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玥芊
濃墨的夜里燃起一支白燭,他挑起白燈籠,寒涼夜風(fēng)吹得燭火飄搖。
“白,我們?nèi)ツ膬???/p>
“去汨羅江,解救一個囚徒。”
一個長發(fā)散亂、面容憔悴的男子醉倒在江畔,燈籠照亮了他瘦削的臉。他睜了眼,目中了無生機(jī)。
“我以為今夜的月色如此好,刺痛我的眼?!彼株H上了眼睛,“你們無常二人是來帶我走的嗎?”
白沉默不語,我拱手道:“屈子,走罷。去往永生極樂,遠(yuǎn)離紅塵之苦。”
屈子笑起來,壺中薄酒灑了一地?!皹O樂,何處有極樂?”他站起身來,獵獵江風(fēng)吹得長袍鼓動,“我心中有極樂,向我心中去?!?/p>
回眸間滿目蒼涼。
“天下為局我為棋,步步設(shè)營,卻終究敵不過人心。我屈平為楚生,為楚亡。王令我富貴,令我貧賤,令我榮華,令我蕭條,我無怨。只是怨這舉世混濁,眾生迷醉,蔽了王的眼?!?/p>
風(fēng)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白抬眸,淡然一笑:“只怕蔽的,卻是先生的心罷?!?/p>
屈子面色清冷,不喜不怒:“何蔽之有?我朝飲木蘭墜露,夕餐秋菊落英。這天下,獨(dú)我心澄澈,只恨無人相知?!?/p>
“先生心系何物?”
“系天下蒼生?!?/p>
“否。先生心系者,不過一楚而已?!?/p>
酒壺砰然破裂,飛濺的酒液落上衣襟,洇開暗色一朵,宛若未干的淚痕。
“無常也知我心系何物,獨(dú)懷王不知?!鼻悠嗳淮笮Γβ曋芯挂咽菧I滿衣襟,“我又如何不知何謂自取滅亡?只是夜夜夢回,楚王宮的宮燈一盞一盞琳瑯而立,那火焰宏大,微小,明亮,黯淡,跳躍,沉睡。那些動蕩不安的光線,給我指明了唯一的路。走至最后,心知已是死路,卻無法回頭。一回頭,就能看見一盞盞宮燈,在大楚的黑夜里,次第熄滅……”
他忽然緘了口,蕭索的目光落在白燈籠上,繼而哂笑道:“悲莫愁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只怕這白燭,是世間唯一的光亮了?!彼撎撝赶蛐目冢骸按颂幱袠O樂,我囚了自己進(jìn)去,再不出來?!?/p>
囚,心囚。
淅淅瀝瀝,竟落起了小雨。我又作了一個長揖,道:“先生,走罷?!?/p>
屈子不語,慢慢走向汨羅江。鞋尖碾碎了青草與落花,泥濘濺上雪白的長袍。獵獵夜風(fēng)吹得散亂長發(fā)在黑暗中升起又落下,鼓起的袍尾似要將他幻化成一只欲飛的白鶴。我注視著他冷峭孤決的背影,似乎看見兩排高大的宮燈拔地而起,光芒溫暖,卻灼痛了眼。一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從宮燈間走過,慢慢地,走成了一個目光蕭索的男子。宮燈在他身后次第熄滅,即便回首,也再尋不回來時的路。
漫漫長夜,一個聲音遙遙傳來:“舉世皆濁我獨(dú)清,眾人皆醉我獨(dú)醒……”
雨越下越大了,濕了燈籠,滅了燭火。白喟嘆道:“屈子他,真的清醒著嗎?”
雨水順著我的下巴往下落。
屈子懷石投江,我與白投入水中,尋覓他的魂魄。
可他的魂魄,盡皆散作細(xì)密光點(diǎn),融入汨羅江水中。
他終究是做了楚囚。囚了心,再不出來。
為楚生,為楚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