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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瑯琊臺

    2017-04-29 00:00:00建安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17年3期

    進(jìn)士造反,自古罕見;劉氏淑愈,堪稱第一!

    不是生來有反骨,實(shí)乃濁世難容身;義旗高舉揚(yáng)正氣,殺身成仁何足惜?

    人生百年比之夢,不為英雄即螻蟻。

    莫道離歌太斷腸,生死縱橫求快意!

    第一回 舛生亂世間 苦練文武術(shù)

    清嘉慶年間,山東沂州費(fèi)縣。

    劉亦韓生得很邪乎,呱呱墜地時(shí),頭上出現(xiàn)火焰圓光,他爹劉允堂心想:這娃絕非一般凡胎,將來必成大器。

    劉亦韓出生的第二天,沂州就出大事了。沂州府轄下的郯城、蘭山兩縣竄出一伙亂民,他們用大紅布帕裹頭,打著“幅軍”的旗號,逆著沂河殺來。亂民們在瑯琊王冢前燒香惑眾,入伙的還不少,其中不乏偷雞摸狗之輩。沂州知府伍達(dá)鑾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幅軍把望淮門轟開,遂“飛馬傳書”到濟(jì)南求援,山東巡撫陳晉南火速上報(bào)朝廷。本來,白蓮教一鬧騰,嘉慶皇帝就心急火燎的,現(xiàn)在半路又殺出幅軍,那還了得?他將馬蹄袍袖一甩,下旨道:“一小撮亂民,諒他難成氣候,傳朕口諭,調(diào)山西兵兩千,陜甘兵一千,星馳趕往山東,剿滅之!”

    誰料,三千多援軍繞沂州城轉(zhuǎn)了一圈后就回去了,說什么新疆有戰(zhàn)事。這是唱的哪出戲?幅軍這下可神氣了,他們?nèi)缋顺卑銇硪u,抬著攻城錐猛刺城門。伍達(dá)鑾硬著頭皮下令迎戰(zhàn)。

    兵勇們一頭杵進(jìn)軍械庫,把明朝時(shí)留下的火槍翻出來,把“蠟造炮”推出來,可這些破玩意兒根本派不上用場,又啞又軟,兵勇們只有挨打的份兒。

    爾后,朝廷意識到事態(tài)嚴(yán)重,遂于各州縣張貼告示:拉幫結(jié)伙四十以上,首犯擬斬立決;四十以下,十人以上,首犯擬斬監(jiān)候;五人以上,十人以下,首犯發(fā)配新疆……并抓了幾個幅軍頭目,殺雞儆猴。

    即便如此,匪還是越剿越多,像捕不完的飛蝗,燒不盡的野草。

    劉允堂是個老實(shí)本分人,他希望三兒劉亦韓學(xué)富五車,不要犯上作亂。第二年,他往簸箕里放了十五種物件,讓劉亦韓抓周,劉亦韓抓了一支狼毫筆,比劃起來。劉允堂心里那個美啊,于是起名亦韓,字淑愈,意思是要兒子做韓愈第二!

    果不其然,劉亦韓三歲即能熟背蒙學(xué)詩,五歲被鄉(xiāng)里大儒吳伯公收為弟子,在別人看來味同嚼蠟的經(jīng)史子集,他卻過目不忘。圣賢書讀膩了,劉亦韓就開始鉆研怪力亂神,如《神異經(jīng)》《幽冥錄》《聊齋志異》等。前因很糟糕,后果很美妙,他每天晚上都做同一個夢——騎著鴻雁去東海之濱的瑯琊臺,邂逅妖嬈美麗的狐仙。

    于是,舞勺之年的劉亦韓背上行囊,開始了奇幻之旅,他要尋找夢里的狐仙。

    在路上,他碰見了一匹老狼。老狼露出尖牙,兩眼無神,應(yīng)該好幾天沒吃活物了。劉亦韓動了惻隱之心,他閉上眼睛,喃喃道:“來吧,你來吃我吧,我的肉不酸?!崩侠且徊揭活嵉嘏苓^來,遲鈍地向上跳躍,準(zhǔn)備咬斷劉亦韓的脖子。只聽“嗖”的一聲,老狼被一箭穿喉,轟然倒下。

    “誰射的?礙我行善!”劉亦韓睜開眼,左看右看。

    “你在這里作甚?”射箭人騎著一匹黃驃馬,很是英武。

    “我看這匹老狼可憐,想讓他吃我?!眲⒁囗n撫摸著抽搐的老狼,老狼的耳朵往后貼,眼睛濕潤了,鋼針?biāo)频暮毼⑽⒍秳?,扎疼了他的手心?/p>

    “看你骨骼清奇,喂狼豈不可惜?跟我走吧,上馬!”

    “不!”

    “你要去哪兒?”

    “找狐仙?!?/p>

    “哈哈,傻小子,世上哪有什么狐仙?”

    “有,我說有就有!”

    “來時(shí)無跡去無蹤,去與來時(shí)事一同。為當(dāng)夢是浮生事,為復(fù)浮生是夢中?!?/p>

    以劉亦韓的慧根,豈能不知其中的含義?劉亦韓點(diǎn)點(diǎn)頭,背著老狼跟那人走了。

    殘陽如血,劉亦韓跟著射箭人到了縣城的一家糧店。店伙計(jì)們圍上來,他們對劉亦韓背來的老狼充滿好奇。射箭人讓劉亦韓和伙計(jì)們一塊睡吊鋪,他點(diǎn)點(diǎn)頭,背著發(fā)涼的老狼走進(jìn)房舍。

    晚上,伙計(jì)們大擺龍門陣,站柜的名叫長安,和劉亦韓通腿兒,他對劉亦韓說:“你算是跟對人了,咱家大柜不是別人,正是‘趙家拳’的開山鼻祖趙逸?!?/p>

    “那他的武功一定很高強(qiáng)嘍?”劉亦韓興趣頓時(shí)高漲。

    “那還用說,我告訴你,咱們沂州府蘭山縣東墠有個大莊主,名叫王殿麟,家大業(yè)大,七十二外莊都有他的田地,朝廷還賜他‘千頃牌’呢,他一封手書可調(diào)來六縣兵馬,你可聽說過?”

    “聽說過,聽說過。”劉亦韓連忙點(diǎn)頭。

    “那我給你接著講?!遍L安盤坐在吊鋪上,大腿一拍,斗雞眉毛就翹到了腦門,伙計(jì)們圍得嚴(yán)實(shí),聽他扯著煙酒嗓一一道來。

    “王殿麟有個兒子叫王侃,雖說筋骨囊里少長了一個蛋,但家伙事卻比兩個蛋的大得多,人送外號‘賽驢’。這孽障的耳窩處生著一個小耳,只要小耳動一下,壞水就上來了。他有個怪癖,黃花大閨女入不了他的眼,偏偏喜歡睡有夫之婦,每月初一十五,必伙同‘四大惡少’、‘八大金剛’、‘十三小兇’到沂州城里作惡……咱家大柜的從不沾惹是非,他聽說還有這檔子事,怒從心中起,將這群惡棍堵在井筒巷里好一頓痛揍……”長安越說越有勁,好像他親眼見過似的,伙計(jì)們眼前則浮現(xiàn)出白花花的肉,下邊開始敲木魚了。

    “那人家就這么算了?”劉亦韓單純地問。

    長安詭秘地一笑,說:“聽我分解,王殿麟懼咱家大柜,咱家大柜江湖朋友多,姓王的不敢明挑,只好暗來。他唆使一個來自河南的會武功的禿驢,到咱家糧店叫罵……”

    “咦——”一個小孩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進(jìn)來了,他竟一屁股坐在了老狼背上。

    “小斤,你咋來了?”長安問。

    進(jìn)來的是趙逸的兒子趙小斤。

    “我來聽你拉呱?!壁w小斤擠眉弄眼,摩挲著老狼的大尾巴。

    “那我接著說,大柜將禿驢招呼過來,舍他一缽米,禿驢抓起一把米,攥幾下,指縫里呲呲冒出青煙,不一會兒,一把米就化為齏粉。他說,這哪是米,分明是石灰,膽敢戲弄灑家!”

    “這禿驢有兩把刷子??!”劉亦韓道。

    “呸,雕蟲小技而已。大柜奪過他的銅缽,輕輕一捏,銅缽扁了?!?/p>

    劉亦韓不忍心看到老狼被趙小斤騎在胯下,他希望老狼復(fù)活,變得更強(qiáng)大。看啊,它的眼睛比夜明珠還亮,獠牙不停地瘋長,大尾巴油光油光的,和雞毛撣子一樣蓬松,還優(yōu)雅地?fù)u擺著呢。看,老狼站起來了,對著滿月一聲長嚎,嗚嗚嗚……

    “禿驢一聲叫,舉起月牙鏟向大柜鏟來,大柜一個前踢腿,鞋子被鏟成兩截,腳卻安然無恙。禿驢怔一下,又是一鏟。大柜凌空一躍,兩腳離地,身子貼在墻上,按照武林行話,那叫一個‘墻上掛畫’,沒個二三十年工夫是練不來的。禿驢驚了,知道他是高手,不敢再鏟,竟然玩陰的,擲來一顆‘飛羽石’。大柜一把接住,捏得粉碎,禿驢嚇得三魂出竅,棄鏟而逃!”

    “好!”伙計(jì)們拍手稱快。

    劉亦韓自此在糧店里當(dāng)起了豬倌,日子過得悠閑。趙逸見他身手敏捷,便收他為徒。在趙逸的調(diào)教下,什么刀槍劍戟斧鉞鉤叉、拐子流星、帶鉤的帶刺的,他耍得那叫一個漂亮。

    海貨店的少爺“蝦皮子”不是稱霸“四關(guān)”嗎?劉亦韓裂了他!沈家大院的小孽障在硯池街不是挺猖嗎?劉亦韓平了他!劉亦韓將一個個惡少收拾了,就坐在平野亭里稱起了霸王,趙小斤剛懂事,劉亦韓讓他坐第二把交椅,他們拜的是梁山好漢一百單八將,還有關(guān)公關(guān)老爺,他們磕頭立誓,砍了斷頭香,“一不賭,二不嫖,三結(jié)義,四海為家”。

    小玲瓏是劉亦韓的小師妹,她整日里彈琴撫箏做女紅,很少從繡樓上下來,劉亦韓甚至不知道她現(xiàn)在長得啥樣。也許是好奇,也許是魯莽,在一個芙蓉花飄舞的夏日午后,他捉了一對黃鳥,用柳梢為它們編了一個小籠子,貓到紅色的繡樓下,吊起嗓子學(xué)起杜鵑鳥叫:“光棍好苦……”

    小玲瓏懂“鳥語”,從窗口探出頭,東瞧瞧西瞅瞅,確定沒旁人,壓住嗓子問:“你來干什么?”

    劉亦韓把小籠子扔給她,小玲瓏的臉桃紅桃紅的,并沒有討厭他的意思。劉亦韓的后背一陣酥麻,那股子勁趕到嗓子眼了,他一咬牙二跺腳,輕捷地躥上窗臺。小玲瓏先是一驚,爾后嫣然,又微皺眉頭,臉上晴雨難測。劉亦韓見她肚子變大了,心里咯噔一下,怎么會這樣?!小玲瓏伸出兩個手指頭——還是雙生不成?小玲瓏知道他想歪了,把小紡綢掀起來,原來是那兩只黃鳥??!劉亦韓長舒一口氣,心里甜蜜蜜的。

    自從劉亦韓那次冒昧造訪,小紅樓再也沒能關(guān)住小玲瓏,她和劉亦韓廝混在一起,玩起“雞雉翎,扛差刀”的游戲,每次小玲瓏都會被劉亦韓搶到手里,或者說她是有意歸順劉亦韓。這時(shí)候,趙小斤的眼睛里就會射出異樣的光芒。劉亦韓經(jīng)常在小玲瓏面前賣弄一下學(xué)問,給她講“大戰(zhàn)強(qiáng)盜夜鶯”的故事,聽得她如癡如醉……趙小斤的臉愈加沉郁了。

    劉亦韓還有一個大計(jì)劃——到艾山登基,冊封小玲瓏當(dāng)娘娘,當(dāng)他把這個計(jì)劃告訴她的時(shí)候,費(fèi)縣鄉(xiāng)親捎來信說,他爹劉允堂暴斃身亡了。

    劉亦韓要回家為父親服喪,趙逸和趙小斤將他送到望淮門外,小玲瓏站在高高聳起的城墻上窺望他,流了不少淚。

    趙逸將一塊墨玉長生鎖給劉亦韓戴上,說:“我教你拳腳功夫,你卻用來打斗,還是好好讀書吧,不要回來了?!?/p>

    劉亦韓單膝跪地,哭喊一聲:“師父!”

    “記住,做人要圓和,不能頂尖帶刺?!壁w逸牽著趙小斤,拂袖而去。

    后來,劉亦韓十六歲應(yīng)童子試,以府第一入邑庠,拜了孔圣人。二十八歲時(shí),院子里豎起大旗桿子,知縣差人送來他親自書寫的“歲進(jìn)士第”牌匾。而立之年,劉亦韓的大名出現(xiàn)在金榜上,他被稱為“山東第一才子”。

    這次院試,劉亦韓以全國第七、全省第一的佳績考中了進(jìn)士,道光皇帝要點(diǎn)視前十名考生。

    戊夜時(shí)分,天潮地濕,劉亦韓和文武百官在宣武門外干等著,太監(jiān)哈欠連天,將宮門打開。

    他剛要進(jìn)入,太監(jiān)挑眼說道:“慢著?!本鸵娨惠v大馬車“嘚嘚”奔來,兩頭大肥豬被五花大綁,以最舒服的姿態(tài)躺在車板上,喉嚨里發(fā)出沉悶的哼唧聲。前有一匹大洋馬和兩頭豬開道,劉亦韓隨文武百官摸黑進(jìn)入。

    東方泛出魚肚白,校尉手持黃絲大鞭,對著地面抽打三下,回聲洪亮,百官肅靜。

    面黃無須的太監(jiān)扯著長腔道:“有本上奏,無本退朝!”

    道光皇帝身穿帶補(bǔ)丁的彩繡龍袍,頭戴鑲金佛朝冠,坐在紫檀寶座上,后面有一個高大的雕花屏風(fēng),給他的寒酸添了幾分端嚴(yán)。滿朝文武知道萬歲爺摳門,便投其所好,均穿得一身襤褸,將天朝上國的早朝變成了叫花子開會。他們“啪啪”放下馬蹄袖,齊刷刷跪下,腳后跟頂住屁股,上身挺直,齊呼:“吾皇萬歲萬萬歲!”如是三次,才平身。

    “臣有本啟奏,盛京香水梨成熟,個大飽滿,汁水甘甜,欲摘一千個孝敬皇上,望皇上恩準(zhǔn)。”此人前胸后背有一塊錦雞補(bǔ)子,頭戴起花珊瑚頂子帽,滿身補(bǔ)丁,朝靴穿孔,腳趾探出頭來。

    道光皇帝捋一捋山羊胡子,問道:“劉心良,《康熙字典》修好了?”

    “微臣不才,還須時(shí)日?!眲⑿牧即瓜骂^。

    “干正事要緊,修好一部《康熙字典》,賽過一車的金水梨。一千個太多,二百個就夠了?!?/p>

    “皇上,二百個不夠吃……”

    “誰說朕要吃了?擺在盤中供神仙!”

    軍機(jī)大臣賽尚阿啟奏:“山東沂州府起幅、結(jié)幅之眾日益增多,聚散無常,恐與江南逸犯勾結(jié),臣以為須將駐防沿海的兗、沂等八營官兵,酌核遠(yuǎn)近,分起撤回,各守要隘,以防不測。”

    “沂州府為京師門戶,南北咽喉,向來民風(fēng)剽悍,不可小視,準(zhǔn)奏?!钡拦饣实燮骋谎蹌⑿牧迹瑒⑿牧寂碌煤苣?,他的老家費(fèi)縣有座九鼎蓮花山,一群綹子占山為王,豎起大旗,不少鄉(xiāng)民入伙,將九鼎蓮花山改叫旗山。

    文武百官奏報(bào)完畢,道光皇帝點(diǎn)視前十名考生,考生們提心吊膽,唯有劉亦韓優(yōu)哉游哉。他成年后,多在江湖上游歷,結(jié)識了不少道上的朋友,和王璋序、白聰兒等人結(jié)為八拜之交,生性有些放蕩不羈。

    “劉亦韓。”道光皇帝喚道。

    劉亦韓不搭腔,不下跪。

    “劉亦韓?!钡拦饣实劾L聲腔道。

    劉亦韓還是沒反應(yīng)。

    “劉亦韓!”道光皇帝厲聲喝道。

    劉亦韓應(yīng)了一聲:“哦。”

    道光皇帝龍顏大怒,要治劉亦韓的罪,劉亦韓沒有一點(diǎn)兒害怕的意思,這更加堅(jiān)定了道光皇帝要掉他腦袋的決心。滿朝文武交頭接耳,指指點(diǎn)點(diǎn)。

    劉亦韓的同鄉(xiāng)劉心良趕緊“撲通”跪下,苦苦哀求道:“皇上圣明。劉亦韓久居山野鄉(xiāng)村,不知朝堂禮節(jié),亂了大儀。還望皇上恕罪,留用這個難得的人才,吾皇萬歲,萬萬歲!”

    “那就讓他當(dāng)一個縣令吧!”道光皇帝余怒未消。

    “謝主隆恩!”劉心良搶先說。

    第二回 屈才任縣令 正直殺惡梟

    劉亦韓被點(diǎn)到了山東微山縣。

    上任不久,微山縣就發(fā)生了一樁奇案。事情是這樣的:有漁民在微山湖里打撈出一具無頭尸,觀之,皮膚尚有光澤,手指輕觸,還有彈性,看來是新死。死者二十歲上下,指尖有繭,而手面光滑。由此推斷,死者沒出過苦力,想必以彈唱為生。經(jīng)過辨認(rèn),死者稱王小仆射,說白了就是一個走唱的戲子。據(jù)了解,此人無兒無女,生性膽小,并未得罪過誰。他常說的一句話是:“俺和自己的手指頭最親,恨不得含在嘴里。”當(dāng)?shù)赜幸晃徊艽笄f主,愛聽他唱一嗓子,他就依靠上了曹大莊主,所以沒人敢惹他。如今排除了財(cái)殺、仇殺,那王小仆射又是因何而死呢?

    “一個戲子,死了就死了,埋了吧!”劉亦韓這么一說,圍觀的鄉(xiāng)民大為錯愕,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這案子辦得如此草率,真是不合常理。

    劉亦韓前腳剛走,后腳就有人買了一口薄皮棺材,將尸體草草收埋了。微山縣百姓都知道他,是個江湖郎中,叫“妙回春”。他常聽王小仆射唱戲,每次賞錢一文,十分吝嗇。

    這一舉動很快傳到了劉亦韓的耳朵里,劉亦韓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一手托腮,打起了瞌睡,直到申時(shí)才醒來。

    劉亦韓走出花廳,點(diǎn)了馬乙和侯京兩名常隨跟班,這兩個家伙以前在熊耳山干過綹子,后來官府兜剿,就凈手從良,進(jìn)入衙門謀了差事。劉亦韓說要到鼓樓臺觀山景,馬、侯兩人面面相覷,疑惑不解。

    登上鼓樓臺,一眼望去,泛著青光的屋頂連成一片,像一張巨大的魚皮,一切是那么安靜。這時(shí),一柱濃煙冒出來,惡龍般扭動著。此時(shí)并非飯點(diǎn),定有蹊蹺,劉亦韓遂命令馬、侯二人前去查看詳實(shí)。

    約摸一袋煙的工夫,兩人跑來,眼神躲躲閃閃。

    劉亦韓問:“你二人看到什么了,速速說來。”

    馬乙說:“劉大人,您還是親自去看吧!”

    侯京跟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是誰家大院?”劉亦韓邊走邊問。

    “劉大人,此乃曹家大院,曹大莊主趁錢,油坊、酒坊、染坊、錢莊、茶莊、醬園,無一不有,光伙計(jì)就有一百多口子。”馬乙說。

    “想必就是你們平日里掛在嘴邊的曹梟?”

    “是啊,也許俺說了您不信,他祖上和康熙爺有關(guān)系……”馬乙詳細(xì)說起了曹家的發(fā)家史。

    到了曹家大院,劉亦韓大吃一驚,好一座連環(huán)八卦宅,門樓雀替,墻上墀頭,精美得很呢。院里有金魚缸、石榴樹、紫藤花架,堆紅疊綠,別有一番天地。房子多用兩梁一柱做架梁,青色小八瓦蓋頂,鱗次櫛比,錯落有致。

    可院中多出一個火塘,煨著砂鍋,鬼藍(lán)色的火焰裹挾著一股濃煙在舞蹈,鍋蓋的小孔里鉆出一股腥膻之氣,聞之作嘔,簡直大煞風(fēng)景。

    曹梟躺在逍遙椅上,把玩著金銀牌上掛著的數(shù)十件小東西,挑眼問道:“誰請你們來了?”

    “不請自來?!?/p>

    “你算哪只小家雀?”

    “微山縣令劉亦韓是也!”

    曹梟一個鯉魚打挺彈起來,喉嚨里打悶雷道:“你來作甚?”

    “來查案?!眲⒁囗n向馬、侯兩人使個眼色,馬、侯兩人趑趄不前。

    “哼哼,別說你這七品芝麻官,就是山東知府來見曹某,也得提前通報(bào)一聲,見與不見還要看曹某的心情?!?/p>

    劉亦韓一個箭步,急若流星,將砂鍋踢飛,膿黃色的湯汁灑落一地,一顆人頭“咕嚕?!睗L了出來。

    曹梟一聲呼喝,揮拳打過去。

    馬、侯二人見此情形,拔刀相向,經(jīng)過一番打斗,將曹梟制服。

    公堂之上,劉亦韓端坐中間。三班六房的衙差、書吏依科伺候,衙役敲著水火棍子,怯聲怯氣道:“升堂!威武……”

    曹梟破口大罵道:“奶奶的,你在微山縣地界打聽打聽,只要路過曹家大院門口,文官下轎,武將下馬,百姓磕頭,爺煮個亂葬崗的死人頭又能如何?這藥方是妙回春開的,曹某只是按方抓藥而已!”

    劉亦韓一拍驚堂木,喝道:“休要狡賴,傳江湖郎中妙回春。”

    妙回春上堂,曹梟輕咳一聲,妙回春打了個哆嗦,“撲通”跪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大人,小的冤枉!”

    “大膽妙回春,老實(shí)招供!”

    “大人明察,曹大莊主前些日子來找小的,說要尋一偏方,能讓男根碩大,如果奏效,大大有賞。小的給他開了一個野方子,從未告訴他用人頭入藥??!”妙回春掏出一紙偏方,為自己洗冤。

    劉亦韓示意一下,紹興師爺接過偏方,念道:“柏子仁三錢,木瓜三錢,官桂二錢,柴胡三錢,益智二錢,附子三錢,八角二錢,人參一錢,臺烏三錢,上黨三錢,山藥二錢。”

    劉亦韓聽完,不由哈哈大笑。

    眾人如墜五里霧中,劉亦韓說:“好你個妙回春,敢用藏頭迷戲弄曹大莊主,紹興師爺,你將這一紙偏方的內(nèi)隱說給大家聽。”

    “各句首字相聯(lián),即是‘柏木棺材一副,八人抬上山’?!苯B興師爺虛著眼,一口氣念完,引起哄堂大笑。

    曹梟揚(yáng)手要打妙回春,被劉亦韓喝止。

    “仵作,你看看真假?!眲⒁囗n道。

    仵作湊過去,看了一眼,說:“大人,此藥方紙張泛黃,墨跡老化,并非新寫?!?/p>

    “大人,小的是清白的?!泵罨卮喊?。

    “妙回春,王小仆射死前一個時(shí)辰,有人親眼看到他遭你毆打,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他彈著柳琴,唱了一段拉魂腔,向小的索要錢財(cái),小的這次給了兩文,他還嫌少,就和小的撕扯起來。小的斗他不過,摸起藥杵當(dāng)頭一擊,他捂著眼棱,滿手是血,跑了。小的就是一時(shí)泄憤,絕無殺他之意?!?/p>

    “你可記得打了哪只眼?”

    “小的記得清清楚楚,是左眼?!?/p>

    曹梟獰笑一聲,說道:“人不是你殺,還有誰殺?”

