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
同學是不能老的,也不能庸俗,是心底的梨花,純白純白的,寂靜地開著。不要輕翻,最好能如當初樣齊刷刷地坐在那。
在深圳時,我去接秋,提前兩個小時到達,穿了好久沒穿過的高跟鞋,站在深圳東站的接站大廳,盛裝以待。秋出來后,拉著我的手,眼淚一個勁地在眼圈里打轉(zhuǎn),嘴唇翕動了幾下,才憋出一句話:你咋變成這樣了。我說很老了吧!她囁嚅道,不是原來的味了,味字很長,拖著哭音。原來啥味,真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我是一面鏡子,也驗證了她。她除了那雙手粉白如玉外,眼角亦如小刀刻過,畢竟是30年的光陰,生活不再是個童話。
后來我們又在不同的城市見過,除適應彼此相貌的變化外,尚需包容對方的一些小脾氣。她童心未泯,每晚插著小耳機聽紅樓,第二天早起依舊掛著,天天吵著要把蘋果4換成6。并緊張我,覺得我弱智,啥也不會,列車沒進站,就一遍遍電話和短信,生怕我丟了。說來慚愧,凡網(wǎng)上購物、滴滴打車、刷卡、訂票,以至于開關(guān)電視、空調(diào)類我都不會。這樣的原始,沒幾人相信。一次半夜把空調(diào)關(guān)了,愛人也很稀奇。好在我不枝蔓,屬古井中人,守著自己的一汪月色便可。
秋,真正到我家,是今年四月初,整個古城如一尊古緞包裹著的花箋,滿城的櫻花詩意般簌簌而落。我邀了幾個朋友和舊日同學,陪她花海踏歌,逛遍每個角落。然后你一餐我一餐在館子里神侃,至打烊方歸,繁華的北京路往往已是月朗星稀,只剩下孤單單手拉手的我們。
春兒來時,秋搶著去接,我說你認不得的。話音未落,她已蹦跳著旋風般卷下了樓。春兒是我們同學中變化最大的一個,咋說也有150多斤。年輕時楊柳細腰的,也算是個美人,冷不丁塞進這60斤 ,還真有點受不了,想認是不可能的。但富態(tài),不失風度。
她們上來時,春兒手心里攤了一幀二寸的黑白小照,三個小女孩一溜坐在機關(guān)燈光球場的石凳上,七八歲模樣,一臉稚氣,個個清秀。應是暮春,著夾衣,春兒的胳膊上還飄著三道杠。她那時是我們班班長,瘋的,可以站在課桌上握著韁繩,噠噠地跳騎著小木馬過草原。她母親教過我們,大眼睛,騎自行車,戴副白手套,喜歡美,有俄羅斯血統(tǒng)。他們老家住在中俄邊境。那應該是1976年,我們上小學二年級,趕上毛主席去世,白衣服藍褲子,黑紗白花的在操場默哀,當時她媽媽就站在我們隊伍后面。
這張照片就是那年拍的,里面有春兒有秋還有另外的一個女同學。秋說她也有一張,品相比這好,還說那時和春兒家是鄰居。秋發(fā)的那張我看過,我和春兒家一兩歲也住隔壁。我的擔心是多余的,照片為證,這四十年的珍藏就是她們見面的密碼。
秋調(diào)侃,說春兒那時是我們班的貴族,家境好,父親公安,母親教師,兩姊妹。 一個西瓜分兩半,而她家要四份。春兒穿買的衣服,大家是做的。實際那時別說一家四個孩子,五六個也不稀奇,我們學年有個邱老八,家里滴里嘟嚕就造了八個姑娘。
后來,我與她們分開,轉(zhuǎn)回爺爺家讀書,再回來已是初一,依舊和秋、春兒一班。我們是重點班,考進去的。秋走讀,春兒和我住校。春兒有錢,頓頓排骨,吃不完就倒。81年,還很窮,同寢室高年級學姐看不慣,多有微詞。春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次買三份,剩下的拿爐子煉,弄得滿屋焦骨頭味。
