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草木，心底流年

王霞

愛上這片草木，才有了這處家。于是，閑暇時光，都付與了通透的玻璃陽臺，還有幾個闊大的飄窗。一卷閑書，一杯清茶，靜靜地一個清晨，一個午后?？创巴饣痉鎏K，隨四季變幻。

紅梅綻放寫早春

年少時看紅樓，最喜歡有兩處寫梅的，一是寶琴踏雪尋梅，二是櫳翠庵妙玉烹雪煮茶，那雪就是搜集的梅花瓣上的清雪。這二幕常常被我混淆在一起，形成一幅美妙的生活場景：尋梅即為集雪，見得花兒清麗嬌俏，遂連花兒一起請回。案上紅梅吐艷，壺中雪水清冽，更兼涵著梅香。塵世生活里詩意濃濃。

二三月間，靠西的三株紅梅最先孕育。梅朵兒不大，卻是一朵緊挨著一朵，環(huán)抱著每一根枝條。那是一種厚重的殷紅，給冬季里的蒼白涂上了一抹胭脂色。

“人間離別易歲時，只梅枝，勿相思。”早春的寒涼中，就這樣捧著一盞漸漸涼下去的熱茶，任由著這句詩在心頭百徊千繞，讓那一抹沉沉的鮮艷漸漸染紅雙眼。所有的前塵往事，俱在那一刻，幻化成梅花三弄，穿透脆弱的內(nèi)心。一弄叫月入太霞；二弄穿云到云中；青鳥啼魂到三弄，隔江長聞嘆息聲……一縷神思悠悠，附在那輕煙似的梅香之上，遙寄千里之外。

紅梅的生命，就是從長長的寒冷中汲取一絲絲溫暖，凝結(jié)成一簇簇的熱望。在最是百花寥落之時，用短暫的盛放號令一個生機勃勃的春天。哪怕“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边@心血染就枝條上的累累花朵，再經(jīng)由時間的醞釀，落梅結(jié)實，無憾成灰。沉醉于冷酷的自然循環(huán)，想必也是梅心一生的夙愿。

盛春有約白海棠

紅梅殘紅未盡，只需一兩個暖陽，茶舍窗前那棵高大的白海棠，就露出一簇簇嫩嫩的新芽。小小的葉兒，是翡翠一樣油亮的綠，綠得通透。緊接著那葉間就長出了一嘟嚕一嘟嚕的花蕾，青玉似的白，蒂處淡淡的綠，然后就是花枝滿頭。那一朵朵潔白的花兒宛如冰雕玉琢，托著星星點點鮮綠的花蕊。整棵樹，就是清綠和潔白，干凈得如同仙露浸潤清洗過，不染纖塵。

這樣的日子，我最喜歡的就是取出那個雙層水晶茶盞，用取自皖南深山的泉水，沖泡好最新的明前綠，端著來到樹下，就在樹下靜靜地站著。那茶色和樹上的新綠是一脈的。低著頭，端起杯子，并不喝。而是深深、緩緩地呼吸，讓那繚繞的茶氣通過鼻腔，繞過靈臺，直抵肺腑的身處。整個人像似浸潤在這最純凈的草木香氛中。然后仰起頭，讓那潔白的花色印在眼眸里。用這樣的素潔清洗我的眼目。于是，在忙碌生活中日漸浮躁的一顆心也漸漸靜下來。然后，一絲笑意就如這淡雅的花色一樣，暈染了我的面容，攜著這樣的寧靜，回歸。這樣的花意竟可以溫馨整個夜晚。

我給這棵樹起了名字：暴雨梨花。不僅是因為那一句“偷來梨蕊三分白”，還因為她開放得迅疾，呼啦啦一兩天，就是滿樹皆白，綠色的葉子反成了點綴。更是感慨她在枝頭歡笑的時日短暫，沒幾天的光景，就開始謝落。先是不覺，待到一個雨日，就凋零殆盡，落花為錦了?？墒牵那逖藕颓逍?，同三春的新茶一起，鐫刻在這春天最美好的時刻中了。