    “王小仆射的頭都讓你煮了,人就是你殺的,非你無誰?”妙回春漲紅了臉。

    曹梟問:“有何證據(jù)?”

    妙回春無語,紹興師爺哈腰對劉亦韓說:“大人,人頭都煮成葫蘆了,難以分辨,曹大莊主不好惹,不如將案子一結(jié),相安無事。”

    “曹梟,你說人頭來自亂葬崗,不妨將人頭呈上大堂,讓仵作當(dāng)場勘驗(yàn)?!眲⒁囗n不睬紹興師爺。

    仵作捧起頭骨,反復(fù)觀看,一股惡臭撲來,眾人忙捂鼻子。

    仵作說:“以骨頭顏色來看,并非來自亂葬崗,而是從活人身上取下來的?!?/p>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

    “哈哈,就算是活人頭,也不是王小仆射的,是曹某取了綹子首級!有道是,吃綹子肉,喝綹子血,不犯王法,曹某這是在做好事,做善事!”

    “曹梟,還不招供?”劉亦韓二拍驚堂木,踱步到曹梟身邊,脧了他一眼。

    曹梟昂頭天外,神氣十足道:“曹某不服!”

    “有人目擊,王小仆射被殺當(dāng)日,你在微山湖邊垂釣,對否?”

    “沒錯,那又如何?”

    “你說人頭不是王小仆射的,那這人頭的左眼棱碎裂作何解釋?依本官推斷,王小仆射被藥杵擊打后,慌不擇路,正巧看到你在垂釣,他求你替他出氣,但你還要讓妙回春給你開偏方,怎能撕破臉?王小仆射不甘心,對你死乞白賴,你一怒之下,將他活活打死,本官說的對否?”

    “哼,這都是你的想象而已?!?/p>

    “好,本官讓你心服口服。仵作,讓王小仆射張開嘴?!?/p>

    仵作將嘴掰開,見其嘴里含著什么,仔細(xì)一看,令人毛骨悚然,竟是一根發(fā)白的斷指。

    “本官第一眼看到無頭尸,就注意到他斷了一截的手指,帶有咬痕,并非利器斬?cái)?。之所以把他埋掉,就是要看看是誰收埋這個無人待見的王小仆射。當(dāng)本官得知是江湖郎中妙回春,就登上鼓樓臺,觀察妙回春的舉動。妙回春一直沒動靜,卻看到曹家大院冒出濃煙,想必是在煮東西。一股氣味隨風(fēng)飄來,很特別的氣味,絕對不是魚肉香,果然不出所料,煮的是人頭。像妙回春這種吝嗇之徒,怎肯使錢為王小仆射買棺材?沒猜錯的話,買棺材的錢是你曹梟給的,因?yàn)槟銗勐犕跣∑蜕涑昵唬穗m然被你打死了,但你還有一點(diǎn)兒不舍。王小仆射愛他的手指,將其咬斷,含在嘴里?!?/p>

    “哈哈哈……不愧是山東第一大才子,你的推斷合情合理,沒錯,王小仆射就是曹某所殺,但你們知道曹某為什么煮人頭嗎?”曹梟這么一說,眾人退后三尺。

    “莫不是取頭骨當(dāng)酒杯用?”

    “錯,曹某吃膩了大魚大肉,就沒吃過人肉,想嘗個鮮?!?/p>

    劉亦韓三拍驚堂木,宣讀判詞:“嫌犯曹梟,以身試法,殺害走唱戲子王小仆射,經(jīng)大堂審問,確鑿無疑,依照大清律例,當(dāng)處斬監(jiān)候,但意欲食其頭,遂煮之,狎辱五常,罪加一等,斬立決。 ”

    “誰敢殺曹某?!”曹梟從懷里拿出一塊嵌金鐵瓦,神氣十足,眾人的臉有紙白的,有蠟黃的,“哈哈,此乃康熙爺御賜曹家的丹書鐵券,看誰還敢動我?見了圣物,還不下跪?!?/p>

    曹梟話音未落,就見堂前跪倒一片。

    “既犯王法,本官非殺不可!”劉亦韓不由分說,扔下一支令箭。

    “哈哈,當(dāng)年康熙爺說了,‘沒有殺曹家的刀,沒有綁曹家的繩,見天不死,見地不亡?!辈軛n將丹書鐵券舉過頭頂,愈加囂張。

    劉亦韓面朝北拱手一揖,大聲道:“康熙皇帝圣明,他說這話,就是讓本官殺你不用刀,綁你不用繩,不見天而死,不見地而亡,本官奉命殺之!馬乙、侯京,將兇犯曹梟拿下,打入死牢?!?/p>

    夜正濃,紹興師爺潛入劉亦韓的書房,將一個精美的禮盒奉上,劉亦韓眼皮也不抬,問道:“你要作甚?”

    紹興師爺說:“曹大莊主的家人托我送來的一點(diǎn)兒心意,還望大人笑納……”

    “紹興師爺,本官看你苛細(xì)精干,善治案牘,沒想到還會通關(guān)節(jié),曹家也沒少給你好處吧!就算天上掉下來財(cái)物,本官也不會理睬,何況行賄乎?”劉亦韓鼻嗤一聲。

    “大人有所不知,曹梟可是山東巡撫陳慶凱的表弟啊!您剛上任,不懂官道,沒向陳大人送點(diǎn)兒銀子也就罷了,也該拜會拜會不是?您可倒好,不把堂堂山東巡撫放在眼里,可這次曹梟犯事了,面子總該給吧?!苯B興師爺把禮盒捧回自己手里。

    “哈哈哈,紹興師爺不愧是紹興師爺!”劉亦韓揶揄他。

    “如此油鹽不進(jìn)的官,必遭排軌,大塌其臺?!苯B興師爺將禮盒掖入袖中,嘟囔著走出書房。

    這天,微山湖邊人山人海,人頭攢動,鄉(xiāng)民們要看看曹梟是怎么個死法。午時(shí)三刻,兩個衙役抬來一個卷席筒,里面有活物在動,且傳出罵聲:“劉亦韓,我日你姥姥,曹某有丹書鐵券,你敢殺曹某?!”

    “撲通”一聲,卷席筒被扔進(jìn)微山湖,蕩起幾層漣漪,湖面很快平靜,鄉(xiāng)民們歡欣鼓舞,拍手稱快。

    “眾位鄉(xiāng)親,曹梟勾結(jié)權(quán)貴,作奸犯科,魚肉百姓,橫行鄉(xiāng)里,有丹書鐵券又能如何?王侯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一個地頭蛇?本官將他卷入席筒,殺他不用刀,綁他不用繩,不見天,不見地,扔進(jìn)微山湖里喂魚了!”

    殺曹梟后,紹興師爺被辭退,劉亦韓請來一個鄉(xiāng)賢做師爺,又查辦了衿棍、訟棍及衙蠹,微山縣頓時(shí)吹來一縷清風(fēng)。

    隨后,劉亦韓主持修河道,固圩塘,開溝渠,建閘門涵洞,終日行于泥淖之中。他見黌學(xué)坍塌,便捐出自己所有的俸祿,倡導(dǎo)鄉(xiāng)紳義捐。經(jīng)過一番修建,黌學(xué)煥然一新,每月初一、十五親自講學(xué),傳授為人之道……

    然而,他只做了一百天的微山縣令,就被罷免了。

    第三回 被貶當(dāng)教諭 感恩贈黑驢

    山東巡撫陳慶凱終于找劉亦韓算賬了。

    那年,魯南一帶鬧春旱,劉亦韓開設(shè)粥站,強(qiáng)令地主老紳放糧減租,微山縣的百姓高興啊,一首打油詩在大街小巷傳唱開來:“春旱干了微山湖,百姓餓得肚敲鼓,多虧來了劉亦韓,他讓土疙瘩化春雨?!?/p>

    俗話說,樹大招風(fēng)。果然,一伙地主老紳聯(lián)名向陳慶凱告黑狀。陳慶凱拍案罵娘道:“媽的,待本府參他一本,讓他镢頭變磚頭!”

    不久,朝廷特派欽差大臣僧格林沁馳往山東,督促陳慶凱搜捕亂民。

    陳慶凱一個勁地推諉說:“大人,卑職有苦難言??!山東境內(nèi)到處結(jié)捻、結(jié)幅起事,并成燎原之勢,卑職嚴(yán)密追查,不敢有誤。即使卑職如此盡心,但下級未必盡力啊!近日,一個叫皇甫棠的草民煽惑數(shù)千人,在微山湖畔與金鄉(xiāng)捻軍勾結(jié),橫行無忌。前些日子,兗州知府正坐著轎子,這群亂民撲上去,砸了坐轎不說,還往他的官帽里撒尿,后又進(jìn)城劫獄,將牢房里大小囚犯悉數(shù)放出!微山縣令劉亦韓任由其羽翼日漸豐滿,恍若未見。更甚之,其收繳軍糧不力,敷衍了事,竟縱容一伙刁民闖入沈家大院,強(qiáng)搶谷種,火燒大斗小斗、佃戶賬本,沈家主人氣絕身亡。各地鄉(xiāng)紳都寢食難安……”

    僧格林沁聞聽,臉色鐵青,一口京話道:“哼哼,陳大人把心放進(jìn)肚子里,朝廷早就知道這檔子破事了。前些日子,他殺了你的表弟曹梟,你肯定恨得牙根直癢癢吧?這不,本官給你送禮來嘍!朝廷下了諭令,微山縣令劉亦韓不滿朝廷授官,為所欲為,不諳政體,難膺民社,為正朝綱,摘掉他的頂戴花翎。但該員文理尚優(yōu),可任教職,降職為泰安縣教諭,一日內(nèi)徒步前往赴任,不得失期,否則以抗旨論處?!?/p>

    陳慶凱兩眼放光,嘬著尖嘴道:“大人真是青天在世,佩服,佩服呀!”

    僧格林沁一擺手,道:“你甭急,本官讓你見識見識這‘諭令’是怎么來的!”他踱步到書桌前,陳慶凱心眼活泛,馬上幫忙磨墨。片刻,一道“諭令”就寫好了。

    陳慶凱將“諭令”捧在手心,吐氣一吹,道:“大人真是妙筆生花,懲人于無形,哈哈!”

    劉亦韓就這樣被摘了七品頂戴。他羞憤到了極點(diǎn),對下人福來說:“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黎民百姓,我不屈心。世間太多不平事,百姓困苦顛連,我豈能坐視!”

    福來訕訕一笑,一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姿態(tài),甩下風(fēng)涼話道:“大人,您掂量掂量吧,就您這老胳膊老腿,一天內(nèi)能走到泰安縣嗎?您可麻利點(diǎn)兒!”

    劉亦韓斜他一眼,問:“你作何打算?”

    “跟您走唄,您客死他鄉(xiāng)了,還有人給您收尸,您哪天掉了腦袋,俺給您把疤縫上,呸!”

    劉亦韓心中暗罵道:“這個狗日的,竟在我面前抖威風(fēng)!”

    當(dāng)年,“這狗日的”毛沒長齊,光著腚四處要飯,最后要到劉亦韓衙門口,看門的皂役舉著水火棍,對他連吼帶嚇,“這狗日的”卻像一張狗皮膏藥黏上了劉亦韓。只見他流著黃膿鼻涕,往嘴里吮吸,冷笑一聲,抓起一塊板磚就往自個腦門上死磕,哭嚷著:“大老爺拿要飯的不當(dāng)人待見,俺把自個搞死算了!”

    皂役實(shí)在拿他沒法子,就慌慌張張地跑去稟告劉亦韓。

    “還有這種事!”劉亦韓起身往外走。

    福來一見劉亦韓來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扯著大嗓喊爹。劉亦韓一頭霧水,心說:我不沾男女之事,未曾生育,哪來的兒子?

    劉亦韓打量他一番,見他瘦如斗雞,扎著沖天小獨(dú)辮,黑豆似的眼仁活泛地轉(zhuǎn)著,便問:“孩兒,你家哪里?你爹姓甚名誰?為何張口閉口就沖本縣叫‘爹’呢?”

    福來說:“您給俺大肉吃,俺就管您叫‘爹’,叫‘親爹’,俺連‘親爹’都叫了,這衙門不就成了俺家了?”

    劉亦韓差點(diǎn)兒被氣暈過去,心想,這荒災(zāi)年月,自己都三個月沒見葷腥了,這狗日的還想吃大肉?但他又看他可憐,畢竟自己是一方父母官,叫‘爹’也說得通,于是把福來扶起來,牽著他進(jìn)了衙門。

    劉亦韓問:“你叫個啥?”

    福來尋思了半天,說:“膩味?!?/p>

    劉亦韓哈哈一笑,方才的厭惡也少了幾分,說:“你是挺膩味人的,本縣給你取個人模狗樣的名兒吧!”

    福來面露喜色道:“啥名?”

    “福來?!眲⒁囗n擺出一副老學(xué)究的姿態(tài),搖頭晃腦。

    福來就這么留下了,他頭倆月還聽使喚,干點(diǎn)兒人活,后來就學(xué)著?;^,除了仰臉曬蛋,就是摳鼻掏耳,還蹲在道旁看大姑娘的屁股,這事很快傳到劉亦韓耳中。

    劉亦韓把他叫到書房,對他說:“給你點(diǎn)兒碎銀子,你馬上滾蛋!”

    福來跪爬幾步,沖自己就是一嘴巴,捶打著地面假哭道:“老爺,小的不敢偷懶?;耍〉囊院舐犇箚?,鞍前馬后跟隨您……”

    劉亦韓將蓋碗搡在桌上,說:“你要把自個當(dāng)人看,否則,別說要飯了,吃屎都趕不上熱的?!?/p>

    誰料,福來就是小毛驢拉車——沒長勁。

    之后,每當(dāng)劉亦韓攆他走時(shí),他就哭嚷道:“你們合起伙來欺負(fù)俺,俺出去也是死,不如死在這里!”話音未落,就抓起系了活扣的繩子往自個脖子上套。

    劉亦韓抖一抖手,道:“罷了,罷了,別鬧出人命來,本縣瞎了眼,收留了一個死狗賴娃!”

    現(xiàn)在,劉亦韓因忤權(quán)貴,被降為泰安縣教諭,福來竟對他吆五喝六,劉亦韓又羞又惱,心想,這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啊!

    南天突然暗下來,太陽有碗口那么大,結(jié)了一層翳,黃邊黑心的云兒奔涌著,大街上煙塵陡亂,有種不祥的預(yù)兆。

    劉亦韓黯然一笑,說:“明知前面是撅坑,還要往里跳!”

    福來小聲咕噥道:“哼,您自找的?!?/p>

    劉亦韓有些乏力,說:“福來,咱們動身吧!”

    二人剛走出城門,劉亦韓的熱淚簌簌落下,就見微山縣男女老幼上千人站在寒風(fēng)中等候著他。

    一位老族長走上前,兩行清淚從臉上淌下,說:“劉大人,微山縣的百姓都舍不得您啊!”

    劉亦韓給他擦淚,攙扶著他,關(guān)切地問:“老哥哥,家里可溫暖?”

    老族長緊緊攥著他的手說:“劉大人請勿掛念?!?/p>

    “我要走了?!?/p>

    “劉大人,我們真的想留下您,您是一個好官?!?/p>

    “我也不想走,我沒給鄉(xiāng)親們留下什么,就留下了一顆心!”

    老族長沖身后一擺手,一頭山東大黑驢被牽過來。老族長說:“劉大人,泰安縣離這里好幾百里地,山路難走,您騎上這頭驢子吧?!?/p>

    劉亦韓連忙推辭道:“使不得,使不得,這頭驢子應(yīng)該用在莊稼地里,我何德何能,拿它當(dāng)坐騎?”

    鄉(xiāng)親們齊聲說:“收下吧,收下吧!”

    “后會有期,告辭!”劉亦韓向他們拱手,走上去往泰安縣的路。

    約摸走了十里地,日頭偏西了。

    突然,福來尖聲嚷叫起來:“老爺,您看!”

    劉亦韓望去,那頭山東大黑驢正站在高崗上,瞇縫著眼沖他笑哩!

    劉亦韓和福來小跑過去,欣賞它那黝黑健碩的身材,渾圓飽滿的尻蛋兒,還有一副好牙口。

    “好驢!寶驢!”劉亦韓說,“福來,你在后頭慢慢走,我騎上它,天黑前一定能到泰安縣。我將它寄養(yǎng)在恩師吳伯公的書院,然后走路去縣衙門赴任,你看如何?”

    就這樣,大黑驢馱著劉亦韓,挾風(fēng)裹電,一路狂奔來到了泰安。

    紅日西沉,殘陽如血,劉亦韓牽著驢,來到蒙山書院,吳伯公鶴發(fā)童顏,笑臉相迎,將他領(lǐng)進(jìn)“天地書房”。

    劉亦韓向吳伯公訴說:“我任微山知縣時(shí),滿懷雄心壯志,本想大刀闊斧地治理好一方水土,不讓一件結(jié)捻、結(jié)幅的事發(fā)生在微山縣。不料,我中途跌倒,天涯淪落,見到恩師,我心中愧疚不已……”

    吳伯公聽完,捋著浪花翻滾的胡須,朗聲大笑。

    “恩師為何發(fā)笑?”

    “亦韓啊,別怪罪自己。如今泥沙俱下,魚龍混雜,外邦把尿撒到咱中國的大門上了,一個《南京條約》占了香港不說,還收獲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庫平一千四百九十一萬兩白銀,就這霉黑的世道,哪有不鬧事的道理?你把自己當(dāng)一瓢清水,誰人當(dāng)你是好茶??!為師送你一句箴言:‘黃金非寶書為寶,萬事皆空善不空?!灰谝馐送镜某粮。彩聦Φ闷鹱约旱牧贾秃?。”

    “喜接恩師教誨,祛塵惑矣!”

    就這樣,劉亦韓沒遇什么麻煩,順利“走驢上任”,他暗暗發(fā)誓:蛤蜊再小也是塊肉,官再小,也要干出一番大事!

    第四回 暗結(jié)義兄弟 構(gòu)怨李團(tuán)練

    一天夜里,一個神秘黑衣人踅進(jìn)了劉亦韓的書房。

    劉亦韓驚呼:“你要作甚?”

    黑衣人扔過來一封信函后,閃身不見了。

    劉亦韓正自納悶,拆開信一看,不禁喜形于色,原來是他的結(jié)拜兄弟王璋序(早前加入了捻軍)給他寄來的信!

    吾兄淑愈:

    闊別已久,別來無恙。海天在望,思不可支,久不通函,至以為念。吾之捻黨,應(yīng)太平天國詔,已與太平軍會帥,遵天王洪秀全“師行間道,疾趨燕都,無貪攻城奪地糜時(shí)日”之命,摧城拔池,連克數(shù)縣,如入無人之境。實(shí)現(xiàn)“換天地,扭乾坤,滅清妖,建天國,享太平”之理想,指日可待!

    吾兄淑愈,驚悉汝遭排軌,降為泰安縣教諭,仕途險(xiǎn)惡,萬請珍重。如若厭倦衣托朝服,吾有請汝入伙之意。

    臨書倉促,情長紙短,不盡欲言,敬候回諭。

    太平天國三年

    璋序親筆 厲兵秣馬

    “吱呀”一聲響,紅漆槐木門開了,一股陰冷的風(fēng)鉆進(jìn)來,吹亂了劉亦韓起草的《泰安桑麻話》,燈臺上的火苗倏忽歪斜,書房里彌漫著幽秘的氣息。

    劉亦韓心中一凜,匆忙把信函疊起,塞進(jìn)扇子套里,架子端嚴(yán)地讀一本張寶信的《扯淡集》。

    此刻,比貓還柔軟的足音從門外傳來,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劉亦韓用眼角的余光一掃,頓時(shí)松了一口氣,原來是福來。

    “夜半三更,你來作甚?不知道叩門嗎?”劉亦韓不悅道。

    福來瞄一眼扇子套,說:“老爺,您的額頭怎么……”

    劉亦韓打斷他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本官沒時(shí)間和你磨嘰!”

    福來忍住笑,干咳一聲,說:“老爺,您流白毛汗了,您受驚了。”他指指劉亦韓的額頭。

    這狗日的啥意思?難道他覺察到了什么?劉亦韓將書往桌子上一摔,道:“一派胡言!本官在書房里好好的,何來受驚?”

    福來爭辯道:“不對啊,俺剛才明明看到一個穿夜行衣的人從窗戶跳出去,老爺,俺看得一清二楚,敢說半句假話,天打雷劈!”

    “莫打癔癥,出去!”劉亦韓鐵青著臉。

    福來悻悻地走出房門,劉亦韓將他喝住,道:“今夜之事,休要到處胡言!”

    幾天后的一個深夜,一個黑影又從劉亦韓頭頂閃過。劉亦韓舉起燈籠,黑影已經(jīng)遁了蹤跡。他環(huán)顧四周,黑影在門樓上忽隱忽現(xiàn),他便喚道:“別藏著掖著,下來吧!”

    一個戴著遮面斗笠的黑衣人從高聳的檐上跳下,身子如燕子一般輕巧。彼此對視著,黑衣人將手探進(jìn)懷里。

    劉亦韓擺手說:“義士休用暗器!”

    黑衣人“嘿嘿”一笑,掏出一件掛著紅流蘇的玳瑁書撥,劉亦韓心下暗異,問:“何來此物?”

    “劉先生,王璋序差我將此信物帶給您,我是他身邊的小將,奉他命令,前來取回函?!焙谝氯擞酶拐Z說。

    劉亦韓匆忙把燈籠吹滅,壓低聲音說:“請隨我來。”

    劉亦韓回到書房,運(yùn)筆如飛,回函曰:

    璋序兄:

    展讀瑯函,甚感盛意,兄之教誨,一啟蓬心,然泰安縣災(zāi)情亦重,我不可棄百姓于不顧。投奔之事,時(shí)機(jī)未到,待水到渠成,我自前往。

    淑愈親筆

    咸豐三年冬 萬籟俱寂

    黑衣人拿到回函,拱手一揖,閃進(jìn)夜色里。

    天剛破曉,下界微明。劉亦韓浮腫著大眼泡,就聽院里乍然響起一聲殺豬般的慘叫。他趿著云鞋跑出書房,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是福來被人打得瓜青茄紫,正在那里不停地呻喚。

    “福來,你怎么如此狼狽?”

    福來咬牙切齒道:“媽拉個臭的,下手也太狠了!”

    劉亦韓把福來揪起來,斥問:“又去哪作死了?”

    福來一臉賴歹相,說:“老爺,給小的作主??!俺昨晚混進(jìn)萼紅樓,聽小月季唱小曲,沒使花銀,那狗日的龜公就叫來十多個小兇,把俺往死里揍……”

    劉亦韓把他推搡到一旁,厲聲問:“你不使花銀,那些小嘍啰能放你走?”

    福來一下子啞炮了,頹然垂首。

    “怎么不說話了?”

    福來跪爬過來,磕頭如搗蒜道:“他們把翠蓮(劉亦韓給大黑驢起的名字)給訛去了,俺要是不使花銀,龜公就把俺扔進(jìn)汶河里喂魚,俺有啥法子?只好拿翠蓮抵押,估計(jì)這會兒,翠蓮已被熬成驢肉湯了……”

    福來沒去別處,竟奔一家叫萼紅樓的窯子!這個狗日的,竟然去聽泰安縣的頭牌婊子小月季唱小曲,挺會找樂子!

    “你個狗日的賣了我的翠蓮,看我不把你的腿打斷!”

    “老爺,饒了俺吧!”

    且說萼紅樓的龜公把翠蓮賣到了名號響徹泰安縣的天香驢肉館,這家驢肉館的胡廚子一眼相中了翠蓮,心想,糟蹋了半輩子驢,如此膘肥體壯的母驢,還是頭一回見哩!胡廚子不想殺掉翠蓮,而是把翠蓮拴在門口,打算當(dāng)成一塊活字招牌,除非有人出高價(jià),他才會在它身上開第一刀!

