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小明
許多年過去了,掉進去的事物,沒有一個走出來。
十五年前,村子里是沒有自來水的,所有的生計皆來源于井。放在只有五十多戶的村子里,井顯得異常龐大,那些斤斤計較的瑣碎,那些柴米油鹽的爭吵,瞬間渺小了。井周圍的事物跟著龐大起來,首先是井沿兒的青苔,每次取水,都會濺出一些,慢慢地養(yǎng)活了一方世界。開始是無意,因為多多少少都會有頑皮的水跳出鐵桶,攔也攔不住,后來發(fā)現(xiàn)青苔因此越長越旺盛,就快高出井沿兒了。某個心情失落的早晨,看到青苔仿佛就看到了家中的小兒小女,哭過鬧過,他們還會出現(xiàn)在自己身邊,不愿離去,由此,頓生一番情愫。以后的日子,人們有意無意地將一部分水濺出來,濺到青苔上,濺到每一個父親母親的心里。于是,青苔首先龐大起來。
尤其心情大起大落的時候,那些青苔格外顯眼。人們從井中取走水,順便留下心中的不快,青苔默不作聲,但是也吸收了一部分,人們低頭時,看到遺落的心情,突然就開朗起來。能有什么比這些青苔更不幸呢?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誰也不招惹,卻偏偏被傷心事傳染。再低一點頭,就會發(fā)現(xiàn)那些青苔有模有樣,比遠處的野草更加生動,一株青苔就是一樁心事,它們深沉而隱秘,就像一棵棵大樹,直直地立在天地之外。而井,則成為消化的母體,朝而復(fù)始,源源不絕。
螞蟻隨后龐大。這種跟人類一樣,整天踩著自己影子行走的動物,喜歡圍著井轉(zhuǎn)悠。很多人說,螞蟻的世界是二維的,不知它們沿著井轉(zhuǎn)圈的時候,有沒有意識到下面是一個深淵。但是我想,它們一定也曾經(jīng)伸出頭向井底探望過,那里面有太多吸引自己的東西。長時間盯著深淵看,就會發(fā)現(xiàn)深淵也在盯著你,或許尼采說這句話的時候,靈感來自于井。螞蟻,重復(fù)了圣人的動作,之后便龐大起來。它們一個接一個地從事著秘而不宣的事情,每邁出的一步里,都有一個陰謀,或許是吃掉昨天路過的那只羊,或許是把門前那塊大石頭搬走,也有可能是決定離開那些該死的影子獨立生活。總之,它們的陰謀足夠龐大,而身后的井,只有井,才知道這里面的事情。
還有很多東西因為這口井壯大起來,比如晚上的月亮。十幾年前的山村之夜,天空澄澈,風聲干凈,月亮不慌不忙地爬上一座山頭,再爬上一座山頭,越過很多棵樹和很多個村莊,直到影子正好投進那口井,就不動了。沒有誰注意到月亮的變化,日常的事物往往被眾人忽略,但是井知道。此時的月亮,大而圓,亮而持久,整個井底都閃爍起來。白天羞于見人的蝦兒,此時也大方地游到井的最上一層,飲一口月光,望一望無人注視的天空。此時的月亮大呀,從井底到井口,再到井的四周,漫延開去,很快整個村子明亮起來。睡夢中的人,自然是無福消受這份明亮的,只有井。
天蒙蒙亮,早起的人們便拿起鉤擔向井進發(fā)了。吱吱悠悠的水桶,搖搖晃晃的影子,沖破了第一個黎明。印象中,父親是村里最勤快的人,他喜歡在一天中第一個走到井邊,先坐在井沿兒上抽一袋煙,看到有人來挑水了,他才開始打水。打水并不容易,需要經(jīng)驗和技術(shù),彎下腰,雙手執(zhí)鉤,擔和桶自然下伸,找到一個最佳的位置,開始打水。在魯東南一帶,人民喜歡講打水說成“擺水”,確實如此,打水需要左右搖擺鉤擔上的鐵桶,找好位置后,一個四十五度用力,桶便進井了。這時候雙臂要抓緊鉤擔,不能分神,因為一不小心就可能將桶脫鉤,掉進井里。井足夠深,落下的桶會自然裝滿水,沉到底部,很難撈出來。打滿水后,需要用力往上拉,拉倒一半的時候,人就乏力了,你會看到他們眉頭一緊,兩腳一跺,桶便上來了。而父親是不需要跺腳和皺眉的,這是他最自豪的地方,他要讓井以外的其他人看到。
