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克爾見特朗普：話不投機，但還得說

黃萌萌

3月中旬，德國總理默克爾訪美，成為繼特雷莎·梅之后第二位訪美的歐洲國家領導人。但與英國首相不同，特朗普與默克爾之間明顯缺乏默契與好感，特朗普甚至在默克爾建議兩人握手合照時沒有作出任何回應。特朗普對于跨大西洋共同價值觀與西方自由秩序的挑戰(zhàn)引起了德國的嚴重擔憂。早在2005年，默克爾以親美派的形象上臺，扭轉了前總理施羅德時期由于伊拉克戰(zhàn)爭而跌入冰點的德美關系。出任德國總理后，默克爾共與三任美國總統(tǒng)打過交道，她曾直言不諱地指責小布什政府時期美軍在關塔那摩監(jiān)獄的虐囚行為，也曾因“監(jiān)聽門”事件與奧巴馬產生齟齬。德美關系歷經波折，但跨大西洋溝通機制較為成熟，德美政界秉承協(xié)商與妥協(xié)的原則在國際問題中尋求協(xié)調性解決方案，如在烏克蘭危機中共同對俄制裁。歷屆德國領導人上臺后都會強調美國盟友的重要性，跨大西洋價值觀共同體、北約集體安全以及雙邊經貿合作是貫穿德美關系的主旋律。然而，2016年特朗普的當選為這一切增添了變數(shù)。

德國社會各界對于特朗普的看法

2017年3月17日，默克爾與特朗普在美國首都華盛頓會面。

在德國政界看來，雙方領導人的執(zhí)政理念大相徑庭，在經濟政策、北約集體安全、歐洲一體化、難民與移民政策以及全球治理等領域均存在著一定分歧。特朗普在競選時曾將默克爾的難民政策稱作“瘋子的行為”。他還公開支持英國脫歐，唱衰歐盟，并拋出“北約過時論”。在貿易領域，特朗普不滿德國對美的大額貿易順差，聲稱將對德國企業(yè)采取懲罰性關稅。特朗普表現(xiàn)出來的民粹主義、美國優(yōu)先、貿易保護主義，對國際組織等超國家機構與國際多邊機制的厭惡，無不挑戰(zhàn)著二戰(zhàn)后由美國創(chuàng)立并長期主導的西方自由主義秩序，這讓德國甚感憂慮。2016年11月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tǒng)后，默克爾在與其通話中特意強調德國愿意在“共同價值觀”的基礎上與美國密切合作，暗示特朗普對于西方自由秩序與價值觀的“離經叛道”不符合德美雙方共同利益。

德國民眾對于未來德美關系的走向較為悲觀。特朗普勝選后，2016年11月的“德國趨勢”民調顯示，66%的德國人認為美國不再是德國可靠的合作伙伴，64%的德國受訪者認為特朗普上臺后將會威脅到世界的和平與安全。在德美關系未來走向上，57%的德國民眾認為德美關系未來將會面臨更多摩擦，33%的人認為雙邊關系將保持穩(wěn)定，僅有5%的受訪者認為德美關系在特朗普時代會朝著積極方向發(fā)展。

以批判性姿態(tài)著稱的德國媒體對于特朗普的反感態(tài)度躍然紙上。在《明鏡周刊》2017年2月的封面圖片上，一名類似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的男性提著被砍下的自由女神像的頭顱，其當期標題為“美國優(yōu)先”?！睹麋R周刊》是德國發(fā)行量最大的新聞雜志，其將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比作伊斯蘭極端分子，在德國和美國社會引發(fā)激烈爭論?！睹麋R周刊》執(zhí)行主編布林克鮑默在社論中這樣解釋道：“特朗普試圖建立一個不自由的民主”。

總體而言，德國政界與民眾或多或少地將特朗普視為西方自由秩序與價值觀的挑戰(zhàn)者，缺少對于特朗普執(zhí)政理念的認同與好感，而德國政界也認為未來德美關系將充滿變數(shù)。德國社會各界并不期待德美領導人第一次會面就在經貿、集體安全等問題上達成一致性的解決方案，尷尬之局還需多次“破冰”。

“默特會”揭示新時期德美關系面臨的挑戰(zhàn)

二戰(zhàn)后至今，跨大西洋同盟利益與價值觀相互交織。然而，特朗普的核心觀念是將“美國利益”置于“西方價值觀”之上，“公平貿易”乃至“貿易保護”優(yōu)于“自由貿易”。這改變了德美合作的傳統(tǒng)模式，也是對西方自由秩序的背離?？v使默克爾與特朗普的執(zhí)政理念與執(zhí)政風格存在眾多分歧，但作為德國利益代言人的默克爾仍認為有必要與特朗普進行一次面對面的溝通，而非“隔空喊話”。2017年3月17日，默克爾與特朗普完成了一次充滿 “討價還價”的會面，會談內容涉及經貿、北約、歐洲安全以及難民與移民政策等。