    此時(shí),從街頭走來一個大惡人。此人虎背熊腰,豹子頭,獅子鼻梁,蛤蟆嘴,渾身上下沒一點(diǎn)兒人樣,正是“鶴生門”的團(tuán)總李鶴。

    李鶴擁有團(tuán)丁鄉(xiāng)勇上千人,配備洋槍一百桿,私設(shè)公堂,強(qiáng)逼錢糧,百計(jì)聚斂,贓私累累。若聽說哪家抗交錢糧,他就帶領(lǐng)一群團(tuán)丁,扛著大桿秤,趕著大馬車,兇神惡煞地闖進(jìn)宅院,扒糧稱谷,溜椽揭瓦,抗交者還要遭一頓毒打。泰安縣百姓恨他恨得牙癢癢,在背地里把他家的祖墳罵裂縫了都不解恨。他說起話來滿嘴刮風(fēng),揚(yáng)言要在過年之前,將盤踞在魯南的幅軍趕盡殺絕,片甲不留。

    胡廚子一見李鶴,馬上一臉諂媚道:“哪陣風(fēng)把李大團(tuán)練給吹來了?”

    “一場血雨腥風(fēng),爺要讓這群幅匪吃不上過年的餃子!”李鶴歪著身子坐定。

    “李大團(tuán)練打個噴嚏,都能把抱犢崮給震崩嘍!”

    李鶴一掌拍在“地八仙”上,碟子碗筷蹦了起來,道:“什么叫‘打個噴嚏’?!爺喘一口氣,這群幅匪都嚇得屁滾尿流,屎屙進(jìn)褲襠里!”

    胡廚子怕李鶴把桌子掀了,低聲下氣道:“李大團(tuán)練今天想吃哪塊腱瓜?俺馬上動刀,讓您在這大冷天里吃上熱氣騰騰的熟驢肉!”話音未落,他就要對翠蓮旁邊的一頭公驢下刀。

    “慢著!”李鶴一擺手,胡廚子立時(shí)頓住身形。

    李鶴以手捻須,沖翠蓮一斜眼。

    胡廚子立刻會意,但他不能輕易把翠蓮殺剮了,于是故意賣關(guān)子道:“使不得,俺出門還得用它當(dāng)坐騎呢!”

    李鶴一腳跺到“地八仙”上,罵道:“他娘的!你是怕爺吃不起?爺要是想吃你閨女胸前的那對‘小窩頭’,你也得給爺切下來,拿來清蒸,好生伺候著爺!”

    胡廚子懼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靠近翠蓮。

    那李鶴滿臉露兇蠻,掏出一串銅錢,擲到胡廚子面前。胡廚子捉起木錘聳聳肩,銳利的目光似刀尖,沖翠蓮口吐惡言道:“你不走這一馬平川,不逍遙自在上九天,非闖這無門的閻王殿,給你個痛快吧,將你一錘爆頭,讓你瞇上眼!”

    就在彈指一揮間,翠蓮一陣狂踢,將胡廚子踢飛一丈多遠(yuǎn),胡廚子頓時(shí)斷了手腕,折了腰板,口吐五彩,翻了白眼。

    李鶴“啊呀”一聲,耍起鏨金虎頭槍,向翠蓮刺過去。只見翠蓮凌空一躍,猛地踏向李鶴。李鶴“哎喲”一聲怪叫,胸口被翠蓮的蹄子踢了個正著。他扔掉鏨金虎頭槍,趕緊逃之夭夭。

    泰安縣的百姓聽說翠蓮踢了李鶴,無不拍手稱快!他們恨李鶴,恨“鶴生門”的團(tuán)丁,恨爛到心底的大清朝廷!他們簇?fù)碇渖?,給它戴上大紅花,將它恭送到劉亦韓的草堂前,“噼噼啪啪”地放起了鞭炮。

    劉亦韓在泰安縣第一次聽到這么悅耳的鞭炮聲,于是大步流星走出草堂,一看究竟。

    一個留著短須的壯士將翠蓮牽過來,拱手說:“劉先生,這頭驢是好驢,寶驢!”

    劉亦韓大吃一驚,問:“聽壯士口音,很是耳熟,敢問壯士是何方人士?”

    壯士說:“天涯何處不相逢,或許在同道,或許在殊途?!?/p>

    劉亦韓頓時(shí)明白,這個壯士正是那位黑衣人,他“唔”了一聲,不顯山水地說:“多謝壯士將驢子送回,多謝眾位鄉(xiāng)親!”

    翠蓮一下子成了名驢。

    李鶴被翠蓮踢傷,劉亦韓怎能不去探望?

    他來到“鶴生門”,只見李鶴蹺著二郎腿,架子端嚴(yán)地躺在逍遙椅上,眼皮抬也不抬。

    劉亦韓捋著胡須,晃到他面前,拿好話填乎他,說:“李大團(tuán)練虎背熊腰,心寬體胖,抱犢崮的幅匪聽聞您的大名,那叫一個摧肝裂膽,我的一頭瘦驢,能奈您何呀?哈哈……”

    李鶴睜開一只眼,冷哼一聲,又閉上了。

    “李大團(tuán)練現(xiàn)在身體可好?”

    “好,爺活得一天比一天好,有勞劉大教諭牽掛!”

    “既然李大團(tuán)練氣色如此好,那何時(shí)發(fā)兵攻打抱犢崮的幅匪?”劉亦韓試探性地問。

    李鶴頓時(shí)來了興致,他一個“鯉魚打挺”從逍遙椅上彈下來,“啪”的一聲,摔到琉璃磚上,這一摔,讓李鶴大失顏面。他氣咻咻地爬起來,沖逍遙椅就是一腳飛踹,又把腳趾頭磕破了,血流如注。

    “李大團(tuán)練,您可悠著點(diǎn)兒,要是摔出個好歹,誰來收拾抱犢崮的幅匪?。 ?/p>

    李鶴抓起逍遙椅摔到劉亦韓面前,罵道:“奶奶的,你個‘喪門星’,把你摔八瓣都不解恨,爺恨不得將你挫骨揚(yáng)灰!”

    “李大團(tuán)練好氣魄!有道是:‘天下團(tuán)練萬萬千,卻被幅匪打了臉’,我恭祝李大團(tuán)練首戰(zhàn)告捷,旗開得勝!”劉亦韓從容應(yīng)對他。

    李鶴聽出他話藏譏諷,遂狂言道:“那群幅匪只不過是蟊賊小疾,這月十五,爺就舉行誓師大會,征討抱犢崮,到時(shí)還望劉大教諭前來捧場,共商剿匪大計(jì)!”

    “好!我一定前來見識見識您的驍兵強(qiáng)將!”

    第五回 快刀破詭計(jì) 路聞故人音

    十五這天眨眼就到了,“鶴生門”前熱鬧非凡。團(tuán)丁們蹲在演武場,東瞧西望,說說笑笑個不停。幾個伙頭兵忙進(jìn)忙出,將“八仙彩”供桌挪到點(diǎn)將臺上。大勺客打開提盒蓋,熱氣騰騰的“八大碗”和“三大件”擺在桌中央,兩旁擺的是紅紙封壇的老酒缸,火盆里“撲忽撲忽”冒著火光。打南邊來了一位紙草匠,他扎上了神棚,請來了“武圣”關(guān)云長,上了三炷高香。

    劉亦韓騎著翠蓮,慢悠悠地趕到演武場。

    李鶴端起一碗酒,掀了個底朝天,煽惑道:“弟兄們,自古山東多響馬,如今遍地皆幅匪。天有四殃:水旱饑荒;地有四殃:長毛捻子幅匪和長槍,特別是幅匪,興風(fēng)作浪,目無法紀(jì),西結(jié)捻軍,南依長毛,妄圖北上蛇吞京師。唐朝的‘姑爺五’說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如今,天朝外憂內(nèi)患,我等豈能一門心思抽黑疙瘩、逛窯子,不顧朝廷安危?”

    臺下應(yīng)聲寥寥,有的團(tuán)丁抱著鳥銃子睡著了,鼾聲如拉風(fēng)箱。

    劉亦韓捂著嘴,笑抽了筋,萬萬沒有想到,顧炎武竟然穿越到了唐朝,改名換姓成了“姑爺五”!

    李鶴又牛飲了一大碗酒,眼睛發(fā)紅,火光迸射。他滿嘴酒氣,繼續(xù)煽風(fēng)點(diǎn)火道:“咱家不去殺幅匪,幅匪就來殺咱家,所以,咱家要和幅匪來個魚死網(wǎng)破,分出公母!”

    演武場上人聲漸息,團(tuán)丁們面面相覷,他們雖然沒和幅軍交過手,但關(guān)于幅軍的兇殘卻早有耳聞。他們抓到團(tuán)丁,從不一刀給個痛快,而是用一個磐石大碾子將團(tuán)丁的身體碾碎,死法慘絕。他們原以為李鶴發(fā)兵,只不過是敲山震虎,嚇唬嚇唬那群幅軍,沒想到,要真的去玩命。

    李鶴見眾人不作聲,知道他們是怕了,便將酒碗往地上一摔,大聲咆哮道:“爺有洋槍一百桿,幅匪的弓箭再快,也快不過帶響的鐵砂子!爺還有一千弟兄,而抱犢崮只不過百十個蟊賊,怕它作甚!此戰(zhàn)攸關(guān)‘鶴生門’團(tuán)練之顏面,只許勝,不許敗,誰若是臨陣退縮,我讓他腦袋開花!”

    “殺,殺,殺!”團(tuán)丁們忽然來了膽子。

    李鶴沖劉亦韓發(fā)出一聲陰冷的笑,說:“哎呀,劉大教諭如約前來,有失遠(yuǎn)迎,恕罪,恕罪!”

    劉亦韓皮笑肉不笑道:“不敢不敢,李大團(tuán)練威風(fēng)八面,真讓我大開眼界,我在泰安縣等您活著回來報(bào)捷……”

    李鶴的酒勁上來了,他趔趄著走下大土臺,眼睛里燃起一團(tuán)毒焰,硬著舌根叫喚:“傻瓶,憨罐!”

    “有!”兩個傻大個團(tuán)丁應(yīng)聲道。

    “把‘戲籠子’抬上來,爺要讓劉大教諭看一出好戲!”

    傻瓶和憨罐得令,抬著一個荊棘條子筐小跑過來,沖團(tuán)丁們高聲嚷道:“媽拉個巴子,閃一邊去……”

    團(tuán)丁們揪扯著步子,退避兩旁,閃出一條道來。他們把目光投向荊棘條子筐,筐里有一個神秘的大麻袋,還有活物在大麻袋里掙扎。劉亦韓心里“咯噔”一下:李鶴這狗日的,肚子里裝了什么壞水?

    只聽李鶴怪聲怪氣道:“把麻袋打開!”

    大麻袋被打開,竟然是李鶴的洋槍手,他被五花大綁,滿身血污。

    “這……”劉亦韓怔了一下。

    “沒錯,這廝正是我‘鶴生門’的弟兄三訛,平日里爺對他不薄,他竟然干出勾結(jié)‘賊捻’的事來!”

    劉亦韓倒抽一口涼氣,心想:有他好果子吃了。

    傻瓶抽出大刀,對三訛一戳,大喊道:“李大團(tuán)練,還跟他啰唆啥,俺一刀抹了他!”

    “對,抹了他!”憨罐也跟著喊,話音剛落,憨罐躍躍欲試,揮刀虛砍。

    “滾一邊去!”李鶴喝道。

    傻瓶和憨罐惴惴地退到一邊。

    “給他松綁,把他嘴里的爛布頭子拿出來,聽他說說怎么勾結(jié)幅匪的事!”

    三訛磕頭連連,哭天搶地道:“冤枉啊,俺連幅匪長得啥樣都沒見過?。 ?/p>

    “掌嘴!”李鶴道。

    傻瓶和憨罐左右開弓,對三訛猛搧大耳刮子。

    三訛抱著頭,痛苦地呻喚道:“俺的親娘喲,冤枉俺啊!”

    傻瓶一腳踢在三訛的屁眼處,三訛頓時(shí)昏厥了過去。憨罐并不憨,他看到三訛的褲管里流出急尿,大喝道:“再裝死,俺就把刀插進(jìn)你的谷道!”

    三訛一躍而起,大叫道:“別插,俺把事全部抖露出來?!?/p>

    李鶴面露喜色,喝道:“快快說來,爺饒你不死!”

    三訛眨巴著黑豆小眼,對劉亦韓指指點(diǎn)點(diǎn),一臉委屈道:“是他,就是他,讓俺在團(tuán)練營里當(dāng)內(nèi)應(yīng),他把幅匪引到泰安縣,俺就在團(tuán)營里放一把火,幅匪殺過來,滅了‘鶴生門’!”

    劉亦韓一聽,差點(diǎn)兒從大黑驢背上跌下來,他瞪視著三訛,問道:“一派胡言,你可認(rèn)識俺?”

    三訛點(diǎn)頭連連道:“認(rèn)識,認(rèn)識,咱倆是老伙計(jì)了!”

    劉亦韓細(xì)心盤問道:“你說說看,我是誰,怎么個稱呼,干啥的?”

    三訛拍著巴掌唱道:“你俺同為異鄉(xiāng)客,山東沂州費(fèi)縣人,俺住山南你住山北,山南山北都是毛家河村。俺爹疤鍋又疤盆,俺娘咕噥叨講跳大神,你爹大號‘劉允堂’,犁耙碌碡不識字。你平日里喊俺三叔公,一點(diǎn)兒也不差輩分?!煤孟壬悴蛔?,非要勾搭紅幅軍。那天夜里夢醒時(shí)分,你輕叩營房小柴門,俺開門問你要作甚,你強(qiáng)塞給俺三兩銀,要俺放火當(dāng)令子,一窩端了‘鶴生門’。”

    劉亦韓笑一聲,說道:“小小潑皮,實(shí)在可笑,我根本沒見過你,也不認(rèn)識你,休要信口雌黃!”

    三訛接著扯道:“你答應(yīng)過俺,事成之后,你舉薦俺當(dāng)幅匪的先鋒大將軍。如今事露餡了,你卻把俺一腳踹進(jìn)污泥里,只顧自個活命,你也太不厚道了吧!”

    李鶴干擠出幾滴眼淚,說:“三訛,你這個吃里爬外的雜碎羔子,難怪這幾天,你像是掉了魂一樣!爺拿你當(dāng)親弟兄待見,你卻讓爺如此傷心。”

    三訛哭喪著臉說:“小的一時(shí)糊涂,一時(shí)糊涂??!”

    李鶴陰沉著臉道:“三訛,看在你老實(shí)招供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自個掌嘴一百次!”

    三訛有氣無力地作踐自己,叫喚道:“小的該死!”

    李鶴刺了劉亦韓一眼,說:“悲哀啊,爺還未出師,團(tuán)練里就出了‘內(nèi)鬼’,在泰安縣還不知道有多少‘內(nèi)鬼’呢!”

    劉亦韓想起和王璋序通函的事,難免心虛,額頭上冒出豆粒大的汗珠,心想:不可驚慌!就在那一瞬間,刀鞘里“嗖”地射出一道白光,一道血柱狂噴三丈,“撲通”一聲,三訛的人頭應(yīng)聲落地,陀螺似的快速旋轉(zhuǎn)到大土臺子上。

    劉亦韓指天笑罵道:“我冒著三九嚴(yán)寒,前來觀禮,為的是鼓舞弟兄們的斗志,這廝卻滿口噴屎,擾亂軍心,惹得我和眾弟兄一身腥,更惹得李大團(tuán)練一身臭,他究竟居心何在?誰是幅匪的同伙,大家一看便知,我不必浪費(fèi)口舌。今日,我就替李大團(tuán)練殺了這個害群之馬!”他隨即話鋒一轉(zhuǎn),“李大團(tuán)練,您說這種敗類該死不該死?”

    李鶴窘然說:“劉大教諭說得好,該死,該死……”

    傻瓶將三訛的無頭尸身拎起來,像摔死蛙一樣扔到點(diǎn)將臺上,三訛的脖子里流出黏稠的血柱,傻瓶接了兩碗,調(diào)成猩紅的血酒,端了一碗給李鶴,將另一碗端給劉亦韓。

    劉亦韓心中作嘔,推辭說:“我不勝酒力,此酒消受不起。”

    李鶴眼一斜,說:“哎,劉大教諭,這酒里有幅匪三訛的血,唯有你我渴飲,才能鼓舞士氣,讓弟兄們恣意廝殺!”

    劉亦韓說:“李大團(tuán)練不必客氣,你一人獨(dú)飲足以振奮軍心?!?/p>

    李鶴一飲而盡,夸贊道:“好酒!劉大教諭,請干了這碗美酒!”他將酒碗猛然一摔,示意碗中酒全干了。

    劉亦韓抿了一口,肚子里波濤洶涌,肝肺腸子擰成了麻花。

    李鶴說:“劉大教諭,你要是不把這碗酒掀個底朝天,豈不負(fù)了爺和眾弟兄的一片好意?!?/p>

    劉亦韓屏住呼吸,閉著眼睛將那碗血酒喝了,感覺比吞糞還惡心。他隨即快鞭一揮,離開了演武場。

    他騎不穩(wěn)翠蓮了,要“暈驢”,于是徒步慢行。

    走著走著,途經(jīng)泰安縣頭號窯子鋪“萼紅樓”,他心想:這窯子鋪難道還是極樂世界不成?不然,福來這個狗日的怎么三天不去就心癢?

    只聽龜公扯開嗓子喊道:“客官,來呀,這兒的姑娘一水的漂亮,頭號花魁小月季給大家獻(xiàn)唱,只要舍得金銀細(xì)軟,小月季姑娘陪酒,‘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小月季抱著月琴,唱起了拉魂腔,腔兒酸,調(diào)兒苦,越聽越有味。

    劉亦韓豎起耳朵傾聽,有一種“上天入地,遨游太虛”的美妙!他向里張望,小月季的打扮很入時(shí):一尺牡丹頭,髻上插絹花,彩繡云肩如蓮瓣,十八鑲滾小馬甲;胸前翡翠扣,荷包腰間掛,金泥簇蝶裙,小腳似藕芽。再略看她的長相,果然是人間極品:皮膚略黑,丹唇水潤,細(xì)腰似春季的楊柳,雙乳若秋天的石榴。

    她抬起頭,向門外張望,正巧與劉亦韓的目光發(fā)生碰撞。她一怔,唱停了一板。眾客官正自納悶,她又跟上了調(diào),有板有眼地唱著。

    劉亦韓如觸電一般,她的眼神,她的面容,好生熟悉,好像在哪里見過,但一時(shí)想不起來。在夢里?也不是。在許多年前?好像吧!這個念頭像是一顆流星,在他腦海里稍縱即逝,他緩醒過來,匆匆離去。

    第六回 誤近牡丹花 遭騙服毒丸

    征討抱犢崮一仗打得異常慘烈,“鶴生門”大敗虧輸,幅軍則大獲全勝。幅軍收繳了一百多桿鳥銃子、數(shù)十大馬車糧草,虎踞龍盤抱犢崮,全副武裝了起來?!苞Q生門”的團(tuán)練則宣告崩盤。

    李鶴僥幸逃回泰安后,整天像酒缸里爬出的游魂,出入于“梧桐茂苑,楊柳娼家”,一夜之間,竟與多名婦人交媾。

    一種此起彼伏的快感把他麻痹了,他忘掉了征討抱犢崮所遭受的慘敗,全無心思和幅軍再次交鋒,他要的是更多肉體上的刺激。他懷揣銀兩,直奔萼紅樓,那些窯姐、舞女、俄國女郎對他倚門賣笑,他罵道:“爛貨,滾一邊去!”

    龜公和老鴇賠著笑臉說:“李大團(tuán)練,小月季將客官全部推了,只伺候您一人!”

    李鶴又找到了曾經(jīng)的優(yōu)越感,說:“爺點(diǎn)了頭牌小月季,包她到銀子用完!”他將銀錠子排在茶桌上,龜公和老鴇捧起銀錠子,兩眼放花。

    李鶴走進(jìn)小月季的花房,小月季準(zhǔn)備好了酒菜,等他多時(shí)了。

    她走著貓步,來到李鶴面前,拖著軟腔說:“李大團(tuán)練,您是看我跳舞,還是聽我彈柳琴唱小曲呢?”

    “哦,你就是花魁小月季?”

    “正是?!?/p>

    “好生面熟,爺在哪里見過你?爺想想看……想不起來了,爺這腦子!”

    “您忘了?多年前,您還沒辦團(tuán)練,帶著一伙人盜墓,啊不,應(yīng)該是摸金,我一個人走夜路,碰上你們,您看我長得好看,就把我拖到‘花垅子’地里給我破了瓜,我的小花苞能為李大團(tuán)練開,那是我的榮幸。然而,您那些弟兄,竟然起了歹心,成溜結(jié)串地鉆進(jìn)地里,把我輪番糟?!畲髨F(tuán)練,我是您一個人的,您當(dāng)時(shí)怎么不保護(hù)我呢?”

    “哎呦,爺?shù)男∮H親,小骨肉喲!別哭,爺當(dāng)時(shí)正探一座明朝總兵的地宮,就看身邊的弟兄一個個走開,以為去苞米地撒尿呢,誰知道,竟然背著爺干這種破事,爺當(dāng)時(shí)要是知道,非一刀宰了他們不可!”

    “我讓您現(xiàn)在就去殺他們!”

    “哈哈,他們都死了,都死光光啦!”

    “嘻嘻,我解恨了,那我就好好服侍您吧?!毙≡录疽е栏f。

    “好好好,爺不會虧待你的?!?/p>

    “我給您松松骨吧!”小月季如觀音坐蓮般騎在李鶴身上,雙手按住他的大梁骨,用力一推,就聽“啪啪啪”,骨縫全開,李鶴頓時(shí)全身輕飄飄的……

    “再給你抹一點(diǎn)兒神水,讓你舒服最后一回,打明個起,就讓你長出梅花大瘡,慢慢爛吧!”做完事后,小月季暗暗道。

    沒過幾天,李鶴的私處就生出了飯粒大的皰疹,簇狀排列,破潰之后,有惡臭的膿汁流出。兩三天后,那惡肉大如杏核,又起之處,破潰流膿,周而復(fù)始,始而復(fù)終,無窮盡也。半月后,李鶴須眉脫落,鼻柱斷壞,渾身腫脹,遍體霉瘡,惡臭難當(dāng)。

    李鶴心里很清白,只要被這種癥候纏上身,“歡喜佛”都難逃一死。

    正生不如死之時(shí),有一天,李鶴聽憨罐說,泰安縣來了一個賣野藥的奇人,不論什么樣的“花柳病”,他都能根治,并且還能讓染病之人重振雄風(fēng)。他來歷不明,姓名不詳,行蹤詭秘。據(jù)說,此人獨(dú)眼,這只獨(dú)眼還是用狗眼換上的。一到夜里,這只“狗眼”就發(fā)出恐怖的白光,誰要是瞅著了,非起白毛汗不可,就連夜半清醒的鬼火,都躲在墳里不敢出來。他因留有掩口的大胡子,又是半瞎,所以,在沂州、兗州一帶,人送外號“胡瞎子”。

    李鶴本想讓憨罐去尋胡瞎子,胡瞎子卻不請自來。他翻著眼仁,手拿一根竹竿,在地上點(diǎn)點(diǎn)戳戳,開門見山道:“李大團(tuán)練,您這病好治,能治?!?/p>

    李鶴撐起病骨,想下床恭迎胡瞎子,卻從床上摔下來,身上散發(fā)出令人作嘔的惡臭。

    憨罐七瘸八歪地跑過來,將李鶴抱到床上,李鶴擠出一滴淚,說:“憨罐,爺為了鏟掉抱犢崮的幅匪,費(fèi)盡心機(jī),卻落得個血本無歸,爺心里凄涼,不甘心啊!”他話鋒一轉(zhuǎn),恨聲說,“哼,活命回來的幾個弟兄全無良心,給爺撂挑子,爺那個恨??!憨罐,你舍不下爺,陪伴爺,伺候爺,給爺端屎接尿,爺沒看錯你!”

    憨罐外憨內(nèi)智,他心里的小算盤打得比誰都精,他巴不得李鶴快點(diǎn)兒死,然后把李鶴的家底卷走,回鄉(xiāng)買房置地,娶上三房花媳婦,逍遙自在過日子。

    憨罐假意道:“李大團(tuán)練,俺生生世世都跟隨您,俺盼著您的小疾痊愈,將‘鶴生門’團(tuán)練的招牌重新掛起哩!”