其實沒人在意這些,除了那口老井。它能感受到這個取水的人略有不同,因為少了一跺腳,水下的世界便安靜了一分。因為少了一皺眉,水面的影子便少了一份壓抑。是啊,這么多年,井承受的壓力實在太大了。不開心的人,喜歡來這里訴苦。更不開心的人,甚至有跳進來的沖動。下雨的時候,井沿兒的臟水會流進來,要學(xué)會馬上自清,不能讓前來取水的人皺眉頭。干旱的時候,要盡可能地收集遠方的水,不能干了涸了,不能空了乏了。井自誕生那一刻起,就下定決心,只做一個日常的事物,甘于寂寞,絕不轟轟烈烈,大起大落。
有一棵樹,是后來出現(xiàn)的,就在井邊五米的位置。開始的時候,天氣干旱,主人想著澆水方便,便于成活。主人甚至想到以后樹長大了,可以給中午取水的人遮一遮陽,讓過路的人,可以在樹下休息一下。但是他沒有想到,樹越長越大,沒幾年就把枝頭伸到了井的上方,這是不允許的。秋天一到,樹開始落葉,沒羞地落,無論風怎么搖晃,總會有些葉子飄到井里。沒有人覺得臟,在莊稼人的眼里,落葉和井水一樣干凈。但是井不愿意。去井里洗澡的月亮不愿意。在井邊照鏡子的螞蟻不愿意。終于在一個大雨傾盆的夏天,那棵樹倒了。帶出的一些泥土,落入井中,而這時候的井,沒有像往常一樣,變干凈。
人們開始抱怨,沒有干凈的井,將無法生存。對一個村子而言,井的意義是巨大的。一雨之間,井事被提上日程,人們談?wù)摰脑掝}全部變成了井。對,還有那棵該死的樹。樹的主人恐慌起來,雖然覺得很無辜,但是沒有人聽他解釋。但凡與井有關(guān)的,一旦被認定為錯,那就不容解釋。
那棵倒下的樹,高大起來。
人們議論,說這棵樹是災(zāi)星,它不僅破壞水源,還破壞村里的風水,遲早要出事。這樹太大了,怎么能種在井邊呢,它會壓住井里的蛟龍,給每一個取水的人帶來不幸。走在路上,也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孩子都覺得丟人,不再理他。
那天夜里,他一個人實在難熬,便去了井邊。他看到卸掉的樹枝和沒完全清掃干凈的落葉,突然一種更深的失落爬上心頭。月亮也爬上來,千山萬水地爬上來,隨后跳進井里,更多的事物跟著跳進去。探一探頭,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老了許多,那些青苔,那些螞蟻,那些雞毛蒜皮的指責和嘮叨,全部都跳了進去,月亮再次明亮異常。一時間,井水干凈,人間澄澈。
他再次成為了我的父親。他決定再種一棵樹。位置要比之前那棵遠一些。
“背井離鄉(xiāng)”這個詞首次出現(xiàn)在我的世界里是2010年的時候。父親獨自立在村頭,井邊,家鄉(xiāng)的最外圍,像一棵老樹,明明弱不禁風,卻故做堅強。井邊送行,不同于楊柳樹下的送行,沒有春風干預(yù),也不會出現(xiàn)拂面的柳條,更多的是安靜的儀式?!耙院笞约涸谕饷妫獙W(xué)會照顧自己,要學(xué)會與周圍的人相處,不能再那么任性……”,除了幾句叮囑,沒有多余的手勢和動作。隨后,時間靜止了幾分鐘。終于,我看到他的影子在太陽下?lián)u搖晃晃,有一部分就要跑進井里了,他拼命地踩住那些影子,不讓一切流失。這一年的學(xué)費,也是他一點點“踩”住的,吃最便宜的肉,買最廉價的藥,等糧食價格最高的時候才賣,分差不會超過幾分錢。
后來我又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井,有的很明顯可以輕易躲過去,有的藏得很深,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去。井影響著我,也養(yǎng)育了我。走路的時候,說話的時候,與人處事的時候,井無處不在。不同的是,這些井多數(shù)沒有龐大的月亮護持,如果掉進去,很難爬上來。時間久了,身邊會添幾個朋友,就像井邊那些龐大的青苔,共生共榮,建立起密切的關(guān)系。然而,無論它們多么龐大,也無法知道井底的心事,那些暗藏的秘密,永遠只有自己知道。漸漸地,自己也成為了井的一部分,有人防著,有人接近著,潛移默化地影響了路過的每個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