此次訪美的首要議題在于盡可能彌合德美在貿易政策上的分歧，德國的主要提議是倡導德美在“工業(yè)4.0”與制造業(yè)領域加強合作，開展雙邊職業(yè)教育與勞動力培訓合作，在兩國數(shù)字化經濟轉型過程中創(chuàng)造更多的就業(yè)崗位。德國試圖說服美國相信合作能夠帶來雙贏局面。實際上，德國的談判籌碼略顯單薄，德國作為“貿易國家”，其經濟增長有賴于高端產品出口，而美國正是德國最大的出口市場。以2016年數(shù)據為例，德國出口了價值1070億歐元的商品至美國，其中汽車、機械與化學產品位居前三位，而德國進口的美國商品總價格僅為580億歐元;德國約有100萬個工作崗位與對美出口有關，美國企業(yè)在德創(chuàng)造的就業(yè)崗位約為63萬個，而德國企業(yè)在美創(chuàng)造的工作崗位約為10萬個?？梢姷聡蜆I(yè)崗位對美出口的依賴性要大于美國對德的依賴性。因此，一旦美國向德國發(fā)動貿易戰(zhàn)，德國經濟將會受到更大沖擊。商人出身的特朗普對此了然于心，聲稱上任后將對德國寶馬、戴姆勒、大眾等汽車公司征收35%的懲罰性關稅，理由是它們針對美國市場的生產在墨西哥進行。為此，陪同默克爾出訪的隊伍中有西門子首席執(zhí)行官、寶馬和舍弗勒總裁，三位企業(yè)家向特朗普及其團隊闡述兩國企業(yè)在創(chuàng)造就業(yè)、勞動力培訓與職業(yè)教育方面的合作前景。德國外交團隊認為，相對于政客，商人出身的特朗普更傾向于相信企業(yè)管理層。而特朗普卻多次強調“公平貿易”，宣稱為了保障美國就業(yè)以及促進美國工業(yè)發(fā)展，貿易保護政策亦不失為一種選擇。經過此次領導人會晤，德美雙方在經貿領域尋求共識的努力仍收效甚微。

特朗普的利益思維也轉嫁到了外交與安全政策領域。相對于步履維艱的貿易談判，德美在安全政策上達成了一些妥協(xié)。特朗普否認自己是“孤立主義者”，表達了對于北約的支持，但前提是盟友提高在北約的財務貢獻以換取美國的安全保障。德國承諾到2024年將國防預算提高到GDP的2%，但默克爾認為德國已經以其他方式做出了集體防務貢獻，如在阿富汗長期駐軍、提供發(fā)展援助，協(xié)助美、法等國共同打擊“伊斯蘭國”，并對非洲當?shù)氐陌踩α窟M行培訓等，重申德國在安全領域已經承擔了更多的國際責任，而非一味搭乘美國“便車”。

德國與歐盟追隨美國奧巴馬政府對俄實施制裁，德俄關系至今仍未得到實質性改善。然而崇尚“強人政治”的特朗普對于俄總統(tǒng)普京卻鮮有批評，美國或將調整對俄政策。特朗普雖然贊賞德國在烏克蘭危機中的外交斡旋，但對于俄羅斯“吞并”克里米亞的行為并未加以指責。面對歐洲安全與地緣戰(zhàn)略利益，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在美俄關系中尚缺乏明確的方向與定位。在移民政策上，特朗普認為本國公民的利益應優(yōu)先于移民與難民的利益，暗示默克爾的難民政策給歐洲帶來了災難，而之前默克爾也批評特朗普的“限穆令”不合理。但是面臨9月的德國大選，在此次德美會談中默克爾很難在難民與移民政策上表現(xiàn)得過于強硬，畢竟這是默克爾執(zhí)政生涯中的“一次失誤”。

德美分歧的外交文化根源

默克爾和特朗普之間的分歧非常明顯，但特朗普的執(zhí)政理念在美國政治思想史上并非無跡可尋，其與漢密爾頓主義的商業(yè)保護思想和杰克遜主義的美國人民福祉至上的信念密不可分。德美分歧的深層原因與兩國政治與外交文化差異密不可分。