    李鶴嘆了一口氣,擺手說:“罷了,罷了。”

    胡瞎子給李鶴問診時(shí),李鶴說:“爺這‘花柳病’來得蹊蹺,爺每次和小月季交合時(shí),都套上了腸衣,爺怕的就是‘河邊濕鞋’,染上了‘花柳病’。小月季是什么來頭?說好聽點(diǎn)兒,她是萼紅樓的花魁,泰安縣的頭牌角妓,天下無雙的‘窯中神凰’;說難聽了,她就是一個萬人可上的爛貨!爺慎之又慎,卻怕啥來啥,而那小月季,活得比誰都好,你說奇怪不奇怪?”

    胡瞎子干咳一聲,眼里淬出一團(tuán)毒焰,但這團(tuán)毒焰稍縱即逝。他說:“李大團(tuán)練,人要是倒霉了,喝口涼水都塞牙!”

    李鶴問:“那爺這病該怎么治?幾時(shí)能治好?”

    胡瞎子忽悠他道:“俺有祖?zhèn)髅胤?,專治各類梅花大瘡,口服一顆‘五毒丸’,以毒攻毒保健康!”他從懷里掏出一個紙包,用手掂量掂量,佯裝不舍似的給了李鶴。

    李鶴如同接到了免死金牌,雙手捧著紙包,號啕大哭,須臾之間,又破涕為笑,像中了瘋魔一般……

    劉亦韓聽說李鶴染上了“花柳病”,喜上眉梢,無法入眠,于是騎著翠蓮來“探望”李鶴。

    剛進(jìn)李家大院,劉亦韓就和胡瞎子打了個照面,他心中納悶:這郎中好眼熟,不知在哪里見過!

    胡瞎子沖他一笑,匆匆離去。

    劉亦韓心生疑竇,踅進(jìn)李鶴房間,只見李鶴捧著一顆又黑又亮的大藥丸子,正獨(dú)自發(fā)笑。劉亦韓心中咯噔一下,想道:這狗日的氣色怎么如此好?也不哭喪著臉了,邪門了!

    李鶴轉(zhuǎn)過臉,笑容頓時(shí)凝固,問道:“劉大教諭,你怎么來了?”

    “我惦記著李大團(tuán)練呀!”

    “爺還有人惦記?難得呀!”

    “我和泰安縣百姓都等著您復(fù)出,重整旗鼓,鎮(zhèn)壓幅匪,保這一方太平呢!”

    李鶴說:“別扯了,你們都盼著爺快點(diǎn)兒死,對否?哈哈,劉大教諭,您大可放心,爺求來了靈丹妙藥,爺會活得一天比一天好,一天比一天壯的!”

    劉亦韓心中好奇,卻不動聲色道:“如此甚好,希望李大團(tuán)練早日康復(fù)!”

    胡瞎子隔三岔五給李鶴送藥,李鶴慢慢化膿消腫,臉上有了血色,他的心像掉進(jìn)蜜罐里一般。

    劉亦韓差喚福來去打聽那胡瞎子是何許人也,福來滿口答應(yīng),卻狗改不了吃屎,又去了萼紅樓。他逛完窯子回來,忽悠劉亦韓說:“他來無影,去無蹤,說瞎不瞎,說盲不盲,是人是鬼,是仙是妖,無從知曉?!?/p>

    “廢話,泰安縣百姓就等著李鶴斷氣,好有幾天安生日子過。誰料,半路殺出個胡瞎子,為李鶴醫(yī)治惡疾,我看他不但人瞎,心也瞎了!”劉亦韓失望道。

    李鶴按療程服用了“五毒丸”、“六毒丸”、“七毒丸”、“八毒丸”,身體慢慢好起來,若想將這“花柳病”連根拔除,還要等胡瞎子煉出“九毒丸”。

    不久,胡瞎子終于把“九毒丸”也煉出來了,此藥丸不同于前幾種,前幾種藥丸用蝎子、蜈蚣、黑寡婦蜘蛛、莽山烙鐵頭、珊瑚蛇、四腳蛇、臭蟲、癩蛤蟆等毒蟲煉制而成,又黑又臭,這“九毒丸”晶瑩剔透如新荔,清香撲鼻,沁人心脾。煉此藥丸,用的是柳葉桃、見血封喉木、天仙子、飛燕草、狼毒花、水仙、荷包牡丹、相思豆、七步斷腸紅九種。

    胡瞎子親眼看著李鶴將“九毒丸”服下,他長舒了一口氣,有一種“功德圓滿”的成就感。憨罐站在一旁,滿心糾結(jié),如果李鶴服下“九毒丸”,病好利索了,他的如意算盤就落空了。

    只見李鶴發(fā)出幾聲沉悶的憋咳,吐出一口淤血,翻著白眼,全身抽搐,天靈蓋直冒熱氣。憨罐臉上掠過一絲笑容,心中一定暢快死了:哈哈,讓你病急亂投醫(yī),吃上這些個毒藥丸,不死才怪哩!

    突然,李鶴身子一彈,坐了起來,一陣劇烈的顫抖過后,他哈哈大笑,夸贊說:“爺此時(shí)此刻,舒坦得很,胡先生,你真乃神醫(yī)也!”

    憨罐一臉失望,瞪了胡瞎子一眼,胡瞎子立馬察覺到了,他以手捻須,詭譎地一笑。

    臨走時(shí),胡瞎子還不忘給李鶴吃了一顆“定心丸”,他說:“前幾種藥丸是為了化解花毒,這‘九毒丸’就起到了恢復(fù)元?dú)獾墓πВ煤?,切勿走動,只要平心靜氣,臥床小憩,三日后,藥到病除,精神煥發(fā),重振雄風(fēng)!”

    李鶴服下“九毒丸”半個時(shí)辰后,他的腦袋灌了鉛似的昏沉,困意襲來,他墜入冗長的睡眠,夢囈不斷,身體間歇性抽搐著。

    天剛漫黑,一只夜貓子飛上屋檐,“咯咯”笑著,將李鶴驚醒,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涌上他的心頭:夜里聽到夜貓子笑,會死人的!他感覺到有一種胸口壓大石般的窒息,他大口吸氣,而氣息卻掌控不住,呼出的比吸入的多,這正是倒氣的前兆!

    他想喚憨罐,怎么也叫不出聲來,嗓子刺痛,如箭矢封喉。

    他的手指震顫,無助地抓墻壁,劃出一道道血指印。他的心跳時(shí)而密如鼓點(diǎn),時(shí)而像更漏將殘,毫無規(guī)律,并伴隨著難忍的絞痛。

    他的眼前出現(xiàn)幻象:狂風(fēng)驟雨,葉卷殘秋,大水以猛獸的姿態(tài)撲進(jìn)臥房,淹沒了他的身軀,冰冷刺骨,那么的真實(shí),每一個毛孔都能感覺到。

    他這才醒悟,那胡瞎子不求分文,給他殷勤送藥,根本就沒安什么好心,那些有毒的藥丸子,要的就是他的命。

    此時(shí),“九毒丸”的藥勁上來了,李鶴的瞳仁擴(kuò)散,如同一滴墨水落入水中,毒素侵入他的心肺,穿破他的腦髓,污染了他的血液,撕裂了他的靈魂,他瘋魔了!他頭發(fā)脫落,七竅流血,齜牙咧嘴,烏珠迸出。

    他從床上滾下來,像個影子一樣,貼地前進(jìn)。

    憨罐聞聲過來,見此情形,嚇蒙了。

    李鶴爬到憨罐跟前,說:“罐兒,扶爺起身……”

    憨罐把他攙起來,不料李鶴突然張開血盆大口,咬住他的脖子,貪婪地吮吸著溫?zé)岬难骸?/p>

    “啊!”憨罐慘叫一聲,想掙脫李鶴,卻被李鶴緊緊箍住。

    李鶴陰森森地說:“別怪爺,你不是說生生世世跟隨爺嗎?爺這就成全你?!彼妊缑?,狂飲不止,直至憨罐停止了掙扎……

    李鶴之死,原本可以定性為因病暴斃,卻多出來一個死狀奇慘的憨罐,知縣寶正不得不讓仵作驗(yàn)尸,追查死因。

    仵作將憨罐的死因查明了,系因李鶴發(fā)病,喪失理智,將其咬死。

    仵作從錦盒里捏出一根銀針,刺入李鶴那潰爛的皮肉,只見銀針通體發(fā)黑,一股黑煙從針眼里升騰而起。

    仵作一驚,退后幾步,通過觀察皮膚顏色,推斷出他的五臟六腑早已化為膿水,非身中九毒莫能如此。

    李鶴是他殺!

    李鶴之死,成了一樁謎案。

    這樁命案驚動了欽差大臣僧格林沁,他將此樁命案奏報(bào)朝廷,清廷諭令山東巡撫衙門督查此案。

    短短幾日,經(jīng)過明察暗訪,抽絲剝繭,此樁命案告破,兇手浮出水面。

    小月季用邪術(shù)讓李鶴染上“花柳病”,她卻好似蓮花“出淤泥而不染”,天下還有這種怪事!縣衙向萼紅樓下了拘票,命捕快捉拿了小月季,整個泰安縣風(fēng)聲鶴唳。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小月季竟是捻子的同伙,和捻匪黃近文有一腿。

    原來,王璋序交給他身邊的小將黃近文一項(xiàng)重要任務(wù):潛伏泰安縣,密謀策反,里應(yīng)外合,東連抱犢崮,西結(jié)太平軍,協(xié)助北伐,直搗皇帝老窩。

    黃近文白骨精似的變身“黑衣人”、“送驢壯士”、“胡瞎子”,步步為營,終于用四顆黑藥丸搞垮了李鶴的身體,一顆白藥丸結(jié)果了李鶴。而這一切,都是在李鶴不知不覺中進(jìn)行的。

    泰安縣到處張貼布告,捉拿黃近文,而黃近文一直沒離開泰安縣,他用“易容術(shù)”偽裝自己,準(zhǔn)備干一票大的。

    當(dāng)劉亦韓看到淪為階下囚的小月季時(shí),不禁愕然,竟然是她!

    第七回 狗官菅人命 良人被罷黜

    云板敲過五聲,內(nèi)衙用傳桶將大門鑰匙發(fā)出,三班六房的衙役、書吏進(jìn)衙報(bào)到,外傳二梆,皂役打開宅門,六房書吏“點(diǎn)卯”到位。

    衙役小跑出去,舉出放告牌,內(nèi)衙擊點(diǎn)三聲,外傳三梆,各班房衙役、書吏肅立伺候,值勤衙役擊鼓,東西兩旁皂役拖著長腔:“升堂……”

    僧格林沁從屏風(fēng)后走出來,架子端嚴(yán)地坐在太師椅上,背后是一幅蒙塵的日出東方圖。

    “近日,泰安縣盜案迭起,那些梟販竟然和幅匪勾搭成奸,翻了衙門墻頭,撬了監(jiān)倉衙庫,寶正,你還有什么話要說?”

    “大人明察,絕無此事!”泰安知縣寶正跪倒塵埃道。

    “寶正,還有一次,捻子打來了,你跑得比兔子還快,哼哼,半路上竟被賊捻綁了票,本官早就打聽清楚了,你們送了一萬兩保銀,才得以脫身。寶正,你給本官說道說道,此事是否當(dāng)真?”

    寶正俯身長拜道:“卑職無能,確有此事。卑職下去后,一定將他們一網(wǎng)打盡,以報(bào)皇恩浩蕩……”

    “休夸??冢源蚰闵先?,抓了幾個賊捻?一個也沒抓著,捕務(wù)實(shí)屬廢弛?!鄙窳智呙团捏@堂木。

    “并非一個沒抓著,那小月季……”

    “住口,如果不是本官親查這樁謎案,爾等能把小月季揪出來?說不定,她還在大開窯門接客呢!”

    “大人英明,英明??!”寶正作揖打躬。

    “少來!”僧格林沁心頭溢蜜,嘴卻比敬事房的小刀還鋒利。

    公堂上泛起一波諂媚之笑,僧格林沁的五官歸位,寶正終于松了一口氣。

    “說正事,有奸民竟然以接濟(jì)逃荒災(zāi)民為名,偷偷摸摸運(yùn)送糧草給賊捻,這不是火上澆油嘛!這不,打南邊殺來了長毛,攻州奪縣,氣焰十分囂張。沂州府又有船工、纖夫以布幅帕頭,聚眾起事,晝伏宵動,聚散無常,狡猾得很啊!西邊的白蓮教又鬧騰,各路匪徒成掎角之勢,遙相呼應(yīng),真是無法無天……”僧格林沁話語滔滔,眼睛里“嗖嗖”射出萬支冷箭。

    “北邊的長槍會也有動作,蓬萊知縣的坐轎被砸了!”寶正接了一句話。

    僧格林沁拍案而起,道:“爾等一定要嚴(yán)防死守,竭力兜剿,把看家本事拿出來,為朝廷建功立業(yè)!”

    “是,是,是……”寶正點(diǎn)頭不迭。

    僧格林沁拍驚堂木,喝令:“帶囚犯?!?/p>

    東西兩旁皂役喊:“威武……”

    小月季戴著壓了一道牒文的鐵皮大枷,被兩個衙役押上大堂。

    劉亦韓站在一個不起眼的位置,見她一身爛衣,血痂斑斑,痛苦和焦慮在他臉上蔓延。

    “你就是女匪首小月季?”僧格林沁問。

    “民女正是小月季,但不是什么女匪首!”小月季的臉扭到一邊。

    “不見棺材不落淚,不上靈床不知死?!鄙窳智吣笞∷男∠掳停劾餄B出幾分淫欲。

    見此情形,劉亦韓身子一顫,額頭沁出豆粒大的汗珠。

    “那發(fā)匪黃近文有下落嗎?”僧格林沁質(zhì)問。

    寶正說:“卑職已命令捕快四處偵緝,誰知那黃近文杳如黃鶴,一去不返??!”

    “屁話,本官早有耳聞,此人擅長易容潛蹤,神出鬼沒,說不定他就在泰安縣,就在這公堂之上聽咱家判案呢!”僧格林沁駁斥。

    寶正如坐針氈,大氣不敢喘一下。

    僧格林沁問:“小月季,老實(shí)交代,那黃近文藏身何處?本官饒你不死?!?/p>

    小月季冷笑一聲,反問:“我不認(rèn)識他,你剛才不是說,他正在公堂之上聽咱家判案嗎?還用我說?哈哈哈……”

    “住口,且不說你用奇技淫巧謀害了李鶴,光是你在萼紅樓假意為娼,大施騙術(shù),訛詐錢財(cái),暗助逆賊,就罪當(dāng)凌遲處死,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哼哼,你闖進(jìn)來!”

    小月季一臉從容,反問僧格林沁:“我就是一個青樓賣藝的,只要他們舍得出銀子,我就唱歌起舞,博他們歡心,哪里是騙術(shù)?如果大人真想拿小女子當(dāng)替罪羔羊,到皇上那里邀功請賞,我從了就是!”

    “放肆,不給你點(diǎn)一出戲,你就不老實(shí)招供,來人啊,大刑伺候!”僧格林沁拔出一支令箭,扔到地上。

    話音剛落,兩個酷吏上堂,用拶子夾小月季的手指,劉亦韓隱約聽到骨頭的斷裂聲,他的心在絞痛。

    烏紫的血液順著小月季的指尖一滴滴摔打在地上,砸出一個個小坑。

    劉亦韓哆嗦著結(jié)痂的嘴,濁淚決了堤,順著千溝萬壑流淌下來。

    “速速招來,你如何與黃近文勾搭成奸,謀殺李鶴,他藏身何處?”僧格林沁不耐煩了。

    小月季的血止不住地流淌,身體幾近虛脫,艱難道:“我說過,我不認(rèn)識什么黃近文,李鶴曾和多名婦人交合,不染‘花柳病’才怪……”

    “一派胡言!”僧格林沁怒了。

    寶正以手捻須,道:“依卑職看來,必須把我大清十大酷刑用上,她才老實(shí)招供?!?/p>

    僧格林沁一擺手,說:“不,要用一種空前絕后的刑法,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寶正眼睛一亮,說:“卑職有個表弟,名叫長庚,江湖人稱‘長剝皮’,在沂州府蘭山縣當(dāng)酷吏,精通古今酷刑,什么剜膝、抽筋、剝皮、斷腕、針刺、火烙、割鼻、截舌,全都不在話下。他還自創(chuàng)了一套‘長家刑’,是有兩把刷子的,受刑的囚犯受那零敲碎打之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此折磨,竟然毫發(fā)無傷,如果開膛破肚,就是另番景象,五臟六腑化成膿水,骨頭架子彈指即破,吐氣一吹,化為齏粉!”

    僧格林沁拍案叫絕道:“好,速速傳喚長庚!”

    “不可,不可!”劉亦韓挺身而出,金剛怒目,小月季看到他,身子微微一顫。

    “休要造肆!你是哪路小吏?膽敢攪擾本官斷案!”僧格林沁質(zhì)問。

    寶正白了劉亦韓一眼,說道:“啟稟大人,此乃泰安縣教諭劉亦韓,山東沂州府人,號稱‘泛駕白龍馬’,他于道光二十八年始選授微山縣令,因?yàn)榈米锶?,僅僅百日,就丟了七品頂戴花翎,降職于此。如今當(dāng)官容易得很,只要會通融,舍得花銀子,就能步步高升。當(dāng)今不是盛傳一句話嗎?但有金錢會,無憂頂戴賒,販私鹽的還能‘捐班’買個四品道臺呢!而他卻仕途顛連,壞就壞在他那張嘴上?!?/p>

    僧格林沁臉上滲出一絲輕蔑,說道:“哼哼,為官嘛,就要愛惜羽毛?!?/p>

    “大人,亦韓以為,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切不能明哲保身,左右逢源。要有壯士斷腕之勇氣,不懼煉獄火海,生死敢當(dāng)先,為朝廷社稷盡職盡忠,為黎民百姓盡親盡愛!這小月季不過就是一個青樓女子,那李鶴嗜淫成性,生活糜亂,難免會染上梅花大瘡,哪能往小月季一人身上推?”

    “說的比唱的好聽,如今賊捻勾結(jié)奸民犯上作亂,你說該怎么辦!”僧格林沁將馬蹄袖一甩。

    劉亦韓指點(diǎn)江山,侃侃而論道:“百姓為何造反,不就是鬧災(zāi)荒,斷了糧,歇了牙,而地方衙門救災(zāi)不力,把老百姓逼到了閻王殿門口!沒轍了,反正橫豎都是死,只好鋌而走險(xiǎn),拿大清律例以身試法。在下以為,應(yīng)該開倉放糧,借貸給他們谷種,安撫他們!”

    僧格林沁猛拍驚堂木,喝道:“大膽,本官看你有通捻之嫌!你可知道開倉放糧的后果?糧倉一旦大開,那些賊捻假扮成災(zāi)民,來領(lǐng)糧食,坑蒙朝廷,后果不堪設(shè)想。那些奸民領(lǐng)了糧食,不好好生產(chǎn),暗送給賊捻,賊捻吃飽了,喝足了,豈不更加鬧騰?”

    劉亦韓壓根不服軟,剛要舉刺反駁,卻被寶正打住了。

    僧格林沁說:“寶正,你有話說?”

    “啟稟大人,據(jù)卑職所知,劉亦韓之所以如此袒護(hù)小月季,另有隱情!”

    “什么隱情?速速說來!”僧格林沁催問。

    “這小月季來歷不明,據(jù)說被吸大煙的爹賣到沂州城吳家做了童養(yǎng)媳,她有一雙天足,且身手矯健,終于翻墻逃脫,成了一只野燕子。她廣交江湖朋友,其中不乏風(fēng)流才子、綠林好漢,劉亦韓中舉后曾和她結(jié)拜,一起結(jié)拜的還有匪首王璋序,王璋序投奔了太平軍。小月季尋他,流浪到泰安縣,李鶴見她形單影只,垂涎她的姿色,伙同一群嘍啰,將她抹二肩,攏二背,拖到‘花垅子’地里輪番糟蹋,然后將她賣到青樓,使其淪為娼妓。小月季和李鶴早有宿怨,為了復(fù)仇,就勾結(jié)賊捻,用那奇技淫巧之術(shù),謀殺了他。劉亦韓救妹心切,所以……”

    “寶正,你這老賊,休要胡說!”小月季撒潑大罵。

    “劉亦韓,你還有什么話要說?”僧格林沁抽出九龍寶刀,寒光照人。

    “大人明察,還小月季一個公道?!眲⒁囗n不甘心。

    僧格林沁將九龍寶刀歸鞘,說:“你這種表面上大詞炎炎,背地里蠅營狗茍的牢騷小吏,本官見多了!奉勸你少惹是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這小月季做了,案子一結(jié),什么事也沒有,你還做你的官,就當(dāng)什么也沒發(fā)生。如果嫌官小,嗨,沒事!待本官進(jìn)京面圣,舉薦你辦齊軍團(tuán)練,只要你把山東的捻子幅軍剿了,就能平步青云,功成名就,還有可能封一個王呢!”

    “大人,千萬不能冤枉她啊!”劉亦韓恨不得豁出自己的老命,也要把小月季從刀下救出。

    “退下!”僧格林沁喝道,兩個執(zhí)勤兵丁跑過來,將劉亦韓轟出衙門。

    “大人明察,明察??!炮制冤案,大清律例的威嚴(yán)何在?豈不成了一紙空文?”劉亦韓手舞足蹈,仰天長嘯。

    僧格林沁問紹興師爺:“招冊整理好了嗎?”

    紹興師爺忙把招冊呈上,僧格林沁一目十行,大贊妙筆生花,他將招冊摔在桌子上,宣布判詞:“犯人小月季,乃賊捻之內(nèi)應(yīng),她潛伏萼紅樓,媚態(tài)惑人,大張艷幟,導(dǎo)致多家大戶積蓄喪盡,家計(jì)蕭然,所得不義之財(cái),暗助賊捻。她用奇技淫巧,謀殺了李鶴,仵作早已查明李鶴的死因,而小月季面對鐵證,巧言令色,胡攪蠻纏,毫不認(rèn)罪,依大清律例,當(dāng)數(shù)罪并罰,決不待時(shí)!”

    寶正命令:“畫押!”

    兵丁抓住小月季的手,涂了印泥,按在招冊上,真乃“重刑之下,何求不得”!然后把小月季推到了法場。

    劊子手正要行刑時(shí),突然天旋地轉(zhuǎn),妖風(fēng)四起,旌旗獵獵,飛沙走石,一個黑衣人揮舞著大刀,殺將而來。

    “大人,有人劫法場!”寶正的腿肚子扭起了麻花,抖抖索索,避到僧格林沁身后。

    僧格林沁一下子站起身,迅速拔出九龍寶刀,寒光犀利,大叫道:“抓住他!”

    一群兵勇緊攥著刀,向黑衣人逼近。

    黑衣人突然發(fā)出一聲驚鶴般的激啼,他舉起大刀虛砍,兵勇嚇破了膽,扯著步子往后縮。幾個火槍手緊緊看住小月季,正面防守著。

    黑衣人沖小月季大吼道:“姐姐,你不要怕,我來救你!”他左斬又刺,向她快速推進(jìn)。

    黑衣人將大刀奮力一揮,三五個腦袋應(yīng)聲落地,飛濺的血漿淋濕了法場的荒草。他將一個兵勇踢飛到天上,刀指蒼穹,降下來的兵勇被搠穿,鮮血飛花落瀑般傾瀉到黑衣人身上。黑衣人繼續(xù)斬殺,殺紅了眼,一直殺到小月季面前。

    “抓活的!”僧格林沁一刀揮出,抹了一個后退兵勇的脖子,鮮血濺了僧格林沁一身。

    僧格林沁看到黑衣人越戰(zhàn)越勇,破口大罵道:“娘的,快阻止他,大不了就殺!”

    火槍手剛要射擊,黑衣人像山鷹一樣飛起,一刀砍下來,削鐵如泥,槍管墜地有聲,火槍手丟掉槍托,作鳥獸散。

    “都給我上,剁掉他的一只手,賞銀五十;一條胳膊,賞銀一百;一條大腿,賞銀二百;砍掉他的腦袋,賞銀二百五!”

    所有的兵勇蜂擁而上。

    黑衣人冷笑一聲,身體好比陀螺快速旋轉(zhuǎn),在空中“天女散花”般撒出一把楓葉飛鏢,將兵勇的頭顱一一刺中,哭號聲頓時(shí)響徹整個法場。

    僧格林沁從懷里摸出一把帽式手槍,指著黑衣人說:“你若是條漢子,請亮出廬山真面目,何必穿這一身夜行衣?”