晚櫻燦爛送春歸

陽臺正對著的，是六七棵晚櫻，她們的花期在四月間。剛住進來時，她們的主干才有壯漢的胳膊般粗細，雖是花開，也只是嬌艷?？墒悄陱?fù)一年的生長，她就抵達了我的窗前。三月下旬的某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她那光禿禿的枝椏上，已是滿滿的花苞，褐色，和蒼老的枝干渾然一體，讓人們?nèi)己雎粤?。突然有一天，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拉開窗簾的那一瞬，蓬蓬勃勃的嬌艷，喧鬧著撞入你的眼簾。粉紅色的花朵層層疊疊，在晚春的艷陽里舞蹈著、歡笑著。這樣的日子里，每天早上最期待的一件事，就是拉開簾幕與之笑顏相對。之后到了謝花期，就是日日的忐忑了。若是哪一夜風(fēng)起，心中就是惶惶然，必是夜半無寐。終有一天，窗外雨疏風(fēng)急，樹葉簌簌做響，心中就不由得失落、傷懷……不為別的，就擔(dān)心她們，怎禁得住這樣的風(fēng)雨，必是落英繽紛了……那樣的時刻，我會選擇葬花吟，聽著耳機里的哀婉纏綿，恍然間不知身處何處。整個春天，我都是天天看著她們孕育、綻放的，那一簇簇的嫣紅在和風(fēng)里、艷陽下笑著、舞著，是那樣的默契知己……如今才幾日，就要離開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就不敢像以往那樣，拉開巨大厚重的窗簾，是有一絲絲不忍?？僧斘易叩疥柵_時，卻只見那粉嫩的花瓣，一群群，伴著一陣陣的風(fēng)，旋舞著，飛揚著……并感受不到傷悲。再看看，嫩綠的草坪做底，或密或疏的濃粉、淡粉為綴，綴得滿滿的，好大的一片，錦緞一般。是了，這些精靈們，即便是離開，也要有最后的美麗，不，該是驚艷……豁然醒悟：命運的法則就是循環(huán)不已。面對生活和命運的安排，愛和被愛，都要快樂地接納，哪怕是轉(zhuǎn)瞬即逝……

疏竹寫夏涼

幾陣風(fēng)過，幾場雨落，夏天就到了我的窗前。

靠東的窗外，那一叢茂密的竹林，開始了迎風(fēng)搖曳。經(jīng)年的老竹主干粗壯，且光滑，泛著淡淡的黃。新生的竹也不細弱，嫩生生的青綠，還帶著一層若有若無的白霜。而竹葉則一律是深青色，比枝干還深濃些，三五成叢。風(fēng)過，就有窸窸窣窣的低語，柔和而安詳。

我喜歡在月將滿之時的深夜，關(guān)掉燈光，倚在妝臺，面朝東窗，那銀暉下的竹影搖搖，映在窗扇上，宛若水墨畫兒一般。就憶起那一首“風(fēng)來笑有聲，雨過凈如洗。有時明月來，弄影高窗里”了。

喜歡竹，緣于兒時。

打小喜靜，極少走出長長的院落，就是從房間的書桌到院落里葡萄架下的石臺上，幾本帶畫的書冊就是最好的陪伴。這里面有一本古舊泛黃的介子園畫譜，上面山水人物花鳥魚蟲一應(yīng)俱全，雖是黑白，可濃淡有致疏密有韻的墨線點面生動而傳神。我特別喜歡那些高髻削肩，長袖軟帶的仕女。她們手執(zhí)團扇，身旁總有幾塊山石，幾株秀竹。那一股清幽嫻靜之氣讓小小的我悠然而神往。

再大些，就喜歡畫。私心里畏難，不敢描摹那些繁復(fù)的鬢發(fā)及袍服，就覺得那竹不過三兩竿，四五枝，必是容易些。由是，弄點哥哥寫字的墨汁，就涂抹起來，卻怎么都是笨笨的。兄長大我二十歲，書畫文字都很出色，見了我的，就會指點一二。記得他教我：老枝挺而立，嫩枝卻婉轉(zhuǎn)；生葉丁香頭，接枝如雀爪……照此法去做，果然有了靈動的模樣，人人見了，都夸上幾句，好不驕傲，就更愛了。于是，家里的舊報刊，我的新本子，只要能畫的地方，就都有了竹的影子。