德國二戰(zhàn)后的外交文化以歐洲一體化、多邊主義、自由貿易以及軍事領域的“克制文化”著稱。特別是在軍事領域，德國民眾與政界至今對于使用武力仍較為謹慎。默克爾訪美后，德國左翼黨與綠黨旋即批評默克爾向特朗普承諾提高國防預算，認為這將削弱國際合作與和平。德國國防部長馮德萊恩對于特朗普所謂的“德國負債于北約”的論調不買賬，強調德國的國防預算不僅針對北約集體安全，在聯(lián)合國維和任務以及打擊恐怖主義等方面德國已經做出了應有的國際貢獻。

德國主張建立多種國際力量并存、文明化與法制化的國際秩序、“后民族國家”理念成為德國外交文化中的鮮明特點。因此，德國注重聯(lián)合國與國際法的作用，將國家利益置于超國家機構之中，在國際事務中通過外交斡旋發(fā)揮超越自身實力的國際作用。而美國外交文化具有“天定使命觀”和“美國例外論”的思維烙印，美國優(yōu)先和追求強權政治仍是美國作為“民族國家”外交政策中不可摒棄的王牌。美國對于“多邊主義”的理解建立在維護其國家利益的基礎之上，國際多邊機制往往被認為是限制美國外交行動自由的障礙。這促使美國外交行為更多的是有選擇性地遵守國際法，并具有單邊主義傾向——這是德國難以欣賞與認同的。

然而，二戰(zhàn)后美國通過馬歇爾計劃援助聯(lián)邦德國重建，至今德國人對美國仍心存感激，默克爾在會晤特朗普后的聯(lián)合記者招待會上表達了這種感激之情。冷戰(zhàn)后德國不再對美國外交與安全政策的主張言聽計從，希望與其形成平等的合作伙伴關系，德美關系發(fā)展成為在爭論與分歧中尋求妥協(xié)的“選擇性同盟”，傾向于進行務實性合作。因此不應夸大德美關系的裂痕與危機，尋求共識與達成妥協(xié)仍是跨大西洋聯(lián)盟的共識，即使“貌合神離”，德美雙方也將盡力維護聯(lián)盟團結。

中德深化合作大有前景

默克爾與特朗普會面之后，德媒認為德美雙方仍是分歧多于共同點。可以看到，在很多方面，德美乃至美歐之間的“共同語言”仍相對匱乏。

德國是全球化、自由貿易與歐洲一體化的堅定支持者。默克爾認為自貿協(xié)定將給相關方創(chuàng)造更多的就業(yè)機會與經濟利益。德國堅信本國經濟的成功與歐洲一體化密不可分，認為應由歐盟作為超國家機構與美國進行貿易談判，而非由德國作為“民族國家”與美國締結雙邊協(xié)議，對于重啟美歐TTIP談判仍抱有期待。德國將國家利益置于歐盟之中，在歐洲民粹主義浪潮中，支持通過“多速歐洲”推動歐盟發(fā)展，維護歐洲穩(wěn)定。而在德國G20財長峰會上，由于無法說服美國，最終各方在聯(lián)合公告中刪除了反貿易保護的內容與遵守氣候協(xié)議的承諾，未來美歐之間的貿易關系將充滿不確定性。

德美雙方僵持不下的同時，德國開始尋求與新興國家加強合作的可能性。德國財長朔伊布勒直言：此次G20財長峰會未與美國就貿易問題達成一致，因而與新興工業(yè)化國家的合作應該得到加強。默克爾訪美前夕，習近平主席應約同默克爾通電話，中德深化合作大有前景。首先，中德在國際多邊貿易機制與全球治理等領域有著共同利益和相近理念。德國逐漸認識到，中國并非是國際秩序的挑戰(zhàn)者，而是國際秩序與規(guī)則的維護者與共建者，中國承擔國際責任的主動性也逐漸為歐洲所認知。其次，中德均將自身定位為全球化的受益者，反對貿易保護主義。雖然中歐在市場開放、知識產權保護以及海外投資等領域仍有分歧，但雙方在協(xié)商與妥協(xié)的基礎上可進一步擴寬合作空間，如推進中歐雙邊投資協(xié)定談判。最后，中德對于彼此利益相互理解，德國支持中國“一帶一路”倡議，中方支持歐洲一體化進程。

但也應看到，德美關系雖經歷變數(shù)，但是作為長期的軍事、經貿與價值觀聯(lián)盟，德美關系的風險與摩擦具有可控性。在“自由貿易”與“全球治理”等領域有著共同利益的中國和歐洲可提升合作空間，但“平衡外交”仍應該是中國處理對美國和歐盟國家外交事務的準則。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歐洲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