    “好,就讓你看看老子是誰!”黑衣人揭開了面紗。

    僧格林沁一驚,問:“你是?”

    “黃元明,你可認(rèn)得?”

    “認(rèn)得,他自稱山東第一奇才,但性情孤傲,屢試不第,在蒙山上蓋了幾間草堂,本想了此殘生,哼哼,他卻不老實(shí),寫反詩,難道不該殺頭?”

    “呸,沒記錯的話,你就是當(dāng)時(shí)的監(jiān)斬官!”

    “哦,本官想起來了,是你!”

    “對,當(dāng)時(shí)我還是一個小孩,卻要陪爺爺一塊死,你的心還沒有被狗吃光,看我還年幼,刀下留了我一條命!”

    “當(dāng)時(shí)本官動了惻隱之心,如果知道有今天,真該把你一塊斬了!”僧格林沁摳動扳機(jī),準(zhǔn)備開槍。

    “把槍放下,你是否想見識見識,是我的飛鏢快,還是你的鉛丸快!”

    “你殺了本官吧!”僧格林沁把槍往桌子上一推,閉上眼睛。

    “我不殺你,因?yàn)槟懔袅宋乙粭l命,你讓我把她帶走,我們誰也不欠誰的!”黑衣人說著,砍斷縛在小月季身上的鐵鏈,把她背在身上。

    “嗖”的一聲,一只飛鏢射中了躲在軟幕后面的寶正,系在飛鏢的紅綢子上赫然寫著:小將黃近文。

    黃近文扔出一把飛刀,射瞎了寶正的一只狗眼,寶正痛叫著躺在地上裝死。

    劉亦韓聞聽這些,心中竊喜,哈哈,這只飛鏢帶倒刺,在他臉上扎根了!小月季沒有死,蒼天有眼,給義妹留了一條活路!

    他抱起一壇子沂州老窖,掀了個底朝天,不知不覺就醉倒了。福來還算中點(diǎn)用,把他背到床上,給他漿漿洗洗。哼,如果不是萼紅樓被貼了封條,晚上能見到他福來的人影?劉亦韓天天想,夜夜盼,就等著有一天能見到義妹小月季,哦不,她的真名叫白聰兒。

    僧格林沁顏面盡失,帶著馬隊(duì)匆匆離去,臨走時(shí),他對泰安縣大小文武官員訓(xùn)話:“一定要嚴(yán)防死守,別讓捻子來了個倒卷簾占了泰安縣,那群發(fā)匪放棄了靜海向南逃竄,頑守彈丸之城鎮(zhèn)。哈哈,李開芳溜出了東連鎮(zhèn),妄圖與援匪會合,想得倒美,那股援匪早就被攔腰斬?cái)?,李開芳只好頑守高唐州,做垂死掙扎。而那林鳳祥呢?縮在東連鎮(zhèn),不敢出來了。這不,天氣還沒回暖,他們就斷了糧,沒幾天蹦頭了,本官調(diào)集馬隊(duì),與他決一死戰(zhàn),這后院可別起火了!”

    僧格林沁踱步到劉亦韓面前,一雙比禿鷲還銳利的眼盯著他,說:“劉大教諭,雖說你的義妹勾結(jié)逆匪,但與你毫無牽扯,朝廷不怪罪你,不過,你要跟著寶正好好剿匪!”

    “卑職一定協(xié)助知縣,將匪眾拒之門外!”劉亦韓說。

    不久,寶正憑借劉亦韓的戰(zhàn)術(shù),打敗了沂州最大的幅軍首領(lǐng)瞿三禿子(危急時(shí)刻,劉亦韓故意放走了瞿三禿子)。于是,他也不躺在床上裝死了,整天牛皮哄哄的,目空一切。朝廷對他特別嘉獎,他生怕劉亦韓功高蓋主,于是處處鉗制劉亦韓,給劉亦韓挖坑設(shè)套。

    這年,魯南遭受了百年不遇的蝗災(zāi),微山縣尤其嚴(yán)重,一位巡視大員來到泰安縣,寶正準(zhǔn)備了好酒好肉,將這個巡視大員伺候得極為舒坦。

    巡視大員問微山縣令是誰,寶正謊稱是劉亦韓,巡視大員信以為真,以捕蝗不力為由罷了劉亦韓的官。

    第八回 惡仆露兇相 義妹救兄亡

    劉亦韓離開泰安,騎著翠蓮,“嘚嘚”一溜小跑,灑落一地鑾鈴聲,福來挑著青杠扁擔(dān),不慌不忙,跟在后邊。

    “你個小賊,步子快點(diǎn)兒,甭想偷懶?;獙Φ米∧隳莾蓷l仙鶴腿!”劉亦韓喝道。

    太陽西下,翠蓮?fù)蝗煌O聛恚咛ぶ阕?,打著響鼻,它轉(zhuǎn)過大長臉,齜出一口大白牙,對著被暮色溶盡的泰安縣,發(fā)出一聲慘叫,讓人聽了九回腸。

    劉亦韓回望混沌不明的西山,喃喃絮語道:“翠蓮啊,我們過了西山,就離了泰安縣了,你雖然是一頭驢,但我想什么念什么悲什么,你都知道?!?/p>

    翠蓮?fù)ㄈ诵?,又叫了一聲,更加凄涼?/p>

    劉亦韓說:“哎,‘仕途捷徑非我樂,不死之鄉(xiāng)終欲歸’??!”

    翠蓮低下頭,鼻息如雷,緩緩前行。

    福來慢悠悠跟上來,把嘴撇到耳根,說:“老爺,您這兩箱寶貝書值幾個錢?都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老爺為官這些年,一個镚子沒撈著,倒是留下兩大箱子書,我挑了一路,累得夠戧!”

    劉亦韓瘦眉一豎,鷂子眼一瞪,訓(xùn)他道:“混賬東西,你懂個屁,我始任微山縣令,恩師吳伯公就苦口婆心地教誨,‘黃金非寶書為寶,萬事皆空善不空’,給你說你也不懂!”

    福來被臭罵一頓,他啐了一口,悻悻地往前走,眼睛里卻噴出陰冷的怨氣。劉亦韓瞅瞅福來,福來瞅瞅他,他心里咯噔一下,福來的眼中怎么透著兇光?福來的嘴角上揚(yáng),露出尖銳的虎牙,眉毛倒八字,朝天炮鼻孔擴(kuò)張開了,這不是善類的表情,是心生邪念的流露??!劉亦韓和他相處了數(shù)年,一直沒摸透他的底細(xì),他到底是哪路妖孽?

    不知不覺中,他們到了抱犢崮腳下。八百里沂蒙有七十二崮,其中抱犢崮最為險(xiǎn)秀,石徑幽玄,青松蒼勁,怪石嶙峋,易守難攻,自古以來就是綹子的愛巢。

    “這抱犢崮不易過?。 眲⒁囗n環(huán)視四周。

    “哼,就怕過了抱犢崮,還是到不了沂州府。”福來陰森森地說。

    “這話怎講?”

    “您慢慢會懂的?!?/p>

    “把話說清楚,別磨磨嘰嘰!”

    “看,崮頂有人影,絕對是綹子,要劫您的財(cái)?!?/p>

    “我一身清貧,兩袖清風(fēng),他們劫我作甚?”

    “您當(dāng)了幾年的官,就沒有值錢的毛?”

    “我最珍貴的東西就是這個玳瑁書撥了!”劉亦韓從腰間拿出玳瑁書撥,向福來展示。

    “那敢情好,獻(xiàn)給這群綹子,當(dāng)撓癢癢的老頭樂,哈哈……”

    “混賬,這個玳瑁書撥極其珍貴,我死也要帶進(jìn)棺材里!”

    “真的?!”福來兩眼放光。

    “你挑好扁擔(dān),我們往前走,見識見識這群綹子是如何打家劫舍的!”

    “哦?!备矸怕四_步,和劉亦韓并肩前進(jìn)。

    這時(shí),棲在松樹上的斑鳩驚啼一聲,輕捷地飛上云霄,抖落的絨毛打著旋兒,飄忽不定。松樹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好像靜夜里的夢囈,微小而清晰。碎石滑坡,點(diǎn)豆子似的砸下來。

    “俺的娘喲!”福來驚詫一聲,退縮到劉亦韓身后,小步緊隨。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涌上劉亦韓的心頭:難道這抱犢崮就是我命中的一個坎,過不去了?

    “喂,過山行個好,俺胡哱哱也給你行個方便啊哦!”崮頂冒出一個大綹子,五大三粗,剃了一個蒲扇頭,身穿皂衣玄甲,手持一把狼牙棒,身后站著一群小綹子。

    “好漢,讓個道吧,我倆是窮困潦倒的讀書人,進(jìn)京趕考的,除了兩箱子破書,沒什么金銀細(xì)軟!”福來竟然操一口京片話搶頭說。

    劉亦韓一聽福來編出這么一套瞎話,氣得渾身篩糠,恨不得撕他的嘴。原來這年,山東出了一群綹子,不搶地主老紳,不拿老百姓的針頭線腦,專門打劫讀書人。六月里,在山東長清縣炒米店,一個姓武的公車被沂州府郯城的綹子搶劫,這群綹子還跨境作案,真是膽大包天!這還不算完,那位武公車因?yàn)榘阉殂y子掖藏在褲襠里,綹子大怒,割了他的命根子,當(dāng)了下酒菜。抱犢崮這一片更混亂,聚匪數(shù)千,打劫讀書人更是花樣百出,秀才十兩,舉人二十兩,進(jìn)士五十兩,告老或著辭官還鄉(xiāng)的一百兩,少一個子兒,就殺剮。劉亦韓屬于最倒霉的那種。

    “你們打哪來的啊哦?”胡哱哱問。

    “我們是廣東人!”福來說。

    “放屁,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廣說官話,老廣的官話老子又不是沒聽過,昨夜里還劫了一個啊哦,你一口京片味,還‘我們我們’的,糊弄誰啊哦!”

    “滾一邊去!”劉亦韓狠瞪福來一眼,福來歪著頭,一屁股坐在書箱上,哼著小曲曬起太陽。

    “快快拿來買路錢,別惹老子炸刺啊哦!”胡哱哱舉起狼牙棒,躍躍欲試。

    “這位義士,聽恁是莒縣口音,俺是費(fèi)縣毛家河的,咱是老鄉(xiāng),恁那邊說話有特點(diǎn),清早和人打了個照面,要問,‘恁吃了啊哦’,喝酒叫‘哈酒’,吃肉是‘吃佑’。哈哈,俺這次探家,實(shí)在是寒酸,除了兩大箱子舊書,還有一摞長了綠毛的煎餅,恁行個方便,俺過了抱犢崮,他日必來答謝義士?!?/p>

    “少拿好話填乎老子,快快拿來镚子,不然用狼牙棒給你松松骨啊哦!”

    “你這廝,我家老爺是一品大員,皇帝都把他的名字寫在屏風(fēng)上,每天晚上要念叨幾遍,才讓妃子侍寢,不念叨,他使不上勁,龍根硬不起來,軟得像一根寬心面,哈哈哈……”福來又插上一嘴。

    “雜碎羔子,你不謅能死?。 眲⒁囗n大罵福來。

    “好啊哦,這老家伙是個當(dāng)官的,別聽他啰唆,弟兄們,他那兩個大箱子里指定就是銀票,搶!”

    綹子殺聲四起,像泥石流一樣擁下山,將劉亦韓團(tuán)團(tuán)圍住。福來抱頭蹲下,那群綹子將兩個大箱子打開,急赤忙慌地扒拉著,連張銀票的角角都沒見到,劉亦韓的寶貝書籍被扔得滿地都是。

    “作死??!你們作死啊!”劉亦韓心疼地跺腳。

    “沒有!”綹子向胡哱哱匯報(bào)。

    “扒他的衣裳!”胡哱哱拿狼牙棒比劃劉亦韓。

    綹子如餓狼撲食,就要扒劉亦韓,劉亦韓抄起扁擔(dān)當(dāng)成花槍耍,兩頭的鐵鉤子一會兒左右逢源,一會兒白蛇吐信,一會兒蘇秦背劍,變化莫測,妖冶陰柔,綹子像掐了頭的綠豆蠅,亂了陣腳。

    “啊哦,啊哦,還反了啊哦!”胡哱哱威猛飛起,迎頭擊來。

    扁擔(dān)與狼牙棒交擊,火花四濺,紛紛下墜。胡哱哱雖然塊頭大,但身手伶俐,閃轉(zhuǎn)騰挪,不費(fèi)工夫,每一棒打出去,都力道十足。劉亦韓拿出看家本領(lǐng),將扁擔(dān)舞動著,一個猛龍戲海,鐵鉤子抓住狼牙棒,胡哱哱連抽帶拔,竟然拔不出來。

    “還望義士借個道,咱們都是喝沂河水,吃蒙山糧的老鄉(xiāng),別傷了和氣!恁也看了,俺窮得只剩下這兩大箱子書了,還被恁……”

    “看你這套路,好熟悉啊哦!”

    “俺少時(shí)師從趙家拳開山鼻祖趙逸,后師從蒙山野老吳伯公,他教的是梨花棍,俺今天沒帶棍,只好拿扁擔(dān)代替一下,和恁切磋功夫?!?/p>

    “哦,恁可是吳伯公的得意門生劉亦韓?”

    “正是鄙人。”

    “啊呀,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rèn)一家人了,俺瞎了狗眼了啊哦,總頭領(lǐng)一再囑咐俺,恁要是過抱犢崮,要好好招待啊哦。”

    “您家總頭領(lǐng)莫非是……”

    “俺家哥哥是瞿三禿子!”

    “哈哈哈,認(rèn)得,認(rèn)得!”

    “俺該死,冒犯恁老人家,總頭領(lǐng)來了,還不知怎么收拾俺啊哦!”

    “哈哈,不打不相識,不知者不怪罪,我看你們沒穿幅軍那身行頭啊!”

    “俺們原先就是土匪馬賊,歸降了總頭領(lǐng)的義軍,今日趁他不在,俺狗改不了吃屎,想綁一票,讓弟兄們開開葷,沒想到把恁給劫了,那就寨子里請啊哦!”

    “不了,我還要趕路,總頭領(lǐng)來了,代亦韓問好!”劉亦韓和胡哱哱打躬作揖,就此話別。福來仔細(xì)聽著他們的對話,也不唧歪了,劉亦韓萬萬沒想到,福來在醞釀一個壞點(diǎn)子。

    過了抱犢崮,一眼望去,青山排闥,高峰像一群展翅高飛的大鵬,峻嶺如俯臥翹首的猛虎,那些遠(yuǎn)近高低的怪石便是臣服的百獸了。且聽且看,山林之中,竹苞松茂,流水潺潺,鳥鳴婉轉(zhuǎn),霧毛溫潤,怎不讓人喜愛!

    “福來,你知道嗎?山也分五行,方山屬金,圓山屬木,長山屬水,尖山屬火,平山屬土,每座山都有他的性格,和人一樣!”劉亦韓邊看邊說。

    “多看幾眼吧,沒幾天看頭了?!备砟樕蠞B著陰毒。

    “哦?這里可是沂州府,要山有山,要水有水,一塊難得的風(fēng)水寶地,我想看幾天就看幾天,還看不夠呢!你可知沂州府的來歷?傳說它有四座城:龜馱城、鳳凰城、麒麟送子城、青龍城,這四大神獸各顯神通:龜兆吉兇、鳳能戡亂、麟體信厚、青龍百變,沂州府雖歷經(jīng)磨難,但經(jīng)久不衰……”

    “您一說沂州府,俺倒想起來了,您應(yīng)該去見個官?”

    “見官?”

    “沒錯,過抱犢崮的時(shí)候,您和那個劫匪呱呱了老半天,俺聽得一清二楚,您和他們的頭頭瞿三禿子有染,難怪前些日子,瞿三禿子打泰安縣,身受重傷,您攔了他的去路,完全可以活捉他,他竟然跑了。俺可算是明白了,您讓瞿三禿子刺了一刀,還被他挾持,是為了放虎歸山??!劉淑愈啊劉淑愈,您當(dāng)好您的朝廷小吏不就得了?竟然私通逆匪,不作不死呀,您是嫌官小,還是嫌錢少?蛤蜊再小也是一塊肉啊!哈哈,只要俺在衙門口敲一聲驚堂鼓,您就死定啦!”

    面對福來咄咄逼人的話語,劉亦韓心中的疑團(tuán)越滾越大,這福來到底是個什么來頭,聽他剛才的話,頭頭是道,不像是先前的死狗賴娃,倒像是在世小諸葛。

    “你可以把老底亮出來了!”

    “想知道嗎?答應(yīng)俺一個條件?!?/p>

    “說!”

    “把您最值錢的玩意兒給俺?!备頂傞_手。

    “哈哈哈……”劉亦韓笑一聲。

    “您留這玳瑁書撥有什么用?”

    “哈哈哈……”劉亦韓想不到福來指的是它。

    “您還和捻子頭目王璋序有勾搭,這就是物證,您給俺?!?/p>

    “我給你,你敢要嗎?”

    “少廢話?!?/p>

    “你信不信我宰了你?”別看劉亦韓面慈心善,但他有時(shí)候也想殺人。

    “您有兩條路,要么給俺玳瑁書撥,俺把今天的事爛進(jìn)肚子里,要么將您擒拿去見官,您掂量掂量吧!”

    “你個小賊,吃我一拳!”劉亦韓一個鐵鐲子打出去,沖拳抓腕,拇指點(diǎn)勞宮,一拉一折一推,福來被彈出數(shù)米開外。

    福來一個馬步上前,鏟腳蹬膝,迅速踢陰,劉亦韓一眼識破他的意圖,轉(zhuǎn)身躲避,福來沒踢到。劉亦韓抓住他的腳腕,往上一提,他一個后轉(zhuǎn)身,平穩(wěn)抓地,緊接著彈腿踢陰,劉亦韓躲閃不及,被踢到小肚,一股劇痛沖上去,劉亦韓踉踉蹌蹌退了幾個大步。

    “撩陰腿?!”

    “沒錯?!备碛媚_尖在地上畫圈,活動腳腕。

    “你好陰損!”劉亦韓的眼睛瞪得像炸開的荔枝,他恨不得將這個來歷不明的狗東西打成肉醬。

    “兵不厭詐,哈哈……”福來緊接著后跟步豎劈腿,力道十足。

    “現(xiàn)出原形吧!”劉亦韓的身子往后一仰,沒被踢到。

    “你還記得沈家大院嗎?”福來突然換了語氣,厲聲道。

    “記得,我任微山縣令時(shí),一群百姓闖進(jìn)沈家大院,扒了糧倉,撬了銀庫,須臾之間,哄搶一空。他們見雞抓雞,見狗打狗,抽了屋芭,揭了房瓦,一夜之間,沈家大院斷壁頹垣,家計(jì)蕭然!”

    “你還記得啊,你可知道俺是誰嗎?沈家的大少爺!俺從小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銀,風(fēng)光無限!俺從小不愛讀書,倒迷上了拳腳功夫,俺爹給俺請來幾個有名的拳師,俺略有小成,在微山縣也算小小一霸。俺還愛美人,七歲就掉進(jìn)了奶娘的溫柔鄉(xiāng),九歲娶了最水靈的王家小妹,十三歲已有四房姨太太,那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你說這些,與我何干?自古紈绔少偉男,你爹讓王家小妹頂?shù)淖庾?,給你當(dāng)小媳婦,實(shí)在是喪良心!難怪你進(jìn)了我的衙門,好吃懶做,色性不改!”

    “那些刁民,打砸搶燒,犯沒犯王法?你身為縣太爺,卻不管不問,由著那些刁民造肆,太不符合常理了吧。俺爹一看家底子瓢了,得了一場急病,就再也沒爬起來,一個月后翹辮子了。臨死前,他告訴俺,那伙刁民混進(jìn)了捻軍,到處煽風(fēng)點(diǎn)火,八成是你指使的!”

    “哼,那年秋糧歉收,你家主動開倉貸谷,我還以為你家在行善呢!萬萬沒想到,那些谷種都是陳年老貨,有的發(fā)了霉,有的是癟子,根本長不出糧食,這不是坑蒙百姓嗎?你們的良心讓狗吃了?莊稼沒長出一棵,你們卻催租子,利滾利,把百姓往死里逼,他們不去搶你家,搶誰家?”

    “俺不信,就是你指使那些刁民搶糧食,為捻子籌集糧草!”

    “你爹咽氣后,那些地主老紳人人自危,告我黑狀,我被貶為泰安縣教諭,你一直跟著我,我還把你當(dāng)好人看。那一次,我在書房里讀信,你鬼鬼祟祟進(jìn)來,原來是在偷窺!”

    “沒錯,一個黑衣人溜進(jìn)你的書房,俺看他留了長毛,估計(jì)是反賊,就緊盯著,那黑衣人后來翻窗戶跑了,俺就進(jìn)去,看到你在讀一封信,俺想抓你個現(xiàn)行,訛?zāi)阋幌?,沒想到,被你罵出去了!”

    “接下來幾天,沒見你人影,難道一直在監(jiān)視俺?”

    “沒錯,你大小是個官,俺非抓住你的把柄不可,對你說話才有分量!”

    “那天清早,你被打得破皮紅傷,看來不是在萼紅樓挨的?”

    “俺倒是想去,可俺連一個镚子都沒有。俺要抓住你的把柄,訛?zāi)?,訛來錢,再去不遲!沒想到,那個黑衣人發(fā)現(xiàn)俺在監(jiān)視他,將俺拽進(jìn)小旮旯,拳打腳踢,叫俺把嘴管嚴(yán)實(shí)了,否則就治死俺!”

    “那翠蓮怎么落到了龜公手里?”

    “讓黑衣人騎跑了?!?/p>

    原來,那天夜里,黃近文將福來痛揍一頓,怕他喊人,騎上翠蓮匆匆離去。他來到萼紅樓,將翠蓮拴在后門,去找小月季。小月季關(guān)門謝客,抱住黃近文就是一番云雨。天亮了,黃近文未騎翠蓮,獨(dú)自離開,龜公發(fā)現(xiàn)了翠蓮,起了歹心,就將它賣給了天香驢肉館的胡廚子。

    “哈哈哈,我兩袖清風(fēng),根本沒有金銀細(xì)軟,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被罷了官,你又打起玳瑁書撥的主意!”

    “拿來吧!”

    “我要是不給呢?”

    “去死吧!”福來掏出一把燧發(fā)手槍,摳動扳機(jī),“砰”的一聲,銀色的鉛丸飛出來,劃出一道炫麗的金線。

    “小心!”突然,一個村姑打扮的女子撲過來,鮮紅的血液從她胸口噴出,如一朵絢爛的夏花,散發(fā)出迷人的香氣。她含著淚,苦笑一聲。

    “義妹!”劉亦韓歇斯底里地喊,像離弦的箭一樣沖向福來。

    “別過來,俺開槍了!”福來雙手顫抖,幾乎握不住手槍。

    “去死吧!”劉亦韓一個回旋踢,踢到福來的腮幫子上,就聽“啪”的一聲脆響,福來被踢飛了。

    劉亦韓抄起扁擔(dān),將鐵鉤子戳進(jìn)福來的眼睛,用力一拽,福來被活生生勾起來了,他緊緊抓住掛鐵鉤子的鐵鏈,引體向上,試圖脫離。

    “去死!去死!去死!”劉亦韓揚(yáng)起扁擔(dān)將福來往地上狂摔,福來的身體前后搖擺,劉亦韓接連摔了十多次,福來才停止了掙扎,一命嗚呼。

    此時(shí)此刻,白聰兒(小月季)渾身血跡,她的胸口有節(jié)奏地起伏著,大口大口地呼吸。

    “哥哥……”白聰兒氣若游絲。

    “義妹,我背你去找郎中!”劉亦韓將她抱起來,拔腿就跑。

    “哥哥,不必了,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沒有郎中,我和你說一陣話……”

    “義妹,我的傻義妹啊,我情愿去死,也不想讓你挨這一槍??!”

    “我……我就是想見你一面,咳咳……”白聰兒吐出一大口血,肩頭抽搐著,把劉亦韓抓得更緊了。

    “等北伐勝利了,我們再見也不遲?。 ?/p>

    “可是,北伐失敗了……”

    “???!”

