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凈一元帥小考

【摘 要】元代至正十一年銘文青花云龍紋象耳瓶上見有“胡凈一元帥”字樣，其應(yīng)為五顯神的從神。關(guān)于胡元帥的生平事跡存在多個版本，本文認為其原型應(yīng)來自于浙江地區(qū)的胡則信仰，而象耳瓶可能是在明初通過五顯神或胡靖一的信眾流傳至北京。

【關(guān)鍵詞】元青花 云龍紋象耳瓶 胡靖一 胡則

原英國大維德基金會收藏的一對青花云龍紋象耳瓶是元代青花瓷器的珍品，在其瓶頸外壁各寫有銘文：“信州路玉山縣順城鄉(xiāng)德教里荊塘社奉圣弟子張文進喜舍香爐花瓶一付祈保合家清吉子女平安至正十一年四月良辰謹記（或作吉日舍）星源祖殿胡凈一元帥打供。”（見圖1、圖2）以往學者對這段銘文多有考釋，以黃清華、黃薇兩位先生的觀點最為深刻[1]：星源祖殿當為宋元時期供奉五顯神的婺源靈順廟，胡凈（靖）一元帥當為五顯神之從神。據(jù)《弘治徽州府志》可知，胡靖一俗名胡德勝，為檢察將軍胡發(fā)之子，二人生前奉侍于靈順廟，多有靈異，死后廟食于此。

然則《弘治徽州府志》之述僅為一家之言，不敢偏信。查之史冊，對于胡靖一的記述至少存有三種版本。

其一，胡靖一為婺源人，名胡德勝，其父為胡檢察發(fā)，生前為靈順廟之廟祝，死后被封為忠靖靈應(yīng)護國胡總管（以下簡稱徽版）。另《乾隆績溪縣志》中“總管祠”條所記與之無異，不再贅述。

胡檢察。諱發(fā)，世居城北種德坊福泉井畔，穎悟過人，入廟事神，遠游募化，靈跡昭著，歿隨廟食，張?zhí)鞄煼鉃闄z察將軍。又忠靖胡提點，名德勝，乃檢察之子，生而神異，長有慧性，有術(shù)者相之曰，生不封侯，死當廟食。嘗晝寢，覺則汗流浹背，所穿履盡弊，且言某處風浪覆舟，某處城池失火，后累驗之果然。及卒，御災(zāi)捍患，有禱輒應(yīng)，四方之人奔走祠下，惟恐或后。三十八代天師張與材賜號忠靖靈遠大師胡提點，賜七星劍。元至正間鎮(zhèn)南王奏封忠靖靈應(yīng)護國胡總管，其劍猶在。

——《弘治徽州府志》·彭澤、汪舜民[2]

忠靖祖廟。在種德坊福泉井畔，胡侯世居曰：祖廟。萬歷壬寅遭毀，里人戶部郎中王廷舉撰文募建，國朝順治丙戌趙良柏遵侯夢輸?shù)乇娔紕?chuàng)后寢，祀侯父檢察將軍發(fā)。行祠一在靈順廟左，一在七都旃坑，一在二十五都東塢口，一在下槎，一在高安。

——《康熙婺源縣志》·蔣燦纂[3]

胡德勝。世居種德坊福泉井畔，父發(fā)，穎悟過人，靈跡昭著，張?zhí)鞄煼鉃闄z察將軍。勝生而神異，長有慧性，有術(shù)者相之曰：“生不封侯，死當廟食”。常書寢覺，則汗流浹背，所穿履盡敝，且曰某處風浪覆舟、某處城池失火，后累驗之，果然。及卒，御災(zāi)捍患，有禱輒應(yīng)，四方之人奔走祠下者甚眾，天師張與才賜號忠靖靈遠大帥胡提點，賜七星劍，元至正間鎮(zhèn)南王奏封忠靖護國靈應(yīng)候，其劍猶存，建廟崇祀，今晉封王。

——《道光婺源縣志》·黃應(yīng)昀、朱元理[4]

其二，胡靖一姓胡名靖一，為婺源人，生前任鄱陽稅務(wù)總管（以下簡稱鄱版）；

總管廟。神姓胡名靖一，安徽婺源人，宋時建，永平關(guān)稅務(wù)巷內(nèi)，咸豐三年毀于兵。

——《同治鄱陽縣志》·陳志陪等[5]

