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敏華
立 秋
久違的藍(lán)天白云,風(fēng)驅(qū)趕熱浪,
父親說:“今日立秋,暑去涼開,心寧體泰?!?/p>
心情終于有了顏色和形狀,
原來愛不曾離開我。
不曾離開我的……還有生死離別,
天地間的神明。
有生之年,父親懷念的,
就是我想要的。
白 露
天氣轉(zhuǎn)涼,晚上蓋被,
白露不露身。
五十年前的白露夜,
父親寫下:“鴻雁來,玄鳥歸,群鳥養(yǎng)饈?!?/p>
白露為霜,知了不知去向,
父親在咳嗽中睡去。
月光消失在窗口,
我為父親輕輕蓋好被子。
木 屑
落葉成拼圖,被鋸下的樹枝
堆到眼前,
父親滿身木屑,跟隨風(fēng)
穿梭在樹林里。
父親手里的鋸子
受困于宿命的選擇,不敢輕易
呻吟,喊出痛──
太陽終于鉆出云層,短暫的
寂靜之后,又響起
鋸樹聲,和父親的咳嗽。
夜 晚
午夜醒來,關(guān)掉空調(diào),打開窗,
涼風(fēng)一絲絲襲來。
不惑之年,竟然興奮得像個孩子,
望月亮,數(shù)星星。
“只是不知道螢火蟲去哪了,
──母親去哪了?”
沒有人知道,我又一次失眠,
沒有人能想象,我和童年之間
只隔著一個夜晚。
預(yù) 演
玉蘭花,油菜花,桃花,豌豆花,
看見梨花就到了墓地。
但沒有一座墓能左右逢源,
沒有黃土長不出青草。
墓冢似一個個骰子,紅與黑的
姓氏和年月,左右生死。
──還要祈禱嗎?生被死劫持,
悲傷多于恐懼,或無奈。
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合上雙眼,
預(yù)演一場和這個世界的告別。
她 說
江南進(jìn)入雨季。
她說:“汛期,做一尾洄游的魚?!?/p>
丙申年,猴子撈月。
她說:“最有詩意的幻覺?!?/p>
收到一封“查無此人”的退信。
她說:“不曾去過。”
面影在井水中隱現(xiàn)。
她說:“竹籃打水,執(zhí)手相攜?!?/p>
雨后經(jīng)過墓地。
她說:“后會有期──”
風(fēng)
風(fēng)抱住一塊石頭,抱住一座山,
風(fēng)抱住一棵樹,抱住一只鳥巢,
風(fēng)抱住一只舊藤椅,抱住一個老人。
雪會融化,風(fēng)也會融化,
但風(fēng)遲遲不愿撒手──
慈悲,鳥鳴,生死。
幸存者
把白發(fā)染成黑發(fā),從城里回到
山村,一次簡單的落定,
草在腳下,樹在身邊,
它們卑微,無常,構(gòu)成敬畏。
徒步溪邊,很多愧對被溪水
泛起,濺濕了鞋子。
草叢中,發(fā)現(xiàn)一只蝸牛,已是空殼,
──還有多少空殼藏在塵世?
若干年后,一個幸存者
再次將白發(fā)染成黑發(fā),
從城里回到鄉(xiāng)下──
荒涼的溪流,綿延著山巒。
離 別
又是我,在午夜醒來。
你不在這個夜晚,但
我們都曾在那個夜晚
瘋狂地愛過。
故意把門反鎖,或虛掩,
在乎你,像墻上的釘子,或地里的
蘿卜,不能自拔──
但你不在這個夜晚,我不再心存疑慮,
靜如茯苓,安心或定神,
如你所見,隱匿于各自的夜晚。
有生之年的秋夜,
魚鱗般的天空,不設(shè)防──
放下你。
猶 豫
樓下那棵無花果樹沒有一片葉子,
橫七豎八的枝條和樹干
像患上皮炎,布滿被天牛幼蟲蛀食后
留下的窟窿和糞孔。
“是修剪枝條,還是鋸掉整個樹干?”
我拿著鋸子,
像一頭成年的天牛,在“嘎吱──
嘎吱”聲中,猶豫不定。
時 間
一陣風(fēng),揮之不去,風(fēng)擋住了風(fēng)。
一枚墻上的釘子,不能自拔,但已經(jīng)松動。
一尾魚活在網(wǎng)箱里,月亮浮出水面。
一畝三分地,花生掏出心窩。
一切都在風(fēng)、釘子、魚、
月亮、水、地、花生、心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