    “靖胡侯林鳳祥和僧格林沁在東連鎮(zhèn)決一死戰(zhàn),因寡不敵眾,最后只剩下十幾個騎兵,他們高唱《太平歌》,馬兒悲嘶,傲氣沖天,沒輸?shù)糁練?!僧格林沁用重炮狂轟,林鳳祥的坐騎中彈,不幸被俘,在北京被凌遲,他慷慨激昂地說,‘我為天下倡義,死何惜!’,真是一個大英雄!咳咳……”

    “聰兒,聰兒,你要挺??!”

    “可憐他的心上人洪宣嬌,聽說林鳳祥死難,買來兩口棺材,要和他一起下葬,死也要在一起,咳咳……”

    “聰兒,你的黃近文呢?他在哪?”

    “他死了!李開芳得知林鳳祥全軍覆沒,就率孤軍八百突圍高唐州,占據(jù)馮官屯,因?yàn)轳T官屯地處高坡,僧格林沁攻不下,又折了一百多個騎兵。他求勝心切,就引來河水灌,那河水夾雜著泥石流,全都順坡淌下來,又淹死清兵好幾百,咳咳……僧格林沁急眼了,調(diào)來大炮狂轟濫炸,我們頂不住了,黃近文主動請纓,鳧水游過壕溝,來到僧格林沁的大營詐降,試圖里應(yīng)外合,攻破清妖的防線,咳咳……不料,因?yàn)橄惹坝袀€詐降的三合會首領(lǐng)焦亮,冒充天王的弟弟洪大全,被識破了,僧格林沁這個老狐貍,當(dāng)然不信那一套,他們將黃近文亂槍打死了,咳咳……李開芳也被活捉了,慷慨就義。我撿了一件村姑的破衣裳穿在身上,逃了出來,咳咳……我們失敗了!”白聰兒說完,眼角流出一滴淚,永遠(yuǎn)閉上了雙眼,像嬰兒熟睡一般安詳。

    “聰兒!我的好聰兒!”劉亦韓撕心裂肺地哭喊,群山回響,廣宇旋轉(zhuǎn)。

    劉亦韓用山泉水將白聰兒洗凈,在蒙山腳下挖了一個坑,把她安放在里面。他脫下褪了色的長袍,覆蓋在她身上,將玳瑁書撥放在她身旁,永遠(yuǎn)陪伴著她。然后捧起黃土,一點(diǎn)點(diǎn)地把她掩埋……

    劉亦韓哭了好久,才告別了白聰兒的墳冢,直奔家鄉(xiāng)。

    第九回 弟媳鬧奸情 知己以身酬

    行至一片紅柳林時(shí),劉亦韓用小嗓門哼唱著:“風(fēng)蕭蕭,天清云淡,芳草茵茵……”

    翠蓮收了前蹄,耳朵沖天翹起,它在聽,對,劉亦韓也聽到了,有怪異的叫聲。

    一個婦人在“咿呀咿呀”地浪叫,伴隨著男人的浪說。

    “大少奶奶,你是長安的,你是長安的……”

    婦人又“咿呀咿呀”起來。

    男人問:“你是不是長安的?”

    婦人發(fā)出嬌嗔的“嗯”聲。

    男人說:“小斤比我壯,比我年輕,我怕大少奶奶以后不稀罕我了?!?/p>

    “稀罕,稀罕……”婦人斷斷續(xù)續(xù)地回應(yīng)。

    長安?小斤?怎么可能,小斤怎么可能讓長安扣了綠帽子?那叫聲實(shí)在不堪入耳啊!

    劉亦韓“快驢加鞭”二十里,終于到了沂州城的趙家糧店。

    和他年少時(shí)大不一樣,糧店冷清得門可羅雀,苔蘚爬上了威武樸拙的石獅子。一個伙計(jì)正在掃院子,他遲鈍地抬頭,用掃帚支撐著身體。

    “你找誰?”

    “找大柜?!?/p>

    “在大廂房躺著呢!”伙計(jì)瞟了劉亦韓一眼,繼續(xù)掃院子。

    劉亦韓掀開蘆簾,老狼依舊在,皮毛卻已黯然。再看看師父趙逸,頭發(fā)白了,像晚秋的蘆荻花。玲瓏坐在一旁看護(hù),趙逸的眼睛起了一層霧,半晌才看清是劉亦韓。他支撐起病骨,胸口此起彼伏,劉亦韓知道,他的胸膛里依舊是滔天駭浪,他時(shí)不時(shí)地發(fā)出沉悶的憋咳,聽得劉亦韓心驚肉跳。

    劉亦韓禁不住喊了一聲:“師父啊,您怎么了?”

    “啊……”趙逸吐了一口寒氣。

    “師父,您怎么會這樣?!”

    “都是東墠的王殿麟干的好事!”玲瓏抬起頭,她的臉色蒼白了許多,眼睛依舊水汪汪的。劉亦韓看著她的面容,恍若隔世,玲瓏太像一個人了——夢中的狐仙。

    “他?”劉亦韓詫異地叫了一聲。

    “對,就是他?!?/p>

    這時(shí),趙小斤拎著一包藥走進(jìn)來,見了劉亦韓,高興道:“哥哥,你什么時(shí)候來的?”

    趙小斤將藥扔給玲瓏,和劉亦韓緊緊相擁。多年不見,趙小近依舊削肩瘦腰,眉清目秀。

    玲瓏捧著藥,一步三回頭地退出去了。

    趙逸支撐起病軀,將手伸向劉亦韓,說道:“亦韓啊,你扶我到院子里走動走動?!?/p>

    “好的,師父。”

    趙逸在劉亦韓和趙小斤的攙扶下來到院中。

    “亦韓,你這些年在外面做官,拳路生疏了沒有?”

    “師父,我耍幾招讓您看看,您就知道了?!?/p>

    趙逸點(diǎn)了點(diǎn)頭。

    劉亦韓來到場中,先是發(fā)出一聲猿猴的激啼,又來了幾個閃轉(zhuǎn)騰挪,骨縫融冰般松開了。他扎個馬步,再出拳,將趙家拳打得有模有樣。

    趙逸問:“你練就了一身好拳腳,可知其中的玄機(jī)?”

    “戰(zhàn)如風(fēng)雨雷電,斗若猛龍過江!”劉亦韓一個漂亮的后空翻。

    “習(xí)武之人最忌諱魯莽,要動靜結(jié)合,動極而靜,靜極而動。靜如嬰兒,動如獼猴。”

    “師父,那面對強(qiáng)敵,我怎么入靜,心無雜念呢?”

    趙逸張開手,好像看到了什么,又什么都沒有,說:“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大火爐,雜念就如這片雪花,入爐即化?!?/p>

    “雪花,哪有雪花?”趙小斤東張西望。

    “小斤,你也就這點(diǎn)兒慧根了?!壁w逸對趙小斤的腦門點(diǎn)了一指。

    “那怎么出動呢?”劉亦韓問。

    “不要套路,不拘泥于招法,抓住與敵一觸之機(jī),借力打力,以退求進(jìn),制人而不制于人。冷彈脆快,如白蛇吐信,蹦躥跳躍,像獼猴打斗。”

    “多謝師父教誨,徒兒受益匪淺?!眲⒁囗n拱手說。

    “我教你十八路刀法,拿刀來!”趙逸看到劉亦韓,不覺精神抖擻。

    劉亦韓雙手托著大刀來到趙逸面前,趙逸拔刀出鞘,凌空而起,耍出十八路刀法。

    “領(lǐng)悟了嗎?”趙逸問。

    “身隨刀動,刀味要濃?!眲⒁囗n略作沉思。

    “你小子活泛,耍起來!”趙逸將刀扔給劉亦韓。

    劉亦韓旋轉(zhuǎn)跳躍,一刀揮出,切開了幾片緩緩飄揚(yáng)的花瓣,殘缺的花瓣重重摔在地上。他越耍越有勁,一不小心,竟摔了個跟頭,進(jìn)門的玲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大柜,我們回來了?!焙鋈挥新曇魪拈T口傳來。

    只見長安推著個女子和兩個中不溜秋的壇子走進(jìn)院子。女子紅光滿面,長安將壇子抱到趙小斤跟前。

    “這么快就燒完香了?”趙小斤隨口一問。

    “少東家,這是俺娘釀的雪醋,喝了準(zhǔn)能生出帶把的?!遍L安并沒有回答趙小斤,他將兩個壇子抱下來,解開封壇的豬尿泡。

    “天底下還有這么神的醋?”趙小斤用勺子舀出來一點(diǎn),嘗了嘗。

    “這位是……”女子和劉亦韓打了個照面,低下水水的眼睛,兩腮桃紅。

    “快見過咱家兄長,我時(shí)常向你提起的‘山東第一才子’劉淑愈劉大哥?!壁w小斤將女子推到劉亦韓面前,“大哥,這是你弟媳韋瑩兒?!?/p>

    韋瑩兒抬起頭,眼睛里帶著羞怯的笑。她將右手壓左手,左手按在左腰,雙腿并攏屈膝,頷首低眉施禮。

    劉亦韓擺手說:“我們不需要這些繁文縟節(jié),弟媳如此這般,讓我如何是好。”

    韋瑩兒柔聲說:“哥哥言重了,小女子初次見到哥哥,豈能失禮?”

    長安虛假地笑一聲,走開了。

    趙逸說他偏頭痛,趙小斤就扶他回房。他瞄一眼壇子,劉亦韓看得出,趙小斤對這冬釀的雪醋產(chǎn)生了懷疑。

    “給哥哥收拾一間房。”趙小斤轉(zhuǎn)過身道。

    韋瑩兒詭秘地一笑,拿起雞毛撣子閃進(jìn)了小廂房。

    劉亦韓站在院子里,窸窸窣窣的掃塵聲從窗隙里溜出來,約摸持續(xù)了一個時(shí)辰。

    師父和趙小斤的鼾聲此起彼伏,耳房安靜下來,安靜得像一口冰窖。劉亦韓的心跳急驟起來,他聞到了桃花香,花粉叮得他發(fā)癢,但院子里的蜜桃已經(jīng)成熟了,哪來的花呢?他被一種莫名的力量牽引著,恍恍惚惚,踩了云絮一般往前走。門半掩著,他輕輕推開,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韋瑩兒躺在床沿,將雞毛撣子夾在腿間動作著。她緊閉眼睛微張著嘴,對,桃花香就是從她唇齒間流溢出來的,那種香直往他骨縫里鉆,隱匿在他體內(nèi)的某種東西蘇醒了,開始膨脹,開始滾燙……

    “啊——”翠蓮的一聲嘶鳴把劉亦韓從夢幻中拉出來,他輕輕掩上門,來到窩棚。玲瓏正在給翠蓮梳毛,她聽到劉亦韓的足音,轉(zhuǎn)過身,緊緊抱住他,他也緊緊地抱住她,兩片嘴互相品咂著……

    那天夜里,趙小斤說出去巡夜,前腳剛邁出門檻,后腳就夜不歸宿了。劉亦韓同師父說了許多話,恨不得要把這十多年沒說的話說完,韋瑩兒的歌聲漫進(jìn)窗戶,“金烏西墜,掩乃繡唵戶……”那歌聲比草藥還苦呢!

    因顧及趙逸要歇息,劉亦韓為他整理好床鋪,道了安,退出來。

    小廂房的紙窗亮著,光影朦朧,劉亦韓推開門,一股熱血直抵頭顱,他的視覺迷幻,眼前百花飄舞,蝴蝶紛飛。他感覺怪異,似有成千上萬只蚰蜒在心里爬,癢酥酥的。是她——韋瑩兒,白花花地躺在床上,只剩下一條“紅魚鬧蓮”的肚兜遮羞,那對大奶子高高翹起,粉紅色的肉墜兒像未熟透的櫻桃,看了嘴里直泛酸。她順滑的皮膚沁出細(xì)密的汗珠,在這溽熱的夏夜里,散發(fā)著清爽的溫香。渾圓的屁股像一個大西瓜,占據(jù)了半張床。她騷情地看著他,瓷盤似的臉上泛著紅,炙熱的紅。

    他渾身發(fā)抖,犯了羊角風(fēng)一般。

    “哥哥,你怎么了?”她向他拋媚眼,分明在撩騷他呢。

    “妹子,你誤入了。”劉亦韓硬著頭皮說。

    “這里就是我的福地?!表f瑩兒扭動著身軀。

    “不可,萬萬不可這樣,請你自重。”劉亦韓試圖往后退,但兩腿像灌了鉛,走不動了。

    “哥哥,不是我不自重,小斤不稀罕我了,我的身子好生煎熬?!表f瑩兒含著手指,淚瑩瑩地看著他。

    “妹子,請自重!”劉亦韓拔腿就跑,毫無顧忌地跑。

    韋瑩兒梨花帶雨地哭了,她滾下床,身體夸張地扭動起來,手指在兩腿間揉搓,很快,肌膚被紅潮淹沒,她的呼吸越來越粗重了……不堪入目!

    當(dāng)劉亦韓無比煎熬的時(shí)候,玲瓏就站在他身后,她拖著兩行淚,扎進(jìn)他懷里,說:“亦韓哥,我一直在等你,等你來,我要,我要……”

    劉亦韓要背叛狐仙了!他要食人間煙火,他要玲瓏雪膩無瑕的身子,他要做一條嬉游池水的魚。他毫無章法地?fù)崦?,摸到熟梨樣的乳,玲瓏嬌喘一聲,他慢慢淪陷,陷入那個溫潤的仙境……她的臉上泛起紅潮,嘴里發(fā)出夢囈般的嚦嚦聲……

    “亦韓哥,告訴你一個秘密,小斤哥一直想得到我,我不從他,他就放縱自己,把瑩兒嫂子玩夠了,又去玩弄外邊的,女人的褲腰帶是拴不住男人的?!绷岘囉H吻著劉亦韓說。

    “我懂,瑩兒也有她的苦處……我是你一個人的?!眲⒁囗n說。

    天剛破曉,劉亦韓到臥房向趙逸話別,韋瑩兒和玲瓏竟然手拉手站在門外,女人的心真像萬花筒,猜不透下一步的變化。

    趙逸說:“亦韓,如今天下大亂,沂州多戰(zhàn)事,你要記住,做人要圓和,不能頂尖帶刺?!?/p>

    劉亦韓點(diǎn)了點(diǎn)頭。

    日頭升到東南了,趙小斤還未歸來,趙逸望著空曠的院落嘆了一口氣。

    劉亦韓深深地打躬,說:“師父,您多保重?!?/p>

    趙逸擺擺手,說:“回吧,回吧!”

    劉亦韓心里五味雜陳,韋瑩兒和玲瓏目送他走遠(yuǎn),玲瓏眼帶笑意,韋瑩兒低垂下一綹感傷。

    劉亦韓牽著翠蓮,行走在青石街上,街兩旁店鋪林立,煙館妓院點(diǎn)綴其中。他走到揚(yáng)州班門外,碰見了趙小斤。

    趙小斤披頭散發(fā),袒胸露乳,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他浮皮潦草地將頭發(fā)抄到耳后,問道:“哥哥,你這是要去哪?”

    “回費(fèi)縣?!眲⒁囗n說。

    “哥哥,走這么急作甚?弟弟對你有說不盡的話,我們同榻而臥,抵足而眠,可好?”

    “弟弟,哥哥只想對你說一句話,少去這種煙花之地,好好對瑩兒,師父若知道,定會傷心?!眲⒁囗n加快了腳步,趙小斤叫住他。

    “小斤,你還有事?”劉亦韓問。

    “無甚要緊事?!壁w小斤看看貼在墻上的告示,欲言又止,沂州城又開始抓捕幅軍了。

    “嘚!”劉亦韓躍上驢背,揚(yáng)鞭而去。

    第十回 桑梓辦書院 胸中有丘壑

    劉亦韓回到費(fèi)縣,困于茅廬,抱膝長嘆道:“想我劉亦韓,一身才能,卻報(bào)國無門,真是苦悶啊!”

    他走出家門,對著一棵老榆樹久久凝望,面對它的挺拔與滄桑,心中的血?dú)庥钟可蟻砹?,他鏗鏘有力地說:“浮云飛渡,磬石心如鐵。螞蟻撼樹,我自巋然不動!”

    “好詩,好詩?!币粋€聲音傳來。

    劉亦韓轉(zhuǎn)頭看去,原來是一個老和尚,面如凝脂,慈目低垂,長髯如飄動的香霧,皂布直裰雖然舊了些,但不染一粒塵埃。

    “長老過譽(yù)了,弟子不才,自娛自樂而已。”

    “非王即侯?。 崩虾蜕写蛄恐f。

    “想我劉淑哈考取了功名,卻觀魚賞花,游山玩水,心中有愧啊!”劉亦韓一拳打在老榆樹上。

    “施主叫劉淑哈?好奇怪的名字?!崩虾蜕械?。

    “長老莫怪,剛才弟子說的是玩笑話。弟子劉淑愈,字亦韓,幸會長老?!眲⒁囗n施佛禮。

    “哎呀,原來是‘山東第一才子’劉淑愈,老衲看施主眉宇間透著一股英氣,將來必成大業(yè)!”

    “長老謬贊我也。”

    “劉施主是姜太公轉(zhuǎn)世,如今正處亂世,千萬別錯過了創(chuàng)大業(yè)的良機(jī)呀!”

    “??!此話怎講?”

    “劉施主莫要多問,以后會懂的,若有閑暇,可到旗山寒寺找老衲,談?wù)摲鸱?。”老和尚突然想起出家人不打誑語,匆匆離去。

    半月后,劉亦韓在家辦起了學(xué)館,沂州府蘭、費(fèi)、莒縣的秀才舉人聽說他辦學(xué)授徒,都星夜兼程,前來投奔。他揮舞筆墨,自書廳事聯(lián):泰岱半年,一堂化雨;房山三月,兩袖清風(fēng)。他的弟子大多數(shù)都有濟(jì)世情懷,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探討國家的未來,臧否朝廷的得失。

    這一日,劉亦韓忽然想起旗山寺的那位老和尚,就騎著翠蓮前往。

    到了旗山寺,劉亦韓將翠蓮拴在山門外的大銀杏樹下,一個小沙彌將他引到禪房。

    老和尚雙手合十,說:“老衲空仙未到寺門口迎接劉施主,罪過罪過?!?/p>

    “長老客氣了?!眲⒁囗n也雙手合十,向他施禮。

    “劉施主授書講學(xué),如果家中容納不下,請到本寺來?!?/p>

    “甚好,也可以陪長老聽鐘、聽磬、聽虛空。”

    “善哉善哉。”

    劉亦韓環(huán)顧四周,云霧繚繞,一棵古松高大勁挺,松針被水汽濡沬得金黃。七十二座舍利塔擎天柱地,塔頂八角飛翹,像是一朵盛開的紅蓮。佛爺?shù)铒w檐斗拱,殿脊兩端鑲嵌著琉璃螭吻,六根金漆大柱子熠熠發(fā)光,殿墻上有哼哈二將,四大天王和八大金剛的浮雕氣勢恢弘。

    風(fēng)鈴響起來,叮咚,叮咚。

    “此鈴乃忘憂鈴也!”劉亦韓說。

    空仙和尚說:“佛門有一首風(fēng)鈴偈:渾身似口掛虛空,不論東西南北風(fēng),一律為他說般若,叮叮咚咚叮叮咚。”

    “好一個‘叮叮咚咚’,此乃人生的真諦啊!”

    “劉施主很有慧根?!?/p>

    “哈哈哈!”

    “老衲請你來,有要事相求?!?/p>

    “哦?”

    “寫一篇碑文——重修旗山寺釋迦廟碑序。”

    “甚好,為佛門做點(diǎn)兒事情是我之幸也。”

    小沙彌已經(jīng)備好了文房四寶,劉亦韓當(dāng)即懸腕書寫。

    余嘗偕二三賢士大夫,登旗山之巔,慨然而動遐思:東望艾山,則柳毅神君傳書處;又其東,抵瑯琊為漢武鄉(xiāng)侯、晉王右軍故里;轉(zhuǎn)而北望,蒙山在焉,山之下郁郁乎,蒼蒼乎,是唐顏常山、顏魯公三昆仲墳?zāi)埂In松古柏,歷歷可數(shù),非惟人杰,山亦有靈,假使諸先政而在,雖為之執(zhí)鞭而欣慕焉!

    寫罷,空仙和尚和劉亦韓對坐在蒲團(tuán)上,小沙彌上了四道素齋:煮蠶豆、素三絲、冬菇筍片、溜油菜,色澤鮮亮。

    劉亦韓細(xì)細(xì)品嘗,不禁贊嘆道:“美哉!”

    空仙和尚說:“寺里沒有什么好菜招待劉施主,實(shí)在是怠慢了!”

    劉亦韓說:“淡飯勝葷腥,清茶勝過酒??!”

    空仙和尚說:“劉施主篤信佛家教義,難得??!”

    劉亦韓說:“當(dāng)今世道,和尚未必心中有佛,弟子在微山縣任職時(shí),當(dāng)?shù)睾蜕薪o大戶人家做法事,供桌上擺滿了木雞、木魚,嘴上有佛,心已還俗了!”

    “劉施主,何止是微山縣,沂州更甚。前些日子,在旗山下的小嶺就耙死了一個和尚?!?/p>

    “哦,難怪弟子路過那里,見一小石碑上寫著‘耙和尚嶺’呢!”

    “對,就在那里被耙死的!”

    “好好一個和尚,怎么就被耙死了呢?”

    “劉施主聽老衲慢慢說來!”

    “好。”

    “費(fèi)縣來了一個手持木魚、身穿道袍,說僧不僧,似道非道的河南和尚,他從來不吃素,專吃爛肉上的蛆,喝上面滲出的黃膿,說那是鳳肝龍髓,人間美味。不光如此,他還欺男霸女,毒咒鄉(xiāng)民,鄉(xiāng)民叫苦不迭,從下到上聯(lián)名告狀,擊鼓鳴冤、絕食靜坐,卻沒有一個管事的。不就一個花和尚嗎?怎么唯恐避而不及?后來一打聽,才得知里面的蹊蹺,原來花和尚的弟弟深得西宮懿貴妃寵愛,雖然是一個六品藍(lán)領(lǐng)太監(jiān),但他很會給懿貴妃梳頭,被懿貴妃昵稱‘小篦子’,再加上懿貴妃信佛,這花和尚有了倚仗,更加造肆。”

    “后來呢?”

    “費(fèi)縣縣令王成謙新官上任三把火,打算管管這事,就把告狀的鄉(xiāng)民和花和尚傳到大堂。王成謙問清緣由,要治花和尚的罪,花和尚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拿他弟弟出來嚇唬人。這花和尚和王殿麟相交甚篤,王殿麟投來一封手書保他,他的氣焰就更加囂張了。鄉(xiāng)民們沸反盈天,非要王成謙有個公斷,王成謙卻啞然?!?/p>

    “是他?”劉亦韓心里明白了幾分,“王成謙也怕他不成?”

    “聽老衲慢慢說來,王成謙可不是一般人物,他對鄉(xiāng)民們狡黠地一笑,佯裝無奈說,‘鄉(xiāng)親們,別得罪這位高僧,退一步海闊天空,都回吧,罷了,罷了!’”

    劉亦韓捧腹大笑,說:“弟子明白了,鄉(xiāng)親們揣著明白裝憨,選出十余壯漢,才把花和尚制服,五花大綁,扔到嶺上,用鐵齒釘耙耙死了!”

    旗山北麓傳來“轟隆隆”的雷聲,山雨將來,清風(fēng)吹動幡幢,鈴鐸搖出一連串的叮咚叮咚,劉亦韓和空仙和尚見此情景,會心地一笑——非風(fēng)動,非幡動,仁者心動也!

    “時(shí)候不早了,弟子告辭?!眲⒁囗n起身施禮。

    “呵呵,老衲送你?!笨障珊蜕羞€禮。

    “多謝了,長老。”

    空仙和尚合掌,目送劉亦韓,直至他消失在迷蒙大雨中……

    翠蓮的長睫毛沾滿了細(xì)密的雨滴,它低下頭,蹄子慢慢行,雨越下越大,不知不覺中,到了“耙和尚嶺”。劉亦韓摘下笠帽,癡癡看著,雨水將血紅色的沙土沖刷下來,泛著腥冷的氣息,里面混雜著零碎的白骨。

    劉亦韓狂笑一聲,說道:“河南禿驢,你終于死了!”