總管廟。在解放街稅務(wù)巷內(nèi)，宋時建，祀胡靖一。胡靖一為婺源人，任鄱陽稅務(wù)總管，上司督征催繳，胡靖一迫于嚴令，傾家財上繳，后投水死，遺書以尸諫，百姓感戴立廟以祀。清咸豐三年（1853年）毀，后重建又毀，廟址辟為居民宅基。

——《鄱陽縣志》·鄱陽縣志編纂委員會編[6]

其三，胡靖一為遼陽人，名胡連，字玉璋，生前任浙江某地都總管（以下簡稱嚴版）。此外，明代單本《蕉帕記》的故事人物中有胡招討胡章，其子名胡連，其女為若妹，若妹原為狐仙，被貶下凡，這里的胡章、胡連應(yīng)當借鑒于此。

周宣靈王廟。在三元坊，明嘉靖間修，俞稷為祀?？滴蹰g整更，置民屋三進，創(chuàng)偏殿于廟左……又，廟中配祀胡靖一總管者，諱連，字玉璋，遼陽人，生至元三年五月初九日辰時，以生平存心忠直，秉性耿介，隨征至浙，剿賊有功，因封都總管之職，迄今護國佑民、有求必應(yīng)，威靈最著。

——《光緒嚴州府志》·吳世榮[7]

上述方志材料中，徽版無疑為最早的版本，且敘事最為詳盡，可以視作胡靖一崇拜的發(fā)端。從文化傳播角度來看，信仰本體的流布會隨著時間與空間的外延而發(fā)生畸變。我們看到，婺源地區(qū)作為胡靖一信仰的發(fā)源地，歷經(jīng)明清，完整地繼承了神跡的原始版本，并且通過修筑忠靖祖廟等行為來強化這種記憶。但是，當這種缺少祭司體系的民間雜祀通過信眾自發(fā)地外傳，其原旨不可避免地遺失或隱去。比如清代徽州地區(qū)在節(jié)慶時酬神、祝圣、迎神活動中也祭拜胡元帥[8]，但已經(jīng)徒俱名號，源流早已無人知曉。因此，作為婺源地區(qū)地方神的胡靖一在傳播過程中被迅速本地化，演繹成傳播地的地方神，并被編造出相應(yīng)的生平事跡，上文鄱陽、嚴州兩地的胡靖一傳說應(yīng)當就是異化與本地化的胡靖一信仰。這樣的推論可以從神名稱謂的先后變化而獲知。元制，路設(shè)總管，《黃宗羲集·答鄭禹梅修家譜》有言：“問元官制有揚州知府、杭州知府名否？答以元官制諸路設(shè)總管府，達魯花赤之下為總管。揚州、杭州皆上路，則有總管而無知府。今紹興、杭州多有總管廟，皆昔郡守者之生祠也。若于二府稱知府，則是后人妄加?！盵9]按徽版，胡德勝先被三十八代天師張與材賜號忠靖靈遠大師胡提點，這大致在元成、武宗期間，后至正間鎮(zhèn)南王奏封為忠靖靈應(yīng)護國胡總管。婺源地區(qū)的信眾習慣以忠靖代諱，并進一步簡化成靖（凈）一元帥、胡總管。而嚴版、鄱版皆將元末冊封的神銜尊號誤認為實際的官職，并附會成本地官吏——“昔守郡者”，儼然已被當成本地之土神。

黃清華、黃薇兩位先生指出了胡靖一與五顯神的關(guān)系，即為其從神，且“明嘉靖以后，胡靖一再由靈順廟的從神演化為獨立的神靈”[10]。元人秦子晉的《新編連相搜神廣記》[11]中五圣始末條目記有“都打供胡靖一總管”，同樣的內(nèi)容亦見于明初羅懋登的《搜神記》。另外，明代程敏政的《祈神奏格》中亦載：“通天府五顯靈官大帝、華光藏菩薩妙吉祥如來，座下胡靖一總管、打供高、黃王、三太保，仰望眾圣齊赴香筵，悉仗真香，受沾供養(yǎng)。”[12]以上文獻說明胡靖一作為五顯神的從神是可以明確的。

