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奔海
父親握緊我的手
■劉奔海
父親是在去年被查出患了腦梗的,好好的人一下子就雙腿發(fā)軟,走不了路了,于是,我們趕忙把父親送進醫(yī)院。在醫(yī)院里住了一段時間后,父親可以下地讓人攙扶著挪動腳步,醫(yī)生說這病以后就要經(jīng)常鍛煉,逐漸恢復(fù)。出院后,我們給父親買了一根拐杖,想著他拄個拐杖走路更穩(wěn)當些,鍛煉鍛煉以后就不需要別人去攙扶,自己想走到哪兒都方便些??刹涣?,父親卻不愿拄拐,似乎也不會拄拐,每天早上,母親陪著他外出鍛煉,他總是一只手提著拐杖,讓母親牽著他的另一只手,拐杖起不了作用,反而成了他的負擔(dān)。
半年過去了,父親走路依然需要別人陪在身邊看護。
拄拐杖這么簡單的事怎么就學(xué)不會呢?我決定陪父親走一走,教會他拄拐杖。
那天早上,我扶著父親走出家門,邊走邊教他拄拐杖的方法和要領(lǐng),怎樣邁步,手腳怎樣協(xié)調(diào),邊說邊給他示范和演練,手把手地教他??筛赣H的手腳反而像木偶一般,更不會走了,很自然的一個動作變得生硬和呆板。父子二人就這樣一步一步地挪到了村外的大路上,我便不耐煩地給父親講:“爸,我再不扶你了,你一個人自己邊走邊摸索吧,你現(xiàn)在就想拐杖就是你的依靠!”“依靠”兩個字我說得很重,我想只要他懂得了依靠拐杖,才能得心應(yīng)手地使用拐杖。說著,我便放開父親的手,讓他自己走。父親低著頭,什么也沒說,又是提著拐杖向前挪動腳步。我心想,等他走累了,自然會拄著拐杖休息。我陪在父親兩三米遠的周圍,觀察著他走路的狀況,以防他摔倒;漸漸地,看他不需要攙扶也可以走,我便慢悠悠地走在前面,父親蹣跚著艱難地跟在后面,只是每和他之間的距離拉開十來米遠時,我便停下來,望著父親等著他跟上。父親走得越來越慢,我停留等待的時間越來越長,有幾次,我看到父親的身體已開始搖晃,可他依然提著拐杖。父親眼瞅著我,我知道,他是想讓我過去扶他,我很是惱火,心一硬,我偏不扶你!我就不相信你學(xué)不會拄拐!
可父親就是不會。
望著父親蹣跚的身影,我的心里泛起一陣一陣的酸楚。
父親曾當了半輩子的教書先生。他高中畢業(yè)正趕上那個特殊的年代,沒能上成大學(xué),于是回村在我們那個村辦小學(xué)當了一名民辦教師。父親勤奮努力,教學(xué)成績突出,幾年后便被招錄進了公辦教師的行列并被調(diào)進城里的學(xué)校。聽母親說,父親剛從農(nóng)村來到城里教書,吃的是從家里帶去的黑面饅頭,穿的是補丁加補丁的衣服,窮酸的樣子常常讓城里的孩子笑話??蓾u漸地他便贏得了學(xué)生們的尊敬。后來,哥哥開始上小學(xué)了,父親也把哥哥帶到城里上學(xué),他想著城里的教學(xué)水平高,讓哥哥從小就接受良好的教育,將來考個好大學(xué)。
每到周末,是哥哥最高興的日子,他終于可以和父親回家了,可以見到媽媽了??苫丶业穆飞弦渤錆M了艱辛。四十多里的路,都是坑坑洼洼的土路,父親就騎著他那輛破舊的自行車馱著哥哥來來往往。天氣晴好倒也沒什么,要是遇到下雨天氣,可就難走多了。于是,那段路上,人們常常可以看到這樣的場景:父親使勁地在前面推著自行車,哥哥跟在后面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后面。推著推著,車子就被泥沙糊住,父親只好手里拿個木棍,不時地將堵塞住車輪的泥沙戳下去;而幼小的哥哥雙手提著鞋子,雙腳常會陷入泥漿難以拔出。有時父親實在推不動了,只好把車子扛在肩上,一步一步地艱難前行……
雖然一家人每個星期只有周末那一兩天的團聚,可我卻不盼望父親回家,甚至是怕他回家,因為只要他一回到家里,家里的空氣便驟然凝固。父親總是板著面孔,動不動就會大發(fā)雷霆,我犯一點點錯誤也會把我訓(xùn)斥上半天。我在家里不敢大聲說話,不敢亂說亂動,呼吸也變得小心翼翼。我曾偷偷地給媽媽講:就算永遠不見爸爸我也不想他。