春兒聊齋,聰明外現(xiàn)。一件桃紅的襯衣,今天長袖,明天就可能是短袖,只是她一剪子的問題,帶著毛茬就往教室里穿。問她她說熱,至于是衣服沒帶來,還是把買衣服的錢別用了,就不得而知。那時我倆好,經(jīng)常一起去校門口買瓜子,兩毛錢一桶,用報紙裹成的圓錐體??觳兔嬉膊琶媸?,幾毛錢一袋,一人一袋泡著吃。
春兒大手大腳慣了,管不住自己,錢往往不到月底就告罄,她媽媽不得不下了封殺令。一次她和另外的一個女同學吵架,哭的嗚嗚的,弄得許多人圍觀。問她為啥,她抽涕半天,委屈地說那個女同學拿了她的錢不給她,她咋要都要不過來。而那個女同學則一臉原則,正色道:說好了的,是她不讓給的,說自己管不住,讓我?guī)退?,就是她罵我打我,我都不能給。
春兒的趣事很多,可以成書,可愛也愛美!戴太陽帽,穿喇叭褲,格子拉鏈上衣,冬天淺黃色的滑雪衫是從香港帶回來的。自戀,擺pose,不是一手叉腰,就是摸著辮子,要不就像老上海掛歷上的電影明星樣,翹著蘭花指,斜放在腮幫子底下,這樣的黑白照至今我影集里還有兩張。
她初二時成績下滑,幾何學不來,作業(yè)不會,又不肯抄,就空著。有次沒交,被數(shù)學老師喊到講臺罰站,穿了雙白網(wǎng)鞋,格子小喇叭褲掃到地面。老師個小,和她差不多,拿著教鞭指點著黑板上的輔助線,她站在旁邊極不自在,一會看看鞋,一會摸摸辮子,弄得同學們哄堂大笑。下來時,還揚著小臉裝著滿不在乎,歸座就哭了起來。很多年后她說我?guī)退a過幾何,我早已忘記,覺得自己也不咋地。不過她的坦誠、透明和毫無心計,是我一直喜歡的。
那時我們班是全校唯一一屆設重點班的,屬塊試驗田,紀律好,掉一根花針都能聽見。是所子弟學校,除設施優(yōu)越外,教學質(zhì)量并不咋樣,當時,秋的哥哥是這所學校走出去最有名的學生。后來我們這屆不錯,刷新眼球,此是后話。全班也就三十幾個人,但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每學期都要調(diào)整,最后五名出去,進入普通班。別班優(yōu)秀的進來,屬于鐵打的班級,流水的學生。老師發(fā)卷子是倒著念的,第一名即倒數(shù)第一名,念完,卷子擱在地下,上去的學生再勾腰自己拾起,低頭回座。老師很紳士,對我不錯,至于這種教育方法好壞,不做細論。
有次春兒沒考好,晚自習一直趴在桌子上哭,還寫了首詩,那年我們初三。那首詩傳給我,我和班長給她改過,這里實錄,無表白之意。這首詩后來很火,在各個城市的子弟學校瘋傳。上高中后,竟無意中聽到陌生人大聲朗誦。春兒口頭、書面表達都不錯,參加工作后發(fā)表不少豆腐塊,貼了滿滿三大筆記本,后來停筆,忙別的去了,有點想一出是一出。
春兒結(jié)婚時,家里極力反對。同城父母都沒參加。有個男同學曾到我們這個小城檢查工作,去她家看她,下樓時,忍不住問她:你咋過成這樣。我也去看過她,亂糟糟的樓道,四十平米的蝸居,小學四年級的兒子站在池邊洗碗,她坐在床上看電視,笑得呵呵的,那時就已發(fā)福。
第二天那個男生請我和春兒在一個不錯的酒店吃飯,開了很貴的酒,端起酒杯時他說,你們知道,我父母是工人,我那時得努力。實際那些能螢窗雪案的現(xiàn)在都過得不錯,有八十年代就英語6級移民的,也有在中南海當了保健醫(yī)生,成醫(yī)學專家的。當然還有土豪、精英、學者之類的。大部分都折騰到京滬深這樣的大城市,秋就是一例。