但是，胡靖一傳說源自婺源靈順廟，其敘事口吻明顯構(gòu)建于五顯神的信仰體系——因事五顯神而享廟食。相似的敘事結(jié)構(gòu)見于同為五顯從神的翊應(yīng)侯周雄，在《新編連相搜神廣記》中所載的五顯從神里，周雄與胡靖一的關(guān)系最為密切，元雜劇《西游記》中就有這樣的段落：“宣靈王將火部驅(qū)，胡總管將火律掌，火鴉鳴振驚天上，火瓢傾卒律律四遠光茫?！盵13]除此以外，在《光緒嚴州府志》中記載的周宣靈王廟中亦將胡靖一總管作為配祀，其密切關(guān)系可見一斑。根據(jù)朱海濱先生的研究[14]，關(guān)于周雄的宋元碑刻共有三個版本，最早為南宋嘉熙四年（1244年）臨安府新城縣知縣汪績所撰之《翊應(yīng)將軍廟記》，次為南宋開慶元年（1259年）臨安府昌化縣桂錫孫為周雄之子周宗勝所撰的墓志銘，再次為元代建德路總管方回于至元二十年（1283年）所作的《輔德廟記》。前兩則碑文僅記述周雄的種種靈異、有求必應(yīng)，而后者卻新添造了周雄敬奉五顯的事跡：“以嘉定四年辛未四月朝徽州婺源縣五顯王卒，年二十四?！盵15]即周雄是死于朝拜婺源五顯祖殿的路上。在之后明清的周雄傳說中，周雄的事跡卻以孝子、水神傳說為主。反觀胡靖一信仰在脫離婺源地區(qū)后也迅速被抹去了五顯神的印記。由上我們可以推測，大抵在元代，為了擴大影響、招徠香客，供奉五顯神的婺源靈順廟可能吸收了附近地區(qū)流行鄉(xiāng)里的各路神仙作為五顯的從神，并對這些地方神的生平事跡進行了附和五顯的加工與改編。另一方面，隨著元代五顯信仰廣受尊崇，各地雜祀之土神可能也會被信眾自發(fā)增添了關(guān)于五顯神的內(nèi)涵。所以，胡德勝父子的生平事跡很可能是在這一環(huán)境下產(chǎn)生并流傳開來的。同時，我們從“德勝”這一神名中亦可瞥見編造的痕跡，據(jù)清乾隆《上饒縣志》載：“（李將軍）神諱德勝，字元明，河南人，唐德宗朝由進士出守信，以貞元六年與劉宗伯太真同禱，而后先立化，遂建廟祀之，宋宣和間，神助討方臘，賜鷹武廟額，紹興初，守令乞靈討永豐賊，奏封助靈將軍。”[16]我們看到，同樣不見經(jīng)傳的李將軍也被信眾賦予了“德勝”一名，這很可能是根據(jù)其助討方臘的“武功”而得。但是，徽版的胡德勝事跡卻在邏輯上前后顛倒：即后封提點、總管而先名德勝，生平卻并無武功。按照前文我們推測上饒李將軍神名的模式，“胡德勝”一名很可能也是先有賜封，后據(jù)此編造其生平。

誠然，上文對于胡德勝生平的考辯只是一種推測，不過我們可以確認的是，徽版的產(chǎn)生應(yīng)當還是基于某一信仰原型而來。筆者認為，這一原型很可能來自從南宋開始盛行于衢、婺等地的胡則崇拜。胡則（963—1039年），字子正，北宋婺州永康人，曾知信、杭、池等州，后任兵部侍郎，《宋史》有傳。北宋時期，已有祠廟對其祀奉。宣和年間，朝廷賜封“方巖山神”為“佑順侯”。及至南宋，胡則神開始在衢、婺民眾中廣為流行，傳說中胡則神的功績主要表現(xiàn)在“奏免衢、婺身丁錢”與“陰助王師殮巨寇”上。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朝廷授永康方巖胡公廟“赫靈”匾額。到了元代，胡則信仰已經(jīng)達到“兩浙之境，廟貌相望，家祝戶祠，罔聞遐邇”[17]。直至近世，“胡公大帝”在浙西等地依然香火不絕。有關(guān)胡則神的研究，朱海濱、陸敏珍等學者曾做過深入的研究，在此不多贅述。我們推測胡靖一的原型來自胡則神主要根據(jù)兩點：首先，胡則神出現(xiàn)較早，徽州與衢、婺相鄰，理應(yīng)會受到影響。而胡則神在傳播中也出現(xiàn)了生平模糊的問題，甚至宣和間冊封時“倉卒不審，止用方巖神奏而逸其名氏”[18]，以至于到了南宋間“闔邑之士，狀于有司……力請正名”[19]。官方尚且如此，可想胡則信仰在南宋時期如若傳播到徽州，在民間很有可能供奉的只是一個生平較為模糊的胡公神。其次，根據(jù)朱海濱先生的研究[20]，胡則神在鄰郡傳播中確實存在改編現(xiàn)象。如溫州傳說中偽造了胡則免除苛捐雜稅的事跡；杭州傳說中的胡則變成了免除潮災(zāi)的潮神；在海寧地區(qū)甚至改稱為胡暹，字進思，以唐朝將軍附會，奉為海神。根據(jù)以上兩點，我們有理由推測，胡德勝、胡靖一這一神祇很可能是由元代徽州地區(qū)五顯神的廟祝或信眾改編自宋代流傳至此的胡則神。