父親什么都好,就是脾氣太壞,常常為一些小事情和人爭吵得臉紅脖子粗,他心里不高興馬上情緒就表現(xiàn)出來,看不慣什么馬上就要說出來,從不顧及別人的身份、地位和情面。我就想,他怎么就不會“笑里藏刀”呢?怎么就不會“秋后算賬”呢?所以,盡管在學(xué)校里他所帶的班級教學(xué)成績總是名列前茅,可仍然被不斷地調(diào)動工作,從這個學(xué)校調(diào)到那個學(xué)校,又從那個學(xué)校調(diào)到又一所學(xué)校。越調(diào)越偏僻。但不管調(diào)到哪兒,他都要把哥哥帶在身邊,能時時督促著哥哥的學(xué)習(xí)他才放心。
到了我該上初中時,父親已被調(diào)到了離家三十里外的一所交通不便的農(nóng)村初中教書,他又開始把我和哥哥一同帶到了那所初中,我上初一,哥哥上初三。因為每天都要面對父親,對他的畏懼感也漸漸地淡化了。我一天天地長大了,青春叛逆的我越來越抗拒父親,我不愿和父親說話,更不愿聽他給我談人生、講道理,只要他一說這些,我便不耐煩地說:“爸,你再別說了,這些我都知道!”
初二那年,我和父親之間終于爆發(fā)了一次沖突,也是因為我做錯了一件小事,父親卻把小事變大,夸張地批評我,但他越說我越聽不進去,我終于大聲對他吼道:“我不在這兒上了!”說完,頭也不回雄赳赳氣昂昂地跨出了校門,父親指著我的背影怒吼道:“你滾!再也別回來!”可我“滾”出沒多久,父親便騎著自行車追來,追上我,慌忙把車停在我前面,用平和的語氣對我說:“別再跑了,爸再也不說你了……”
父親脾氣再壞,但他畢竟是我的父親,我也常常會被那濃濃的父愛感動。最令我難忘的是父親騎著他那輛都快要散架的自行車馱著我和哥哥奔波在家與學(xué)校的那段路上的一幕幕場景:我坐在車的前梁上,哥哥坐在后座上,父親氣喘吁吁地蹬著車子……坐在車子上,我們弟兄的心里都是心疼和不忍,于是,每次在父親出發(fā)前,哥哥便帶著我先走,我們走著跑著,希望減輕父親的負擔(dān),但每次過不到一會兒父親便趕了上來。
跑著跑著,哥哥和我相繼都跑到了高中,上了高中,父親就再也無能為力了——我們不在父親身邊學(xué)習(xí),不再讓父親馱著上學(xué),也不再需要忍受他的壞脾氣,自然感到輕松了很多。盡管那時家里經(jīng)濟不寬裕,但父親對我們在學(xué)習(xí)上的需求都是盡可能地滿足,需要什么輔導(dǎo)書,他跑遍大大小小的書店也要買到;自己和母親生活再苦,也要給我們帶足生活費。
可哥哥的大學(xué)夢想?yún)s實現(xiàn)得太艱難。他第一年參加高考離分數(shù)線只差了3分,父母都沒有責(zé)備他,他們想著差3分,再補習(xí)一年一定能考上!誰知哥哥第二年一考下來,他就覺得不理想,甚至沒有去看成績的勇氣,可父親,在那個七月一個炎熱的中午,硬是騎上自行車,去四十里外的市教育局看張榜公布的成績,漆黑的夜晚,父親回到了家里。那晚,他沒說一句話,臉色蒼茫地一直坐到了天亮……哥哥竟又差了10多分!那個打擊對我們?nèi)艺媸翘罅?!仿佛大學(xué)真的與我們無緣。
那年秋天,哥哥說什么也不愿再補習(xí)了,他對父親說:“我認命了,這輩子就當農(nóng)民算了?!薄皠e人能考上,為什么我們就考不上呢?”一向嚴厲的父親自言自語道,似乎在苦問蒼天,又似乎是恨鐵不成鋼。沉默了許久,父親把目光轉(zhuǎn)向哥哥,眼里滿含著期盼,“苦讀了這么多年,現(xiàn)在離成功就差這么一步,為什么就不能堅持到最后?……高考是最公平的,不用看人臉色,只要肯下功夫,命運一定會改變的?!?/p>