在世俗意義上取得成功的自然就成了談資,我倒不咋地,秋就很沒出息,不只一次地說過,你看誰誰誰,智力咋能和咱們比,差到哪去了,人家現(xiàn)在都是高工。知道嗎,高工,一個女人咋也不能放棄自己的事業(yè)云云。她的誰誰,是別班的。我笑說,這有啥,你過得不也不錯,還不都得退休,老百姓一個。她馬上反齒,你啥邏輯,我講的是個理,你忒沒出息了。我聽后咯咯地笑。實際我素無志向,相信腳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 安于自己的土地收獲自己的莊稼,這是要做的。只是同學永遠都是同學,過好那是必須的,因為她是我的,是我美麗少女時代的外延。即便現(xiàn)在也是我心頭幽居的梅花,在雪天無人般純潔盛開。凡塵俗世,只是希望再見面張口時,不要走了當初的模樣。
春兒后來選擇了離婚,啥也沒要,自己租的房子,老式住宅,鐵門哐哐的,室內(nèi)木門還糊了報紙。除佩服她的勇氣外,心里未免凄涼。不久她把兒子也接了出來,若干年后再嫁,找了一個比她小四歲開廠的老公,在我們要即將做奶奶時,她又生了一個可愛的寶寶,臉上滿滿的都是幸福,工作也漸有起色。
秋來時,她每天放下手頭工作過來陪她,還給每個人帶了禮物。第二天又拿來一張小照,是另外兩個女同學的。有一個是我們班最美的女生,穿著白色泡泡紗半截袖,掐清香荷葉小褶,清涼的眼眸滴得出水。整個畫面圣潔沉靜,相紙攝影均一流。那件衣服我也有一件,那時風靡,不怕撞衫,是校園里的一個標志。大家驚呼漂亮,說拍下來發(fā)過去。這個女生現(xiàn)今依舊優(yōu)雅,身材模特,面容清秀,不遜任何明星。我說我還有一張,是她在頤和園劃船的,一起發(fā)過去。遂抱出影集,大家慢慢翻,翻著翻著就停住了,七嘴八舌道,這張好!這張真好!然后看看春兒又看看照片。是春兒十八歲的玉照,那時剛有彩色,當初我還配了首詩,現(xiàn)在離詩已經(jīng)很遠了,刀刃上的語言,駕馭不了。春兒穿了件彩條毛衣,外披紅色小坎,春水樣的眼神,望著一樹潔白梨花,畫面清麗自然,樹下之人白凈婀娜。
春兒一直沒說話,半天道:能給我嗎?說著雙手手心朝上就攤了過來,像接孩子般。我心里不免一愣,不記得當初她以什么樣的方式送給我的,但在我的意念里,這張照片就是我的,跟了我整三十年,一直在我的影集里,沒想過要給誰。我想說我也搬過不少家,扔下過許多東西。但話到嘴邊,都咽了回去,只輕快地說那快謝謝我吧!謝謝你!她說得很鄭重,一邊往包里放一邊又低聲道,我是想給愛人看下。此話一出,空氣立馬涂了奶油,憂傷起來。她現(xiàn)在的老公很疼她,對她極好,認識時,春兒已四十多歲,就現(xiàn)在這樣,他根本不會知道自己的妻子曾經(jīng)有多么美麗。那一刻心里真的很難過,春兒再也不是原來的那個春兒了,變得沉穩(wěn)、大氣、寬厚并深情,生活教會了她,以及我們都很多。
有人說,人的前半生是動物的,后半生是植物的。實際我倒認為少小時才是植物的,如綠霧青青碧碧地生長,成年后才是動物的,哺乳動物,雖五味雜陳但充滿強烈母性。少女時代的綠云已變成今日的苔蘚,時光的回廊雖滄桑,但越發(fā)深情,這也是必須的。
秋走時很舍不得這個盤滿落花的古城,說這安靜,有湖泊的味道,不像上海那么多人和車。說還有很多東西沒來得及吃,很多地方?jīng)]來得及去,洈水、洪湖這樣的名字聽著就好聽,令人神往。走的前一晚,十點多,還讓我在樓下街角處,幫她烤了一個鍋塊,囑咐我不忘給她寄吃的。我說那就別走了,改簽吧,她說不行,定好了的,要趕回去給老公過生日。還說老了要在這買一套房子,好到我家蹭飯吃。
再后來她來電話,問我?guī)讜r出門,路不路過她在的城市,帶把藕帶,抱怨我上次沒給她吃。我說祖宗,那時節(jié)也得湖里長出來不是!再者她還以為是我們上學時的綠皮小火車,我從車窗往站臺扔一把就完事……
想一想,時光,綠皮小火車真的一去不復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