最后，回到象耳瓶本身。對于它的出處源流，較為公認的是其原為北京東城智化寺的供器。1929年，由華僑吳賚熙從智化寺老僧購得，后被英國人大維德買走。然而這對元代婺源靈順廟的供器為何會完好地安置在遠隔千里的北京智化寺則少有人探討。近年，巴土嘎·劉等在《北京智化寺和至正瓶的秘密》一文中十分詳細地描述了青花象耳瓶的流傳[21]，認為清代康熙年間，因“圣人教”案，遷“江南廟宇”中如來本尊佛像及象耳瓶等供器至智化寺，由此而來。但是，該文難談嚴謹，有待考證。對于這個問題，筆者認為可以從五顯神或者胡靖一神信仰在北京地區(qū)的傳播情況入手。晚清小說家李慶辰在其《醉茶志怪》中提到“京師都總管廟，其神為狐族之長……越日薄暮，一叟款關(guān)來謁，自言胡姓……”[22]這則材料中的都總管廟之神既為胡姓，并因而與北方流行的狐仙信仰糾結(jié)在一起，此胡總管很可能就是地方化了的胡靖一神。因此，明清時期的北京應(yīng)當存在著對胡靖一的供奉，這可能是通過往來于北京的徽商進行傳播的。北京智化寺建于明初，青花象耳瓶生產(chǎn)于元末，筆者更傾向于這對青花象耳瓶是在明初經(jīng)由五顯神或者胡靖一神的信眾奉獻于此，當然也不排除其他時期幾經(jīng)其他寺廟輾轉(zhuǎn)的可能。

注釋：

[1][10]黃清華，黃薇.至正十一年銘青花云龍瓶考[J].文物，2010（4）：64-76.

[2]（明）彭澤，汪舜民.弘治徽州府志[M].濟南：齊魯書社，1997.

[3]（清）蔣燦纂修，康熙婺源縣志·卷五[M].臺北：成文出版社，1985.

[4]（清）黃應(yīng)昀，朱元理.道光婺源縣志[M].中國方志叢書，1985.

[5]（清）陳志培等修，王廷鑒等纂.同治鄱陽縣志[M].中國方志叢書，1989.

[6]鄱陽縣志編纂委員會編.鄱陽縣志（下）[M].北京：方志出版社，2010.01.

[7]（清）吳士進，吳世榮.嚴州府志[M].臺北：成文出版社，1883.

[8]陶明選.明清以來徽州民間信仰研究[D].復旦大學，2007.

[9]陳乃乾.黃梨洲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59.

[11]（元）秦子晉，王秋桂，李豐徘.新編連相搜神廣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12]（明）程敏政.祈神奏格（抄本）[M].上海圖書館古籍部藏.

[13]（元）楊景賢，王季烈.西游記雜劇.

[14]朱海濱.江南周宣靈王信仰的發(fā)生及其演變[J].史林，2008（2）.

[15]（明）王象晉.新城縣志[M]卷四.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9.

[16]（清）連柱等纂修.乾隆上饒縣志·卷十二[M].中國方志叢書，1989.

[17]（明）王祎.祭胡侍郎文[A].王忠文公集·卷19[M].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臺北：商務(wù)印書，1982.

[18]徐松.宋會要輯稿·禮[M].北京：中華書局，1957.

[19]胡廷直.赫靈廟記[A].（清）三韓張藎修.康熙金華府志（宣統(tǒng)元年石印本）[M].卷28，藝文.

[20]朱海濱.民間信仰的地域性——以浙江胡則神為例[J].社會科學研究，2009（4）：140-146.

[21]巴土嘎，丁烽.北京智化寺和至正瓶的秘密[J].檢察風云，2009（20）：76-79.

[22]李慶辰，高洪鈞，王淑艷.醉茶志怪[四卷][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88.

（作者簡介：趙里萌，男，蒙古族，生于1991年3月12日，吉林白城人，吉林大學考古系2016級博士研究生，師從彭善國教授，主攻陶瓷考古及宋遼金元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