那年秋季開學(xué),我也升入了高三,在父母愁苦無奈的嘆息聲中,哥哥又開始了他的復(fù)讀之路。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早上剛上早讀,班主任就說班里又要來一位復(fù)讀生,說著哥哥便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目光呆滯、面無表情,班主任走到我的桌旁,說讓你哥坐你這吧,哥哥便低下了頭無聲地走到我旁邊,在同學(xué)們異樣的眼光中挨著我坐下。就這樣大我?guī)讱q的哥哥竟然成了我的同桌。想起那段日子,我們弟兄心頭都別有一番滋味……終于,在又一年的高考中,我們弟兄都如愿以償?shù)乜既肓耸〕堑拇髮W(xué)。籠罩在我們家的愁云終于一掃而光。
我和哥哥去大學(xué)報到前的那天晚上,母親做了一大桌子菜,一家人圍坐在明亮的燈光下,吃著,說著,笑著,父親喝了很多酒,他喜極而泣,對母親說:“兩個兒子終于都走出家門了,往后家里就剩下我們兩個了?!蹦赣H笑著回道:“誰愿意和你呆在一起,往后你就一個人待著吧?!?/p>
我和哥哥都走向了越來越廣闊的天地,從農(nóng)村走進城市,在城市里成家立業(yè),在老屋里陪伴父母的時間是越來越少。父母一天天地老了,變得行動遲緩,特別是退休后更顯出老態(tài)龍鐘的跡象,他整天待在他的小房子里不愿出門,我們勸了幾次也沒什么效果,后來就任他一個人待著吧??伤?,只要我或是哥哥打電話說哪天回家,他就一天天地盼著,念叨著,可我們回到家里,除了一家人在一起吃個飯,誰也不愿意和父親多待一會兒。雖然父親的脾氣已被歲月消磨殆盡,可因為長期被周圍人的排斥,長期的封閉,他已顯得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思想落后、觀念守舊,現(xiàn)在反而成了我們批評指責(zé)的對象,就像小時候他批評我們一樣。
可誰能想到,父親偏偏會得上腦梗,變得行動不便。
剛住進醫(yī)院的那幾天,父親像個小孩子一樣哭著鬧著說他不在醫(yī)院住,說他的病不用看,非要回家,好說歹說,終于安靜了下來。可給他輸液時,他的手老是愛動,一動手上就起個大包,護士又要給他扎,有時輸一次液要扎上三五次!那天,父親的手上又起了個大包,那位小護士趕來后,一邊為父親拔針頭,一邊故作生氣地嗔怪父親:“老爺子,你手再動就給你把手綁起來?!币慌缘哪赣H也在不停地責(zé)備父親,說:“你一輩子還教育學(xué)生,讓學(xué)生聽話,給你說了多少遍‘手不要動’你就是記不?。 备赣H難為情地嘆口氣:“唉,我怎么就記不住呢?”小護士聽到母親說父親教了一輩子書,馬上又對父親開玩笑道:“老爺子,你看你一天沒精打采的,您把以前批評學(xué)生的精神勁拿出來,這樣誰還敢批評您!”這時,父親笑了,但隨即又苦笑著搖了搖頭,低聲說道:“現(xiàn)在不是‘三娘教子’,而是‘子教三娘’了。”我覺得小護士和父親都是在說我,我立刻覺得我的臉開始發(fā)燙。
前面幾天,我曾一個人伺候了父親幾天,我雖已步入中年,卻是第一次伺候病人,雖然伺候的是自己的父親,可一兩天后我也開始變得不耐煩起來,動不動就對意識已不很清晰的父親發(fā)脾氣。
父親是卑微的,卻又是堅強的,他一生奔波勞碌,風(fēng)雨中支撐著我們這個家,他說他一生最不愿向人低頭求人辦事,為此吃盡了苦頭,但為了我們弟兄上學(xué),又不得不看人臉色。父親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情郁于中,有時難免發(fā)之于外。如今,我和哥哥都走出了家門,有了好的工作,但正當他需要生活照顧和精神慰藉的時候,我們不是去走近他、開導(dǎo)他,卻遠避他,憎惡他……
我慢慢地向父親走去,快到父親身邊時,他的一只手緩慢地有點膽怯地伸給我,我猶豫了一下,終于一手接過父親手中的拐杖,一手拉住父親伸過來的手,父親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不愿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