    回到書院,雨停歇了,暮云燃燒起來。

    一弟子對劉亦韓說:“先生,有客人來訪,等候多時(shí)了?!?/p>

    劉亦韓走進(jìn)書房,一男子對著墻上的沂州府地輿全圖兀自出神,聽到足音,他轉(zhuǎn)過身,躬身行禮道:“哥哥,你讓弟弟等得好心焦!”

    男子中年模樣,肩胛突兀,雀額寬闊,劍眉上揚(yáng),鼻梁高聳,竟是當(dāng)年劉亦韓作保的廩生李宗棠。

    劉亦韓一番寒暄,請他入座。

    “久聞劉先生為人倜儻,桀驁不馴,果然名不虛傳?!崩钭谔钠芬豢诓璧?。

    “呵呵,想我劉亦韓不容于當(dāng)?shù)溃缓没氐嚼霞以O(shè)館授徒。教讀之暇,吟詩作畫,感悟佛學(xué),臨池觀魚躍,登山聽鳥語,倒也清靜?!?/p>

    李宗棠冷笑一聲,用茶蓋將漂浮的茶葉撥開。

    “賢弟為何發(fā)笑?”劉亦韓嘴上問他,心里明白了幾分他的意圖。

    “大丈夫處世,當(dāng)掃除天下,安事一室乎?”

    “你的意思是……起事?”

    李宗棠將蓋碗往桌子上一磕,語氣堅(jiān)定地說:“對,哥哥是聰明人,比我更明白天下大勢!”

    劉亦韓站起身,指點(diǎn)江山道:“如今沂州亂,山東亂,天下大亂!最先是山東兗、沂各屬刀匪作亂,沿海八營官兵聯(lián)手捉拿,未能剿滅,反而星火燎原,愈燃愈烈。安徽亳州人張樂行、龔得樹在雉河集揭竿而起,擁眾一萬,義軍一支為一捻,故稱‘捻軍’。

    “道光二十四年,山東、河南、江蘇邊界,李佩章、李春洪、孔克順、王開文販賣私鹽,公開對抗官府,拉開了捻軍進(jìn)入山東的序幕,朝廷驚恐萬分,調(diào)兵遣將,大肆圍剿。然而,曹州、兗州、沂州一帶鄉(xiāng)民以救濟(jì)逃荒災(zāi)民為名,暗送糧食給捻軍,捻軍羽翼日漸豐滿。

    “就在朝廷為剿捻發(fā)愁的時(shí)候,江蘇徐州、海州、邳州、宿遷,山東藤縣、嶧縣,沂州郯城、蘭山的纖夫、船工、鹽販累計(jì)十萬,以大紅布幅帕頭,學(xué)捻軍留長毛,打出‘幅軍’旗號,聲勢浩大,勢如破竹。

    “海州幅軍首領(lǐng)陳玉標(biāo)進(jìn)入莒州,占據(jù)馬髻山,清軍參將郝上庠與日照令張德霖兩面夾擊,陳玉標(biāo)敗走碑廊,身負(fù)重任,退守贛榆縣。朱廣田、劉雪得在吉利埠被郝上庠擊斃,陳更池被沂水縣令吳樹聲俘虜,劉潮河被莒州知州周承業(yè)拿獲。魏春、賈玖、梁光松、劉朝中等幅軍會師,勢頭強(qiáng)勁,卻遭沂州前知府孫家良彈壓,分崩離析。陳更池、王升、閻三虎在仙姑廟結(jié)幅起事,還未萌芽,就被朝廷鏟除,閻三虎被俘。幅軍首領(lǐng)馬汶標(biāo)、李希夢被害,一蹶不振。瞿三禿子痛失蒙山天險(xiǎn),在磨山遭到圍追堵截,身負(fù)重傷,潛入江南,幅軍出現(xiàn)頹勢!

    朝廷剛要松一口氣,洪秀全與老廣西在金田起義,打出‘太平天國’的旗號,永安建制,進(jìn)桂林,戰(zhàn)長沙,攻陷漢口、安慶,定都南京,北伐西征,震懾京師,占據(jù)半壁江山。朝廷督促各地興辦團(tuán)練,設(shè)圩寨,防止太平軍與幅軍、捻軍南北呼應(yīng),乘虛而入;黑龍江官兵亦改道山東行走,隨時(shí)待命。又調(diào)來山西兵、陜甘兵奔赴山東鎮(zhèn)壓。沂州府為南北咽喉、京師門戶,丟了沂州府,后患無窮,先后建起濤雒、夾倉、碑廊、石臼所、安東衛(wèi)、東海峪五六十處民團(tuán)圩寨?!?/p>

    “情況不容樂觀。”李宗棠聽他這么一分析,神色黯然,憂心忡忡。

    “勝敗乃兵家常事,依我洞察,逆轉(zhuǎn)勝不是沒有可能,宋繼朋的習(xí)文教占云蒙山之天險(xiǎn),蠢蠢欲動。東路捻軍頭領(lǐng)王璋序被太平天國封為瑯琊王,窮苦百姓皆以接序哥回鄉(xiāng)為名,帶著糧食,踴躍入伍,如今募勇不下十萬,以汴塘圩為大本營,厲兵秣馬,準(zhǔn)備攻打沂州府……”

    “哥哥,動手吧!”李宗棠兩眼放光,拳頭在空中揮了揮。

    劉亦韓擺擺手,說:“不可輕舉妄動,先以防范長毛北上為由,建起民團(tuán)圩寨,待時(shí)機(jī)成熟,我們大干一場!”

    “好,我聽從哥哥之計(jì),這就回去招兵買馬。”

    第十一回 璋序兵敗死 亦韓急舉旗

    這日,劉亦韓正和李宗棠在耿家埠圩寨議事廳談?wù)摃r(shí)局。這時(shí),探子來報(bào),一群長毛向圩寨奔來。

    劉亦韓和李宗棠沖出議事廳,登上崗樓,發(fā)現(xiàn)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在沂州戰(zhàn)敗的王璋序。

    兩個結(jié)拜兄弟就以這種方式見面了。

    王璋序有些頹唐,沙啞地喊道:“劉兄官不做了,辦起了團(tuán)練,到底是仕途中人?!?/p>

    劉亦韓道:“我辦團(tuán)練是為了保護(hù)鄉(xiāng)親,有何不可?”

    “哎,你干脆入我太平軍,滅清妖,共建人間小天堂?!?/p>

    “恕我直言,太平軍幾乎毫無勝算可言,建立人間小天堂好比水中撈月?!眲⒁囗n捋著胡須說。

    “哼,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王璋序金剛怒目道。

    “少和他啰唆,我看他和清妖是一伙的,撕了他!”王璋序的部下李茂抽刀大叫起來。

    “哈哈哈!”劉亦韓用一連串的笑聲回應(yīng)。

    王璋序不服氣地問:“你為何發(fā)笑?”

    劉亦韓道:“據(jù)我所知,洪秀全是一個連秀才都考不上的老童生,我耳聞過他寫的詩,粗鄙不堪??!然而,他卻和孔夫子過不去,和天下讀書人過不去,砸孔廟,燒古書,讓天下讀書人心驚膽戰(zhàn),他們寧愿一腦門磕死在南墻,也不愿為太平軍效勞。此乃一大忌!他打出‘拜上帝會’的旗號,不中不洋,根本站不住腳,剛攻克了永安,就開始封王封侯,此乃二大忌!他應(yīng)該學(xué)朱元璋那樣,‘廣積糧,高筑墻,緩稱王’,廢除教會,集權(quán)于一身,而他卻在永安丟掉了這么一個好機(jī)會,讓那楊秀清繼續(xù)裝神弄鬼,玩‘天父附體’,‘托天父下凡傳言’的伎倆,如此下去,楊秀清有恃無恐,獨(dú)斷專行,必將釀成大禍,此乃三大忌!……太平軍精銳留在南京,讓林鳳祥帶領(lǐng)區(qū)區(qū)兩萬人北伐,孤軍深入,一旦失敗,必遭重創(chuàng),此乃六大忌!……在我看來,只有打破一個舊世界,建立一個新世界,才是天下蒼生最好的選擇!”

    “好一口鐵齒銅牙,你忘了我們的約定?”王璋序問。

    “依我看,占據(jù)旗山的孫化祥、孫化清兄弟能成事,我勸你棄暗投明?!?/p>

    “不,我不能背叛天王?!蓖蹊靶蛞豢诨亟^。

    “那你就執(zhí)迷不悟吧!”劉亦韓向李宗棠使個眼色,李宗棠命令團(tuán)丁打開寨門放行。

    王璋序拱手說:“劉兄,就此匆匆一別,恐無會期?!?/p>

    “你走吧,人活一口氣,難得拼一回?!眲⒁囗n揮揮手,眼里噙著淚。

    這一別,成了他們的永別,王璋序并沒有如劉亦韓所愿,到旗山和孫化祥會師,他懷揣著“小天堂夢”一路向西,進(jìn)入高粱地。

    王殿麟的一封手書,將沂州兵馬調(diào)集到一起,沂州總兵郝上庠、沂州知府楊高風(fēng)、清軍參將范正坦、費(fèi)縣縣令王成謙,帶領(lǐng)大隊(duì)兵馬擁出高粱地,將王璋序他們團(tuán)團(tuán)包圍。

    彼此對峙了良久,王璋序?qū)μ禅Q槍,短暫而微弱,如枯葉墜入死水,激起的漣漪卻足以驚起潛伏的水怪,使其一躍而出,大發(fā)兇殘的獸性。

    呵噓之間,一顆顆鉛丸穿刺而來,李茂被爆頭,成了一具挺尸,太平軍士兵胡亂倒下,大地被血染得猩紅。

    王璋序慷慨悲歌道:“手握乾坤殺伐權(quán),斬邪留正解民懸。眼通西北江山外,聲振東南日月邊。展爪似嫌云路小,騰身何怕漢程偏。風(fēng)雷鼓舞三千浪,易象飛龍定在天。”

    各路兵勇試探著靠近他,王璋序狂笑一聲,抬起手槍對準(zhǔn)自己的腦門,“砰”,他從馬背上栽下來,殘陽如血。

    王璋序的結(jié)局是極慘的,他的首級被傳視沂州六縣,死傷的太平軍被剝皮楦草,放在青石街展覽。

    費(fèi)縣縣令王成謙邀劉亦韓觀瞻王璋序的首級,是別有一番用意的。

    劉亦韓和李宗棠帶上幾名團(tuán)丁去了,地點(diǎn)在東墠圩的校場,王成謙坐在棚帳里,時(shí)不時(shí)和王殿麟耳語,王殿麟點(diǎn)點(diǎn)頭,用眼角的余光看著劉亦韓,酸文假醋地寒暄,劉亦韓敷衍他幾句,和李宗棠落座。

    王殿麟拍拍手,團(tuán)丁抱來一個木盒,輕放在桌子上,眾人都把目光聚集在盒子上。王殿麟一挑眼,又有一個團(tuán)丁端來托盤,上覆紅布,一把鑰匙筆挺地躺在中間。待團(tuán)丁手忙腳亂地把木盒鎖打開,眾人抬起屁股,伸長脖子往里看,王殿麟伸出手往下壓一下,眾人坐定。

    “把發(fā)匪的首級拿出來!”

    團(tuán)丁抓住披垂的亂發(fā),將首級提出來,繞場一圈,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讓劉亦韓不忍直視。黑黢黢的彈孔位于眼棱,有種深不見底的錯覺,眼睛睜著,已經(jīng)沒有瞳孔了,或者說全是眼白,可見他的好友、他的義兄、與他殊途的王璋序是何等憤恨!

    “看,這就是發(fā)匪王璋序的首級,此人曾是文弱書生,后來乘捻匪入山東之機(jī),竟然巾額蓄發(fā),祭旗會食,創(chuàng)辦紅花教,與捻匪勾搭成奸,合為一體,好一陣威風(fēng)呢!后被我朝鐵軍追剿至江蘇境內(nèi),王璋序的殘部腹背受敵,竟然派出黃近文詐降,我鐵軍一時(shí)迷惑,讓他得以突圍,他向江南逃竄,投奔發(fā)匪,猖狂得很呢。哼,還被封了瑯琊王,瑯琊王就了不得了?還不是被我們沂州將士拿下了?!大家同仇敵愾,管他發(fā)匪、捻匪還是幅匪,全部消滅!”

    王殿麟嘴上說著,眼睛卻一直剜劉亦韓,道:“劉團(tuán)長,有一事我倒納悶了?!?/p>

    “請講。”劉亦韓努力平復(fù)心情。

    “我就直說了,我就納悶王璋序是怎么通過你們耿家埠圩寨的?”

    “我們嚴(yán)防死守,王璋序并未通過圩寨!”

    “騙誰呢?沒通過圩寨,王璋序怎么到的高粱地?”

    “宗棠,你可將圩寨守好了?”

    “守好了,嚴(yán)絲合縫,滴水不漏?!崩钭谔暮芘浜系鼗卮?。

    “你就乖乖招了吧,王璋序和你同窗,聽說你們還拜過把子,你就不給他行個方便?你要是抗拒,哼哼……”

    “啊呀?!”劉亦韓拍打腦門,欠身離座,對王殿麟深深一揖,“恕罪,恕罪啊,我本以為圩寨密不透風(fēng),連只蒼蠅也飛不過去,沒想到,沒想到,還是疏忽大意了——陽溝沒堵上,沒堵上啊,他們鉆陽溝過去了!”

    劉亦韓捶胸頓足,中了瘋魔一般。

    王殿麟的臉成了豬肝色,他將馬蹄袖一甩,不再睬他。

    王成謙笑一聲,打圓場道:“劉團(tuán)長的為人我略有耳聞,心懷朝廷社稷,忠心不二,怎么能做出私通發(fā)匪的舉動,誤會,誤會了!”

    劉亦韓和李宗棠面面相覷,心里卻同時(shí)想道:“是時(shí)候起事了!”

    劉亦韓一不做二不休,解散學(xué)館,動員全村民眾深掘蚰蜒壕,用石灰粉和豆腐汁灌入墻縫加固圩墻,高建炮樓,危立吊橋,開爐打鐵造兵器,聘請拳師授武藝,夜練拳腳,晝演騎射,集資納糧,平均供應(yīng),四周村民,雀躍來歸。防御是假,造反為真,當(dāng)劉亦韓看到王璋序的頭顱的那一刻,他心里就燃起了熊熊的火焰,這反他造了!

    某日午夜子時(shí),劉亦韓和李宗棠偷偷在圩寨后埋了一塊石碑,碑文是:東狩獲麟,寢其皮食其肉;中原逐鹿,大者王小者侯。

    待到端陽日,劉亦韓借團(tuán)丁挖壕溝之機(jī)讓它現(xiàn)身,再煽惑一番,掛箭祭旗,把這反造了!

    只是,事情總是不按套路進(jìn)展,還沒到端陽,張?zhí)⒗畎藘尚值芮笫樟?,帶來大炮十九尊,騾馬二十匹,嶄新的槍炮、長短火銃、刀矛一大堆,來者是客,劉亦韓在硯山堂設(shè)宴款待他們。

    李宗棠趁他們喝得正酣,對劉亦韓耳語道:“大哥,我心中有些隱憂,張?zhí)屠畎讼惹霸琢送醯铟氲凝攦鹤?,王殿麟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六縣兵馬擁來,我們?nèi)绾螒?yīng)對?況且我們寨子現(xiàn)在插的還是青龍旗。”

    “唉,他們實(shí)在是走投無路了才來投奔,我們豈能有逐客之禮?失了道義,又如何揚(yáng)名立威?”

    李宗棠點(diǎn)頭會意,繼續(xù)推杯換盞。

    王殿麟的龜兒子王侃被宰,這事得說道說道。張?zhí)屠畎耸值紫戮湍敲磶讉€弟兄,竟然耗子舔貓找刺激,攻打起蘭山縣北城子圩。這圩寨被一圈蚰蜒壕護(hù)著,不好攻,張?zhí)屠畎诵难酃?,令弟兄們站在風(fēng)口放火箭,頃刻間,大火燒天熾地。團(tuán)長遣信使到東墠圩求援,自個鉆進(jìn)地窖里不出來了。團(tuán)丁浮皮潦草地放了幾槍,成溜結(jié)串地下地窖,任由火焰撲食房舍倉囤。

    張?zhí)哪樞Τ梢慧绨?,說道:“都死光了嗎?燒吧,燒得灰飛煙滅!”

    李八撥弄著胡梢,惋惜化為灰燼的糧草和焦糊的槍炮。

    這邊正觀火呢,王侃帶著大隊(duì)人馬馳來,張?zhí)屠畎说纛^就跑,弟兄們敷衍放了幾槍,順著阡陌小路向北撤。

    王侃策馬直前,窮追不舍,正追之間,一條絆馬繩套住了“嘚嘚”的飛蹄,馬兒“咴咴”一聲嘯,王侃瓜熟蒂落般滾下來,幅軍伏兵發(fā)出一陣近似一陣的尖囂,將他圍得嚴(yán)實(shí)。他一個鯉魚打挺,拳腳相向,雖然膂力過人,但還是被生擒了,幅軍歡呼雀躍。

    “大哥,怎么處置這淫棍?”李八狠踢王侃一腳。

    “把他的褲子扒下來,讓兄弟們見識見識‘賽驢’的家伙有多大!”張?zhí)鶝鲲`颼地說。

    弟兄們摁住王侃,王侃的身體上聳,斗牙絆齒地罵:“你們這群撮鳥,看我爹不剝了你們!”

    “把他綁了,堵上他的騷嘴?!崩畎苏f。

    王侃被五花大綁,豆蟲似的扭動著軀體,李八抽出鬼頭刀割斷他的牛皮帶,將褲子褪到膝蓋。爾后,一聲絕命的慘叫劃破天幕,王侃的家伙分離了身體,血從刀口漫無目的地噴濺著,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王侃鼓睛暴眼,瘋狂地翻滾哭叫。李八又補(bǔ)了一刀,光滑圓潤的蛋子被割下來了,纏絡(luò)的血管清晰可見,王侃連喊了七聲“慘!”,就嗚呼哀哉了。

    劉亦韓心想:這兩個家伙拔了王殿麟的獨(dú)苗,王殿麟若得知他們藏在我這里,還不把我的圩寨踏平了?瞎子放驢隨他去了,事不宜遲,明天就舉行誓師大會,倒他媽的青龍旗。

    劉亦韓托著腮,墜入蒙眬的睡眠,小時(shí)候的夢境又出現(xiàn)了:瑯琊臺的古墓冒出一縷紫煙,狐仙穿著輕飄飄的白紗走出來,還是那么光鮮動人,臉上泛著溫柔的漣漪,嘴角的梨渦更深了,更吸引人了……

    “寨主不好,我們被偷襲啦……”喊叫聲擊碎了劉亦韓的夢境。

    劉亦韓奔出來,眼睛被火光映紅了,李宗棠披頭散發(fā),臉膛焦糊,快捷地打著旗語。

    投石器發(fā)出清脆的嗖嗖聲,石頭點(diǎn)豆子似的砸下來,東墠團(tuán)勇且戰(zhàn)且退,劉亦韓高高舉起牙邊三角旗,干凈利落地劈下來,一字長蛇擺開的火炮發(fā)出密集的咆哮,炮彈肆無忌憚地俯沖,發(fā)揮著它們應(yīng)有的殺傷力。

    東墠團(tuán)勇像掐了頭的蒼蠅,東奔西突,亂了陣腳,刀槍棍棒丟棄得狼藉。馬鳴嘶噪,踢踏聲匯聚成奔雷,轟隆隆壓過來,整個圩寨都在抖跳?;鹧婵裎柚?,照亮了夜空,滾燙的鉛丸躥出黑魆魆的槍口,任意穿透團(tuán)丁的身體發(fā)膚。他們毫無預(yù)兆地倒斃了,鮮血涔涔而下,縱橫交錯,編織成一塊鋪地的紅布,熱騰騰的紅霧在彌漫,在晃蕩,模糊了劉亦韓的視線,阻塞了他的呼吸。

    “張?zhí)屠畎藘扇四??”劉亦韓問李宗棠。

    “這兩個狗日的,不聽我勸阻,帶著那幾個弟兄打先鋒,百多桿槍對著他們打,他們……他們被打成篩子了!”

    “唉!”劉亦韓捶胸頓足,東墠兵勇一層層地圍上來,炮臺成了一座孤島。

    “殺出重圍!”劉亦韓抽出刀,冒著槍林彈雨前進(jìn),團(tuán)丁接二連三地倒下,李宗棠恣意砍殺,怎能抵擋大隊(duì)人馬壓來,就這么戰(zhàn)到次日午時(shí),劉亦韓仰天長嘯:難道天要亡我?

    這時(shí),一個霹靂打下來,炸雷震天價(jià)響,流火紛紛下墜,熱浪一波波地涌來。所有人驚駭?shù)乜粗r紅的天,不知何故。劉亦韓的山東大黑驢瘋魔了,閃轉(zhuǎn)騰挪,東墠兵勇們見此情形,一波波地往后退。

    李宗棠擊打火石,炸藥焾兒“嗞啦”一聲引燃了,轟隆轟隆,整座寨子飛沙走石,翠蓮驚厥,鼻翼扇動,噗噗地打著響鼻,粗壯的尾巴沖天翹起來,它揚(yáng)起鐵棒前腿,踏死了三五兵勇,又一個回旋踢,兵勇倒了一片。翠蓮紅了眼,左挑右頂,兵勇混跑一氣……

    劉亦韓拽扎起長袍,和李宗棠向外突圍,東墠兵勇將他們圍得越來越緊,他們支撐不住了。

    王殿麟坐在石椅上,喝著茗茶搖著扇,他已經(jīng)對這場激戰(zhàn)興趣索然了。

    “活捉劉亦韓!”他下了死命。

    “大哥,小心!”李宗棠沖刺過來,嗷的一聲,利刃穿透他的肩胛,李宗棠攥緊刀身,遲鈍地轉(zhuǎn)動,刀刃刮擦著骨頭,發(fā)出刺耳的咯吱咯吱聲。他狠憋一口氣,嗖的拔將出來,熱血像甩出的水袖,在空中飛舞,久久不能散去。

    劉亦韓喊一聲“賢弟”,翹起眉毛,又挑殺了幾個兵勇。

    “大哥,我來也!”

    劉亦韓打起眼罩遠(yuǎn)望,一大隊(duì)幅軍殺過來,駿馬嘶鳴驚天地,領(lǐng)頭人竟是趙小斤。

    王殿麟知難以抵擋,順著下牛田遁逃。

    趙小斤滾鞍下馬,向劉亦韓拱手道:“哥哥,我來遲了。”

    “你怎么來了?”

    “韋瑩兒那淫婦和長安有染,我結(jié)果了她的狗命?!?/p>

    “不應(yīng)該??!”劉亦韓喃喃地說,“那長安呢?”

    “逃了,到衙門告發(fā)我殺妻,倒將自己撇清了?!?/p>

    “你就入了幅軍?”

    “對,我喬裝打扮,正巧遇見一個拉糞車的,就裝作和他是爺倆,混出沂州城,直奔孫化祥?!?/p>

    “你說的可是七十二寨主孫化祥?”