長大后知道，竹是極難畫的。東陽先生題柯九思畫竹一詩有云：莫將畫竹論難易，剛道繁難簡更難。君看蕭蕭只數(shù)葉，滿堂風(fēng)雨不勝寒。我雖知道前兩句道出了簡實則比繁更難的真諦，可卻喜愛后兩行那種疏葉玲瓏，清風(fēng)寒雨颯然而至，盡洗塵埃的意蘊。

“悒露靜，和煙綠。搶節(jié)寧改，貞心自束”。安詳閑雅，而內(nèi)心堅貞，懂得自我約束的竹，亦是那樣的令我崇敬。

后來雖沒有機會學(xué)畫，但這樣一種偏愛卻保留了下來。記憶最深的是，我常常在寄給同學(xué)朋友們的信箋角上，勾上幾片竹葉，托住我的署名。

雖說竹生南國，可至今我都覺得，所有的竹子，都是從我童年的北國家園，那長長院落的角落里生長出來的。如今，它又長到了我的東窗之外。

我雖不擁有豪宅廣廈的高窗，卻近攬這一懷明月與竹影。清風(fēng)與竹語日日相伴，一掃溽夏之熱。

天地萬物之高貴者并不染金錢之俗氣，于心于愿都足矣。

香樟葳蕤傲霜寒

當所有的鮮艷都在冷風(fēng)中凋零，三面窗前都只有舊舊的綠的時候，那幾棵四季常青的香樟就顯現(xiàn)出她葳蕤的姿態(tài)。那深褐色的樹身包裹著經(jīng)年的風(fēng)霜，孕育著剛正的清香。而這堅韌的香氣，粉身碎骨也不消弭。那巨大的樹冠，聚集了萬萬千千的葉片，每一片都還是油油的墨綠。卵形，柔韌，葉脈清晰，從葉柄一路逶迤到葉尖。從深刻到清淺，由粗疏至柔密，一水兒順垂著。輕撫著，竟生出恍惚，像撫摸著小女孩兒的短發(fā)。由不得心中也軟軟的。

常常是午后，時光素潔，陽光溫暖。隔著玻璃窗，高大的香樟樹上，一枚枚葉片，在陽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無法言說的美好。感覺很近，仿佛觸手可及她的輕盈、柔美、細致。默默與之相望，無需言語，怕驚擾了她的寧靜，安謐。這一種聲音叫寂靜，直抵你那深邃的內(nèi)心。

幾場寒風(fēng)掠過，萬木蕭疏。這幾株樹上的鳥雀就多了起來，那些黑珍珠般的小黑豆，是慈悲的種子，充實著它們小小的胸腹。于是，我的窗外就又有了冬天里的歡快。特別是飛雪的日子，那些深青的葉片承載著潔白，像樹樹銀花，格外清涼奪目。而她最令我心動的則是新春里，萬物生發(fā)，她的枝頭也滋養(yǎng)出簇簇嫩芽。此時老葉才漸漸顯露出殷紅，等翠綠的新葉在春風(fēng)里吟唱的時候，那些老葉才悄然地飄零，安然地化作護根的春泥。在我感慨著新葉發(fā)后老葉衰，老紅托新綠中……已是又一年的四月天了。

后記：

人在草木間。

古人擇水而居，必是因為水潤草木。就是這些草木，用色彩暈染著這個世界，用自己的呼吸凈化著天地，也用包容的情懷感染著人們。

草木繁茂，讓人賞心悅目之余，還使人呼吸到清新的空氣，更能舒緩緊張或焦躁的心情。而若是有心之人，更能以草木為師、為友，感悟到四季的流年里，每一刻光陰的短暫明媚，每一種生命那美好的律動。

心隨境轉(zhuǎn)，境由心生。于是，無論何種境地，遭遇到什么，只要回到這里，看到四季的草木，想想寒去春至，我就會定下心來。

草木有心，溫暖四季。也愿我如草木，溫暖身邊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