢查時發(fā)現(xiàn)患了肺癌。我從醫(yī)院走回家,一路恍惚,一路流淚不止,路人紛紛側目,可我就是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緒,及至到家,在空蕩的屋子里,我不再強忍,嚎啕大哭。
接下來的日子,平靜如水。媽媽依然美麗、慈祥。
也許是一生從善的緣故吧。母親得病后一直沒感到疼痛。
母親走的那天晚上,她從手上摘下了她心愛的戒指遞給我,那時她已不能說話。她示意把這枚戒指遞給我的媳婦。母親以前曾說過,她這一輩子啥也沒有攢下,就這么個值錢的東西,一定得給她的老兒媳婦,因為這個媳婦養(yǎng)了她的老。
二姐哭了、三姐哭了,小姐哭了,我也哭了,二姐趴在母親的耳旁,問她,你還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嗎?母親擠出最后一個笑容,搖了搖頭。
我手里拿著帶有母親體溫的戒指,第一次體會到什么是撕心裂肺,整個胸腔被一點點掏空,又被疼痛一下子注滿。我不知道要抓住些什么,心里卻很明白,媽媽走了,她還是撇下了我們,孤獨地走了,再也不能回來,再也不能相見,我淚如泉涌。那淚,一滴一滴砸在母親的戒指上,久久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