    “對,此人不好酒色,視軍械馬匹如性命,有遠(yuǎn)大志向,孫大哥還特意將父親接到山上享清福,父親罵咱倆是小災(zāi)星呢,哥哥,你快入伙吧,我們就能團(tuán)聚了。”

    “玲瓏呢?”劉亦韓急切地問。

    “她不辭而別了!對了,她留了一封手書,是寫給你的?!壁w小斤將手書遞給劉亦韓,“我一直裝在身上。”

    劉亦韓將手書打開,強(qiáng)忍著悲傷讀下去。

    亦韓哥,我已是你的人了,我懷了你的骨肉,我等你,等你洪威凱旋,我與你共度余生。玲瓏。

    劉亦韓將手書揣進(jìn)懷里,目光炯炯。

    “兄弟如狼能戰(zhàn)虎,大哥,我們?nèi)グ?!”李宗棠斬釘截鐵地說。

    “好!我們?nèi)?!?/p>

    劉亦韓從此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一位老者站在他們身后不遠(yuǎn)的高崗上唱起來:“威武大刀王君可,孟良盜骨下三關(guān),還有宋江梁山上,趙匡胤創(chuàng)業(yè)治下江山。”

    彈唱者誰,劉亦韓不回頭也知道,是恩師吳伯公。他擺擺手,拍拍翠蓮肥碩的尻蛋兒,向旗山進(jìn)發(fā)……

    第十二回 史冊留英名 魂歸瑯琊臺

    咸豐十一年,咸豐帝駕崩于避暑山莊行殿寢宮,而后六歲幼子載淳即位,改元祺祥,慈禧太后聯(lián)合恭親王奕訢發(fā)動“北京政變”,慈禧、慈安兩太后開始垂簾聽政,改祺祥年號為同治。

    是年,耿家埠圩寨被王殿麟攻破,劉亦韓與李宗棠率殘部向旗山突圍,與七十二寨主孫化祥會師。

    這一天,旗山吹響號角,鳴放火炮,燃起火把,揮動大旗,夾道相迎這位“進(jìn)士造反第一人”劉亦韓。

    劉亦韓向眾人拱手作揖,眾人齊喊口號:“東狩獲麟,寢其皮食其肉;中原逐鹿,大者王小者侯……”

    孫化祥難掩心中的喜悅,親自下山迎接,道:“久仰劉先生大名,劉先生屈尊與鄙人會師,令寒寨蓬篳生輝啊!”他伸出右手,手心向上,邀劉亦韓入寨。

    “且慢!”劉亦韓掏出一把匕首,對跟隨的殘部說,“兄弟們,且將這臟辮子割了再入寨?!?/p>

    眾人手起刀落,數(shù)百條辮子干凈利落地掉下來,孫化祥對此舉贊嘆不已。

    霸王寨結(jié)義殿坐北朝南,中間擺放著一張虎皮大氅椅,正上方懸掛有王飛翁親題匾額:“威名遠(yuǎn)揚(yáng)”,七十二把交椅分列左右,四盞紗燈燭火通明。

    孫化祥退到劉亦韓右側(cè),長揖一躬道:“鄙人不才,甘愿讓出寨主之位,劉先生,請!”

    劉亦韓連忙推辭,說:“萬萬使不得,我年事已高,且無孫寨主之將才,能為孫寨主建言獻(xiàn)策,就心滿意足了,豈敢覬覦寨主大位!”

    孫化祥接連讓了三次,劉亦韓力辭不受,孫化祥只好作罷,說:“那鄙人就拜劉先生為軍師,可好?”

    “甚好,甚好?!?/p>

    “鄙人還有一個不情之請?!?/p>

    “但說無妨。”

    “你我兄弟相稱,共坐一把交椅,你左我右,何如?”孫化祥誠懇地說。

    “兄弟相稱倒也無妨,可共坐一把交椅……”劉亦韓為難起來。

    這時(shí),趙小斤發(fā)話了,說:“這什么這,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還婆婆媽媽的,哥哥若不想坐,我來坐!”他佯裝要坐那張虎皮大氅椅。

    “休要造肆?!眲⒁囗n厲聲喝止,趙小斤嬉皮笑臉地退到一旁。

    孫化祥說:“大哥,你若再這樣推辭,豈不讓兄弟我難堪?請!”

    眾人紛紛勸劉亦韓入座,劉亦韓猶豫半晌,終于松口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

    話音剛落,眾人歡呼雀躍。

    這時(shí),探子來報(bào),呈上一封手書,孫化祥拆開一看,哈哈大笑。

    趙小斤問:“哥哥為何發(fā)笑?說來聽聽?!?/p>

    “前方報(bào)捷,清軍總兵副將緒倫在平邑集三岔河被長槍會王廣繼部擊斃,死傷千人!”他轉(zhuǎn)而對劉亦韓說,“大哥有所不知,我們吃了這狗賊不少虧,南泉寨就毀于他手?!?/p>

    “有長槍會助我殺賊,快哉快哉!”李宗棠拍手叫好。

    “大哥,旺山和鳳凰臺分別由我家兄弟孫化清和妹妹孫化蓮占據(jù),與我旗山形成掎角之勢,任他王殿麟調(diào)來六縣兵馬,也奈何不了,我只擔(dān)心一點(diǎn)。”孫化祥說。

    劉亦韓說:“說來聽聽?!?/p>

    “如若清廷大軍壓境,將本寨重重包圍,斷我糧草……請問大哥,該如何是好?”

    劉亦韓手捋長須,道:“俗話說,孤掌難鳴,我們必須采取合縱連橫之策,北連淄川劉得培,西結(jié)白蓮池文教軍,南依捻軍,即便是僧格林沁來了,我們也不怕他。”

    眾人聽了劉亦韓一席話,如吃了定心丸,個個意氣風(fēng)發(fā),斗志昂揚(yáng)。

    孫化祥拍拍手,隨扈將備好的筆墨紙硯擺放在案臺上,孫化祥提起湖筆,雙手遞給劉亦韓,道:“大哥,請為結(jié)義殿作楹聯(lián)?!?/p>

    劉亦韓接過湖筆,蘸足濃墨,懸腕寫道:“南朱雀,北玄武,左青龍,右白虎,恰成岐山陣勢;周姜尚,漢諸葛,唐李靖,宋武穆,居然名士風(fēng)流?!?/p>

    眾人紛紛叫好,隨扈剛要撤走文房四寶,被趙小斤叫住,說:“且慢,我還有一事?!?/p>

    “小斤兄弟速速說來?!?/p>

    “請哥哥手書討清檄文,傳示蒙山之陽抱犢之陰,號令數(shù)百圩寨,共舉義旗!”

    李宗棠說:“我贊同?!?/p>

    孫化祥也深表贊同,說:“好主意,有大哥手書討清檄文,數(shù)百圩寨必受感召,與我們攜手同行,共創(chuàng)大業(yè)!”

    劉亦韓二話不說,運(yùn)筆如飛,洋洋灑灑寫道:圣主本仁慈,都被贓官污吏破敗二百年基業(yè),百姓苦也。眾家弟兄心懷天下蒼生,揭竿而起,替天行道,然勢力單薄,游散不定,長此以往,恐無運(yùn)勢,古之成大業(yè)者,全靠強(qiáng)兵猛將掃清九州山河,唯有肝膽相照,生死與共,方可成就滅清復(fù)明之大業(yè),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正寫著,一白發(fā)老人拄著鳩杖從配殿走出來,不是別人,正是趙逸。劉亦韓停住筆,撲身伏拜,聲音哽結(jié)道:“師父!”

    “徒兒快快請起?!?/p>

    劉亦韓起身,攙扶趙逸入座。

    趙逸緊握劉亦韓的手,說:“都說做人要圓和,不能頂尖帶刺,多年以來,老朽一直奉行此信條,可這世道容不下我,更容不下你這種行為孟浪之人,既然如此,那就放手一搏吧!”

    趙小斤插了一言:“這不正寫討清檄文嘛,他日打下江山坐了殿,父親就是太上皇啦!”

    話音剛落,眾人哈哈大笑。

    果然,此討清檄文一出,沂州數(shù)百圩寨紛紛響應(yīng),孫化祥擁眾十萬,乃山東境內(nèi)幅軍最強(qiáng)者。

    這天,各路寨主齊聚旗山霸王寨,拜孫化祥為總寨主,劉亦韓為總軍師。孫化祥命人椎牛宰羊,盛情款待。

    席間,孫化祥捧起酒碗道:“各位兄弟,聽我孫化祥一言,如今閻魔當(dāng)?shù)?,蛇鬼橫行,不法劣紳,魚肉鄉(xiāng)民,四海之內(nèi),破碎不堪,望大家摒棄江湖恩怨,心懷天下蒼生,共謀千古霸業(yè)!”

    孫化祥說罷,一飲而盡,摔了酒碗。

    各路寨主也都干了杯中烈酒,摔了酒碗。

    霸王寨所有兵將齊呼口號道:“東滅麒麟西滅鳳,南滅洋夷北滅清!”

    隨即萬炮齊發(fā),驚天動地。

    孫化祥低聲問劉亦韓:“軍師,我想攻打東墠圩,明日就向王殿麟下戰(zhàn)表,如何?”

    劉亦韓堅(jiān)定地點(diǎn)點(diǎn)頭,孫化祥會意,拍案而起,道:“各路寨主聽令,命信差飛馬傳書各寨,調(diào)集部分兵馬,明日于總寨集結(jié),略作休整,一舉拿下東墠圩,生擒王殿麟?!?/p>

    東墠圩地處沂州城西七十里,地理位置極其重要,新任沂州知府奎芳、酷吏出身的蘭山知縣長庚、費(fèi)縣縣令王成謙,這三股官宦勢力皆視王殿麟為生死救星,任他調(diào)遣。王殿麟唯一的兒子王侃成了幅軍的刀下亡魂,本來就仇深似海,加上劉亦韓和他積怨已久,他更了不得了,揚(yáng)言在三個月之內(nèi)鏟平沂州所有幅軍,取孫化祥和劉亦韓的項(xiàng)上人頭。

    孫化祥在霸王寨演武場舉行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誓師大會,“九山王”周韭主動請纓,孫化祥為他敬上一碗出師酒,說:“周韭兄弟,我在霸王寨等待你的好消息?!?/p>

    周韭飲罷,率領(lǐng)一千精兵殺將而去。

    經(jīng)過三天三夜的鏖戰(zhàn),周韭鎩羽而歸,一千精兵死傷大半,周韭也身負(fù)重傷。

    孫化祥緊緊握住周韭的手,關(guān)切地問:“周韭兄弟,你傷勢如何?”

    “我無顏面對全寨弟兄!”周韭兩淚漣漣,言語哽咽。

    “誒,周韭兄弟不要過于自責(zé),勝敗乃兵家常事,你且好好養(yǎng)傷。”劉亦韓道。

    經(jīng)劉亦韓一番安慰,周韭才平靜下來,趙小斤挺身而出,要二打東墠圩。

    孫化祥知道趙小斤做事草莽,沒直接答應(yīng)他,就用目光詢問劉亦韓。

    劉亦韓走出結(jié)義殿,觀察天象,說:“明日大霧漫卷,可帶五百精兵順洗耳河而下,突襲王殿麟后寨,再派一千精兵迎頭痛擊前寨,傳書孫化清、孫化蓮,嚴(yán)防死守旺山和鳳凰臺,堵住沂州府的援兵,我再讓西側(cè)的羅家寨、周家寨、謝家寨做好防御工程,使王成謙無法通過。對了,還要派一探子打探地形,不知哪位前往?”

    這時(shí)走出一個人,只見他瘦若斗雞,尖嘴猴腮,薄耳朵翅兒,說起話來陰陽怪氣:“那個啥,我愿去?!?/p>

    劉亦韓心想:這人哪來的,看他五官不正,舉手投足之間透著一股輕浮,讓他去能放心嗎?

    孫化祥發(fā)話道:“甚好,甚好,此乃我過命兄弟張旺,你且去偵探,王殿麟老兒如有異常,速速來報(bào)?!?/p>

    張旺得令,喬裝改扮成羊倌下了山,傍晚時(shí)分,張旺帶了一身傷回來了,孫化祥忙問其中緣由,張旺說:“殿麟老兒好生陰險(xiǎn),在洗耳河畔埋設(shè)了地雷,虧我命大?!彼呎f邊痛苦地呻吟。

    孫化祥讓郎中為他醫(yī)治。

    劉亦韓仔細(xì)看了看,張旺的確皮開肉綻,還透著一股焦糊味,便說:“可讓小斤率眾弟兄搭乘羊皮筏子,泅渡洗耳河,于明日卯時(shí)發(fā)動偷襲?!?/p>

    張旺側(cè)耳傾聽,心中竊喜,原來他已經(jīng)投靠了王殿麟。

    次日,果然大霧彌漫,五百多張羊皮筏子順流而下,悄無聲息,快要逼近東墠圩后寨的時(shí)候,夾岸炮火轟隆隆響起,幅軍死的死傷的傷,洗耳河被染成了暗紅色,冷颼颼的霧氣里透著一股腥膻味。

    王殿麟居高臨下,撫掌大笑道:“全都喂魚去吧!”

    不多時(shí),洗耳河沉入無盡寂滅,只剩下殘破的羊皮筏子漂浮在水面上,趙小斤沉入黑潭,不知去向。霸王寨這邊,張旺已連夜脫逃,向王成謙報(bào)信,王成謙調(diào)集各團(tuán)練,配合沂州兵以及河北團(tuán)練,環(huán)攻旗山、旺山、鳳凰臺各山寨。

    如是鏖戰(zhàn)三晝夜,霸王寨久攻不下,王殿麟便在上牛田安營扎寨,伺機(jī)而動。

    就在這時(shí)候,淄川幅軍、兗州文教軍、蘭郯幅軍收到劉亦韓的親筆加急密信,紛紛前來支援。王殿麟命團(tuán)丁浮皮潦草地放了幾炮,撤回東墠圩,各路幅軍乘勝追擊,將東墠圩團(tuán)團(tuán)包圍。

    孫化祥騎著一匹黃膘駿馬出現(xiàn)在陣前,大聲呼喊道:“活捉王殿麟,生吃他的肉,再將他的皮做成腰帶,用他的血祭奠我兄弟亡靈,為小斤兄弟報(bào)仇!”

    數(shù)萬將士大聲疾呼:“報(bào)仇,報(bào)仇!”

    至第八天五鼓,幅軍將地道挖至東墠圩寨東南角,埋上足量的炸藥,只聽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堅(jiān)硬的圍墻被炸出一個缺口。幅軍蜂擁而上,又被飆急緊密的炮火打回來了,雙方僵持到深夜。

    孫化祥派一隊(duì)身手輕捷的幅兵翻越圍墻,呵噓之間,只聽圍墻內(nèi)殺聲四起,一片騷亂,李宗棠率眾部擔(dān)土填塹,搭設(shè)登天云梯,不停地往上爬。團(tuán)丁將手中的巨石像點(diǎn)豆子似的砸下來,幅軍一波又一波地?fù)砩先ィ忠徊ㄓ忠徊ǖ芈湎聛?,直至次日午時(shí)才罷休。東墠圩周圍血流成河,慟哭聲、哀號聲、呻喚聲回旋遞增,不絕于耳。

    午時(shí)三刻,天上濃云漫卷,奔涌不已,遮住了白邊紅心的太陽,緊接著狂風(fēng)四起,雷電交加,大雨傾盆而下,沖刷著血肉模糊的尸體,痛苦、瘋狂、恐懼、震顫、絕望充斥于天地之間,雷雨用它獨(dú)有的方式為成千上萬的英魂奏響挽歌,送他們回歸地母寬廣的懷抱。

    大雨過后,殘陽如血,幅軍趁東墠圩火器被雨水淋濕不能燃放,又展開新一輪攻勢,王殿麟悠然自得道:“本人早做防備。”他一聲令下,箭矢漫天飛舞,穿心而過……

    孫化祥與劉亦韓商定,放棄攻打東墠圩,制定出“克南尹、援淄川、占仲村,再逼州縣”的計(jì)劃,各路幅軍奮勇拼殺,屢戰(zhàn)屢勝,孫化祥擁眾十五萬,幅軍起義達(dá)到鼎盛時(shí)期。

    京師大震,派欽差大臣杜翊赴山東督辦團(tuán)練,杜翊奏請外省發(fā)兵馳援,準(zhǔn)奏。

    是年,僧格林沁命清淮統(tǒng)軍總兵黃開榜圍剿南部捻軍。

    黃開榜派奸細(xì)混入捻軍,手刃了捻軍名將李成,將其暴尸三日。

    捻軍殘部緊急撤退,經(jīng)過一番調(diào)整,聯(lián)合淄川劉得培、文教軍張守義、旺山孫化清攻打仲村。

    記名總兵黃國瑞根本不把幅軍放在眼里,他鼻嗤一聲,道:“蟊賊小疾,不足為懼?!?/p>

    他傳下將令,命守備趙德勝、把總王樹楠率騎兵兩面夾擊,孫化清部遭到炮火轟炸,且戰(zhàn)且走,被另一股清軍擋住去路,一萬多幅軍騎兵全部陣亡,孫化清拔刀自刎。

    清兵又攻克鳳凰臺,俘獲孫化蓮。孫化蓮不甘受辱,咬舌自盡。

    沂州知府奎芳、蘭山縣令長庚、費(fèi)縣縣令王成謙、東墠團(tuán)長王殿麟、都司官錦堂、把總司元奎率兵勇團(tuán)丁匯成一路大軍,以雷霆萬鈞之勢殺向沂州各幅軍山寨。各山寨見大勢已去,紛紛倒戈,旗山霸王寨成了一座孤島。

    同治二年二月,清廷詔令漕運(yùn)總督吳棠出兵山東,協(xié)助圍剿幅軍,孫化祥率部殺出重圍,向仲村轉(zhuǎn)移,劉亦韓率老弱殘疾堅(jiān)守霸王寨,不棄不離。

    三月,由黃國瑞督軍,層層包圍了仲村圩寨,并且在幅軍之中安插了內(nèi)應(yīng),三更半夜,清軍開始攻寨,就聽幅軍中的內(nèi)應(yīng)大喊:“不好了,寨子被攻破了!”頓時(shí),幅軍陣腳大亂,如掐了頭的蒼蠅四處奔逃。

    清軍一鼓作氣,用攻城錐將寨門轟開,魚貫而入。他們見人就殺,不管老幼婦孺,一直殺到天亮,整個山谷血流漂杵,漫山遍野都是廢棄的槍械和冰冷的尸體。

    孫化祥帶領(lǐng)幾十名弟兄奮力拼殺,再次突圍,向郯城紅花埠方向轉(zhuǎn)移,文彬、長庚、王成謙窮追不舍。

    當(dāng)孫化祥等人到達(dá)沂河邊的時(shí)候,全都愣住了,水漫石橋,寸步難行,沂河不再安靜,它在洶涌,它在翻騰,它在扮演一個最無情的角色,對岸的艄公也無能為力。

    孫化祥望著銀灰色的天空,吟誦道:“生當(dāng)做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xiàng)羽,不肯過江東?!彼艮D(zhuǎn)馬頭,說,“諸位弟兄與我闖蕩江湖數(shù)年,九死一生,今日走入絕境,前有洪水漫卷,后有追兵堵截,不如恣意廝殺,彰顯我等志氣,即便是死,也要死得瀟灑?!?/p>

    孫化祥等人策馬揚(yáng)鞭,大開殺戒,只見殘肢斷臂漫天飛舞,滾落的頭顱遍地開花。又一波清兵烏泱烏泱地?fù)韥?,孫化祥等人腹背受敵,已無招架之力。

    文彬于陣前喊話道:“逆賊孫化祥,還不束手就擒!”

    孫化祥怒目圓睜,破口大罵道:“你這畜生,看爺爺取你項(xiàng)上狗頭!”說罷,手舉利刃砍殺而去。

    文彬一擺手,洋槍手一字長蛇排開,孫化祥胯下的黃膘馬發(fā)出一聲驚厥的嘶鳴,前踢后踏,孫化祥滾鞍躍下,長刀直指正前方,目光如炬。只聽槍聲一聲聲響起,灼熱的鉛丸毫無章法地打在他身上,黏稠的熱血汩汩流淌出來,他將長刀狠狠插入腳下的土地,傲然挺立,洋槍手又是一陣密集地射擊,他才倒下。

    長庚尖腔尖調(diào)地喊:“盡管侮辱,勿留全尸!”

    清兵一擁而上,將孫化祥剁成肉醬。

    王成謙的眼皮不停地抖跳,他忙用袖子遮住臉,心想:慘也,慘也!

    三月底,劉亦韓被俘,王殿麟欣喜若狂,派遣數(shù)以百計(jì)團(tuán)丁“護(hù)送”劉亦韓入蘭山縣大獄。沂州府下發(fā)海捕文書,緝拿李宗棠,李宗棠遁地般消失得無影無蹤,沒留下一點(diǎn)兒線索。

    戰(zhàn)斗結(jié)束后,朝廷大員譚廷襄為親上火線奮勇殺敵的軍官請功,朝廷準(zhǔn)奏:文彬以道員用,長庚、王成謙以知府用,黃國瑞奮勇無前,無此巨功……

    旗山寺佛爺?shù)睢?/p>

    草木凋零,寒蟬凄切,最后一抹暮云沉入地平線,空仙和尚已經(jīng)打坐九天九夜了,他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的。當(dāng)年他和劉亦韓相識的情景不自覺地浮現(xiàn)眼前:他們在老榆樹下談笑風(fēng)生,在這間佛爺?shù)罾锝涣鞣饘W(xué)……

    突來的喧囂打破旗山寺的沉靜,一群清兵闖入霸王寨,將空仙和尚團(tuán)團(tuán)包圍。

    空仙和尚寂然端坐在蒲團(tuán)上,轉(zhuǎn)動佛珠,默念靜心禪語:“愛別離,怨憎會,撒手西歸,全無是類。不過是滿眼空花,一片虛幻?!?/p>

    清兵揮起大刀將空仙和尚胡劈亂砍,空仙和尚雙手合十,不發(fā)一言,鮮血噴涌,如盛開的蓮花……

    費(fèi)縣毛家河。

    玲瓏聽聞劉亦韓被關(guān)入蘭山大獄,淚雨滂沱,一對龍鳳胎正蹣跚學(xué)步,他們?nèi)魶]了父親,該如何是好?想到這里,玲瓏哭得更傷心了。

    就在第二天,劉家舊宅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此人正是當(dāng)年在道光皇帝面前為劉亦韓求情,如今告老還鄉(xiāng)的大學(xué)士劉心良,劉心良剛坐定就說:“劉夫人請勿傷心,亦韓有救!”

    “有救?”玲瓏急忙擦拭眼淚。

    “對,按照《大清律例》,進(jìn)士犯罪,府縣無權(quán)擅殺,必須進(jìn)京受審,待亦韓進(jìn)京,我聯(lián)絡(luò)舊交,打通關(guān)節(jié),可保亦韓不死?!?/p>

    “劉先生的大恩大德,小女無以為報(bào)?!绷岘嚒皳渫ā惫蛳聛?,“快給恩人磕頭?!彼龑⒁粚号?dāng)n過來說。

    東墠王氏莊園。

    王殿麟吸著水煙,表情陰冷,帶有幾分得意。

    小跟班皮二跑進(jìn)來,點(diǎn)頭哈腰道:“老爺叫我有何吩咐?”

    “皮二,將這封手書交給蘭山知府長庚,不要出任何差池?!?/p>

    王殿麟將圓桌敲得咚咚作響,皮二往桌面上一瞅,一排花銀發(fā)出刺眼的光芒,他不禁咽了一口饞涎。

    “拿去,事成之后,還有重賞?!蓖醯铟胙哉Z間透著不可抗拒的威嚴(yán)。

    皮二謝過,抄起花銀拿了手書,躍上一匹快馬,揚(yáng)長而去。

    蘭山大獄。

    長庚收到王殿麟的密信,大搖大擺地走進(jìn)牢房,受盡各種酷刑的劉亦韓被五花大綁在十字木樁上,他的眼睛燃起苦寒的烈焰,鼻孔張得煙鍋一般大,頭發(fā)一夜之間全白了,白得像晚秋的蘆荻花。他的胸口此起彼伏,沒人知道,他的胸膛里依舊是滔天駭浪,那一陣陣沉悶的憋咳,大口大口的送氣,讓他不得不接受殘酷的現(xiàn)實(shí)——他,“進(jìn)士造反第一人”,終于要死了!

    長庚盯著劉亦韓看了許久,他似乎有些回光返照,眼睛瞪得特別大,胡須尖錐似的翹起來,結(jié)痂的嘴咧到耳根,眉毛擰在一起。

    長庚殺人無數(shù),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表情,遂問:“你是人還是鬼?”

    劉亦韓發(fā)出一聲渾濁的笑,對著長庚的臉吐了一口吐沫。

    長庚用手一抹,擦到他那被血洇紅的囚服上,然后從水中撈出一張浸透的黃表紙,貼到劉亦韓臉上,劉亦韓竭力呼吸,全是徒勞,黃表紙?jiān)劫N越緊,不留一絲間隙,他的四肢猛烈抽搐起來,頭不停地?fù)u晃,凌亂的頭發(fā)粘在一起,難解難分。

    長庚猙獰地笑起來,道:“本府要重操舊業(yè),送你一道上路的硬菜!”他拿起一把木錘,砸向劉亦韓的睪丸,劉亦韓撕心裂肺地叫出聲來,一片血紅色闖入他的眼睛,黃表紙斷為兩截,沉重地滑落……

    次日,東海漲巨潮,將瑯琊臺淹沒。有人說,潮來之前,有一位白發(fā)老者牽著毛驢在此經(jīng)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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